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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期十岁时,陈望两岁。
因为上学期教育局突然占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开展“学习好榜样”活动,原本定在十月份的合唱比赛换到了下学期六月底。
二年级的合唱比赛因为许惟肖指挥失误导致全班都没有跟上节奏,等伴奏带结束,大家还有一句半的歌词没有唱,剩下的十几个字他们是伴随着评委大幅度的摇头唱完的,刚一下台许惟肖就哭着扑到了陈期怀里。
去年的合唱比赛成了许惟肖心中一个过不去的坎,这导致今年一直练到四月份,她仍旧一站到人前就紧张的哆嗦,把《七子之歌》指挥出《保卫黄河》的架势。
而全班同学也配合着“风吼马叫”,气的李老师抬头纹都多了好几条。
李老师终于被许惟肖消磨掉全部的耐心,她再一次发完火后,把陈期喊进了办公室。李老师的意思很明确,许惟肖已经没救了,不能再用了,但是合唱比赛迫在眉睫,徐阳小学这么多年可没有弃赛的先例,所以,她要重新找一个指挥员。
这个指挥员,必须模样端正,不能怯场,节奏感强,还要有一定的舞台经验,原本人选之中还有安辰,可是因为指挥员的衣服已经定了,她总不能让安辰穿裙子上台,所以这个人只能是陈期。
陈期走出办公室时发现许惟肖还没有走,她正不知道怎么开口安慰,忽然听到许惟肖问她。
“陈期,李老师是不是让你当指挥。”
陈期,不是期期,是陈期。
陈期无声的点头,等她抬起头,许惟肖已经跑开了。
陈期原以为,她并不在乎这个机会,她一直随遇而安,从来不曾强求过什么东西,可好像当她上过几次舞台,体会过舞台带给她的万众瞩目后,她突然开始痴迷这种感觉,以至于她本想说惟肖你放心,老师让我当我也不当的时候,忽然张不开嘴。
好像被涂上了一层陆虎的蜘蛛胶。
因为在合唱团时李老师教过她一些相关知识,而且她也已经看了惟肖指挥了两年,这种事情她自然学的很快,下一次音乐课时就已经能站在人前指挥了。李老师非常满意,一次次向陈期投来欣慰的目光,拍着她的肩膀说她是拯救烂摊子的救星。
每当这个时候,陈期都能感受到烂摊子的创造者站在队伍中向她投来的意味不明的目光,陈期从来不敢回头看。
她都觉得自己很残忍,她学的越快,李老师越开心,她越自责。
弱肉强食优胜劣汰,这个达尔文早就告诉人们的道理,她没想到第一次用到自己身上,竞争对手会是许惟肖。
上台前,一直和她处在尴尬冷战状态中的许惟肖忽然出现在后台,手里捧着一小盒晶莹闪亮的粉色眼影膏。
“闭眼。”许惟肖指挥着,把凉凉的膏状体涂在陈期的眼皮上。
她负责给不能在家里化妆的同学化妆,因为林阿姨帮自己画好了,陈期就没有去排队,而是一个人站在后台等待,她没想到许惟肖会来找她。
班里的同学跑过来拿衣服看到了许惟肖手里的小盒子,也吵着要涂,原本还昂着脑袋的许惟肖忽然一把小心的护住,急忙摇头,“不行,我这个只给指挥员涂的,你不是指挥员。”
说完,别捏的看了陈期一眼,嘱咐她:“那个,指挥员上台是要站在椅子上的,你别摔下来,给班集体抹黑。”
还好,即便是千军万马走独木桥,被她挤下桥的伙伴,依旧把她当朋友。
那是他们班第一次拿了合唱比赛的一等奖,全班都高兴的仿佛第二天就要放暑假一样。
后来暑假真的来临,陈期才发现这个比喻一点也不恰当,因为暑假对她来说,只是一段无聊透顶的日子,还不如上学,至少上学还有人和自己玩。
惟肖依旧去少年宫学跳舞,惟妙依旧去少年宫学钢琴,一向在暑假出门旅游的安辰也报了网球课和钢琴班,即便是晚上回家也要忙着练琴,自己再也不能随便打扰他,陆虎的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就把他送到了大伯家过暑假,陈期每天只能守着自己的暑假作业数日子,可是暑假作业不到一个星期就写完了,日子还剩下漫长的一段时间。
整个院子里,只有安小黄陪她玩,她经常在炎热的午后去买棒棒冰,和安小黄一人一半。
电视机被陈望霸占的中午,她蹦跶到厨房看妈妈做饭,被妈妈挥着铲子往外赶的时候,小腿撞上了在她身后冒蒸汽的电饭锅。
陈期尖叫了一声单腿蹦着往外跳,离开了厨房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疼啊,她掰着自己的腿看,一条五厘米的红色伤痕,一秒钟的功夫竟然烫出了水泡。
“没事。”妈妈对她的大惊小怪很不屑,“抹点药,过几天把水泡挑了就行了,没多大事,前段时间后院你王哥哥还一屁股坐在电饭锅锅盖上了呢,比你这可严重多了。”
陈期才不关心什么王哥哥,她被吓得全身一个冷颤,追问:“怎么挑?”
“拿针挑啊,不疼,一层皮的事。”
虽然被妈妈下了“无事”的诊断书,但是陈期作为病人坚决不做家务,一年级的车祸给了她重重的教训,她认定了妈妈不靠谱,也不敢轻易相信这个“江湖医生”的诊断。
那段时间,她哪里也没有去,整日就躺在床上养伤,过了一段吃了睡睡了吃直到一见到床和饭就头疼的颓废日子,一个《重案六组》演完的寻常下午,她实在是无聊,于是拖着伤腿爬到了隔壁小楼的三楼阳台上。
小阳台有一把废旧的摇篮椅,是之前陆虎发现的秘密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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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地板上,把腿从围栏的缝隙塞出去,让四面八方吹来的风给腿上的伤痕降温,正晃荡着腿回想那天那一秒钟灼热的痛觉时,忽然右脚一个用力不稳,拖鞋瞬间离开她往楼下砸去。
然后是一个姐姐被鞋砸中鼻子里发出的不愉快的声音。
完蛋,砸到人了。
陈期腿上有伤不敢轻易乱动,更何况等她慢悠悠的爬起来恐怕人家已经拿着鞋找上来了,那还不如破罐子破摔,干脆别动。
一时间被砸中的女孩看到了一副诡异的画面,头上废旧的小楼三楼,两条腿搭在围栏处,其中一条腿的脚还没穿鞋,重点是这两条腿仿佛雕塑一般一动不动,而且只有腿,没有头。
时间已经接近傍晚,四周逐渐昏暗的天色和因为要下雨荡起的凉风完美的衬托着这幅灵异封面般的画面。
如果是个胆子小的,恐怕早就吓得扔掉鞋跑回家了。
大概静止了五分钟,见没人上来找自己麻烦,陈期悄悄探出头去看,一下子被受害者逮了个正着。
她露出陈期牌标准笑容乖乖的笑:“姐姐,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错了。”
对方捏着她的鞋子,不说话,也没有谅解的迹象,陈期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这张盯着自己的脸有点眼熟。
“啊。”她很大人的说了一句,“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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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期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见到可心姐的时候她总是想要证明自己是个大孩子。
陈期第一次见到郑可心,是在医院里。
她跟着妈妈来做最后一次孕检,在诊室外见到了同样在等待的郑可心。也许是自己满面愁云的样子和自己的年龄实在是有些违和,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这个陌生的大姐姐一直盯着自己看,甚至已经到了出神的地步。
陈期很会和人打交道,这一套流程她可太懂了,反正无论是爸爸的朋友还是不认识的亲戚,自己只要甜甜的喊叔叔阿姨好,然后乖巧的笑就可以,这是作为一个小孩子,最简单有效糊弄大人的方法。
可是那天,她突然不想这样敷衍这个陌生的大姐姐,同时也莫名有些心虚,好像自己用这套方法对付她,对方会立刻露出诡谲的笑容拆穿她,质问她:“你笑什么笑。”
“哦,你就是说我不好惹呗。”后来陈期告诉她这些时,郑可心笑着总结过。
陈期长到当年的郑可心一样大的时候,郑可心在陈期心中已经达到了和姑姑划等号的地位,因为和陈望争执被妈妈训斥她来找郑可心散心,忽然就讲到了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那我呢,你第一次见我时觉得我是什么样子的。”
她兴冲冲的问,但郑可心只是揉了揉她的脑袋,逗她。
“我那时候就知道你长大了一定好看,你看,我眼光多好。”
郑可心又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郑可心并不知道,就是她的这幅样子让陈期决定郑重的对待她,然后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看似成熟的词语问她。
“你妈妈也待产吗?”陈期也说不明白,她怎么会被一个陌生姐姐压制成这个样子。她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词语叫做气场。
即便对方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初中小孩。
第二次在遇见,已经是陈望出生之后,她被妈妈差使去楼下买饭,作为一个专业路痴拐了个弯就迷路了,正抱着饭盒不知所措的时候,见到了同样抱着饭盒找路的郑可心。
“生了吗?”可能是听亲戚们说了太多遍,见面的第一句话,陈期居然鹦鹉学舌的说了这句话。
她们两个人的弟弟居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这算不算天大的缘分。
然而陈期早该预料到,缘分这种东西就像是衣服上出现的线头,你用力一拉,能拽出好长一截。
果不其然,在郑可心刚说完好巧之后,安辰抱着两本书哒哒哒的从远处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
“可心姐,我姐说让我把这两本书也给你。”
然后他顺着郑可心的视线抬头,看见了陈期的白脚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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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一个小小的奇遇,陈期的暑假变得丰富起来,她从可心姐那里借了好多书,又听从可心姐的建议办了一个林城图书馆少儿区的借书证。妈妈不能总是带她去,可是图书馆挨着少年宫,她可以拜托安辰或是惟肖,只要她想看,总是有办法的。
爱看书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说都不是坏事,陈妈妈断了她所有兴趣爱好的路,却没有对她看书有什么意见,只是有时候会要求,中午的时候别往人家家里跑,人家家里大人都睡觉呢,回头说咱们家没规矩。
陈爸爸和陈妈妈都不爱看书,一看书就头疼,不过几分钟就被催眠了,所以陈期家里几乎没有闲书能供陈期探索。至于林阿姨家里的书能给自己讲的林阿姨都读过了,剩下的很多成套的经典名著,都放在陈期平时不会去的书房里,自然也没什么机会接触。
所以她从来没有体会过,原来读书是这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
读书和听书不同,读书时看每一行字自己都有充分的时间思考,猜测,反驳,甚至给出和作者完全不同的思路和结局,然后和自己较劲,探讨究竟哪一种更好。
这种全新的故事模式让陈期欲罢不能。
她发现了一片新大陆。
安辰也办了一张读书证,很多时候林阿姨都会送她去和安辰一起上课,安辰去少年宫弹琴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的图书馆看书,等安辰下课挑一本百科全书再心满意足的回家。
憋了好几天林城终于下了场雨,雨过天晴的第二天,她和安辰看完书准备回家,在楼道里撞见一个毛毛躁躁的男孩。图书馆分上下三层,第一层是儿童阅览室,第三层是成人阅览室,他们的青少年阅览室在第二层,男孩从三楼冲下来的时候,陈期和安辰刚关上阅览室的门。
陈期隐隐感觉到,自己被撞翻在地前安辰还想伸出手拉住自己,只可惜自己摔的太快,都没来得及抓住安辰的手。
“你干什么!”安辰一把推开摔倒在陈期身上的“恐怖分子”。
“恐怖分子”虽然也被撞蒙了,但是很快就清醒了过来,语气也很冲,他推了一把安辰,挑衅的看着他:“你再碰我一下试试。”
安辰刚要站起来,却被陈期一把拉住了。
陈期看着腿上一直被自己小心护着的水泡,水泡已经被“恐怖分子”一脚踩破了,因为刚下过雨的缘故,伤口上的鞋印还粘着泥。
她呆呆的看了三秒钟,像是反应不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后,彻底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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