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花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她只记得窗外那满城的星火逐渐变得模糊、虚幻,而后它们兜兜转转汇聚在了一处。在一方的酒馆里,它们像萤火一般星星点点的漂浮在半空中,隐约间有一少侠独坐饮酒。她犹疑着慢慢上前,如同拨开云雾一般走了进去。
少侠举着酒杯,慢慢转过身来。
正当她将要看清那人容颜时,漫天的萤火倏地一卷,竟如同火烧云般压境而来,顿时化作妖冶的火蛇瞬间便将那少侠卷入其中。
她吓了一跳,一双迷蒙的双眼陡然睁大。
火海中,突地蹿起了一道黑影,借着漫天的火光如同吃人的鬼怪,不顾一切的朝她扑来,企图抓着她一同坠入地狱。
“芸——”
那“人”呜咽一声,声音苍凉而嘶哑,几乎是从胸腔里挣扎而出的。
她下意识躲避的步伐,倏地便停下了。
不过是一瞬的出神,那黑影便即刻扑来,被大火燎烧的面孔狰狞而扭曲,可她却好似开了慧眼一般,竟是一眼便认出了那人是谁。
她不作停息,忙四下去寻找水源,然而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一把尖利的匕首毫无犹豫的刺进了她的后腰。
阿花躺在床榻上,额间细汗满布,她眉头紧蹙,下意识便抓住了身旁之人。
三娣此时正沉浸在梦乡之中,陡然被人掐住胳膊,当即“嗷”一嗓子喊了出来。姑娘疼得眼泪直打转,却惊奇的发现死死抓住她不放的正是身旁的阿花。
三娣强忍痛意,轻轻拍了拍阿花攥住她的手。可令她更为惊讶的是,阿花不仅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愈发加紧了手上的力度,指尖深深的陷进了她的胳膊里。
利器刺入皮肉的声音那么清晰,仿佛被放大了百倍。
没有预料之中的疼痛,只有陡然间下沉的心。
她不可思议的回过头,漫天的大火不见踪影,只余下冰凉似水的寂夜。
少年正身长立,反手握着匕首,那泛着寒光的冷器如同猛兽的齿牙,浸满了鲜血。
她尚且来不及开口询问,便是眼前一黑。
但当再醒来时,整个世界便地覆天翻了。
她手中握着不知是谁留下的信笺,单凭一人一剑杀上了金鼎阁。漫天的喧嚣,无尽的杀戮,她挥舞着手中的长剑,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似的,慢慢失去了知觉。
“阿花?阿花?……”
她听见有人在急切的呼喊,可她好似被困在了一方牢笼里,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
三娣被阿花掐着的手臂早已麻木,此时却顾不上太多,一双眼睛焦急的盯着她。
陈世川跪在床榻前,对于出现梦魇症状的阿花,他不敢轻举妄动,一双手只能攥成拳死死的按在床边,然后一遍一遍的呼喊着她的名字。
然而这方法却好像并不奏效。
“世川哥,阿花姐好像越陷越深了。”三娣声音中隐约带着点哭腔,不知是因为胳膊上的疼痛,还是为阿花而担忧。
陈世川当机立断,倏地从床边蹿起来,一手扳着阿花的肩膀,一手狠狠掐上了她的人中。
三娣急地满头大汗,她既不通医理,也没应对过如斯情况,见陈世川径直去掐人中,也不知是否可行。
阿花像个溺水的旅人,先是如同窒息般的喘不上气来,继而全身开始痉挛,那攥着三娣的手恨不得将她的骨头都生生掰断。
随着三娣的一声惊呼,阿花骤然睁开了双眼,然而那一双眸子却蒙上了一层陌生而凌冽的杀意,竟是有种头破血流、誓死不归的孤行与愤然!
三娣尚且还未反应过来,便见阿花抬手便猛然给了陈世川一拳。饶是在平日对决当中,陈世川也不过是硬着头皮才能堪堪接下她几拳,更不用说在现下这毫无准备的当头了。
只听“嘭”地一声脆响,陈世川捂着鼻子险些被打翻在地。三娣下意识想去拦,却被阿花手臂一挥撞上了墙壁。后背传来的疼痛与冰凉直击大脑,她吓得一动不动,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与墙壁融为一体。
陈世川觉得自己鼻骨都快被打断了,可他现在却顾不得这么多,当即两手一伸,扳住阿花的双肩便将她死死压在了床榻上。
可毕竟阿花是“天生神力、力大如牛”,不过是弹指之间便挣脱了他的桎梏,腰上一个用力,竟是打算翻身而起。
陈世川当即一狠心,扬手便照着她脸上回了她一拳,然后趁着她摔下去的那一刻,瞬间取下了背后的长剑,连同剑鞘一起死死压在了她的肩膀上。他整个人径直骑在了阿花身上,双手一用力,便把企图再次起身的阿花给制了下去。
继而又好似担心自个儿镇不住她,陈世川当即朝三娣喊道:“快,快,快过来帮忙!”
缩在角落里的三娣显然是被这两人给吓呆了,当即一个激灵,这才赶忙扑上来,压住了阿花的腿。
一切动作不过瞬息之间,阿花只觉自己如同被人扼住了咽喉一般,朦胧之间开始恢复了意识。
她那一双凌厉的眸色渐渐消退,片刻后恢复了往日神态。
阿花摇了摇脑袋,视线逐渐清明,却一下子为眼前场景所震叹。当她看清陈世川那红着鼻头、满脸焦虑的大脸后,先是一刻短暂的茫然,随后她发现自个儿竟被他拿着长剑死死抵在床边,这才一下子晃过神来,当即又惊又怒的朝着“泰山压顶”的人吼道:“你们在干嘛!要谋财害命嘛!”
陈世川一听,十分自然的接道:“你一穷鬼,若不是我‘接济’,早就饿死街头了,谁谋你的财。”陈世川这样讲着,手下的力度却丝毫不减,就好像面前之人会突然翻脸再给他一拳似的。
阿花被压的动弹不得,涨红了脸道:“快起来!”
“你……确定没事了?你知不知道,你方才梦魇了,啧啧那样子可吓人了,还出手伤人!瞧,我这鼻骨都快被你打断了!”
阿花一愣,睁大了眼睛瞧了瞧他好似还泛着血色的鼻子,这才恍惚想起了方才的梦。
她轻轻吸了口气。
其实,她知道那是梦。
这么多年来,那惊鸿一瞥般的记忆好似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汩汩冒着气泡,翻滚往复,循环不前般的在她脑子里一遍一遍的掠过,一次又一次的提醒她,有些人、有些事,必不得让他们好过。
她在山洞里的那十年,最初曾不止一次的妄想有朝一日她得以手刃“仇人”,但后来随着时间的消释,那些刻骨铭心的也渐渐淡化,她以为自己已足够平淡,足已能默对一切了。
直到现如今,她才真正明白,她竟从未看淡!不论是执念也好,仇恨也罢,她始终铭记于心,甚至深入骨髓。
半晌,阿花收回飘散的思绪,看着眼陈世川,轻轻道:“我没事了,起来吧。”
陈世川看了她片刻,一点头,拿着剑翻身而下。
阿花直起身来,一眼便瞧见了三娣手臂上的掐痕,她有些过意不去,道:“抱歉啊三娣。”
三娣姑娘笑着摇了摇头,“没事!姐姐又不是故意的。再说,我也没那么娇气!”
阿花知道她善解人意,轻轻揉了揉她的手臂。
陈世川坐在桌子旁,瞅了眼,说道:“我也受伤了呢,怎的不见也有人给我揉揉!”
阿花听了,径直从床上下来,穿好了鞋朝他走过去,然后伸出手一副要给他也揉揉的架势。
陈世川着实受宠若惊,下意识便躲开了她的手,佯作惊讶的道:“别别别!受不起,受不起!”
阿花伸出的手即刻一转,在他脑门儿上狠狠弹了下,然后边走边道:“你要是以后再敢骑在我身上,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说着,阿花在陈世川旁边坐下,倒了杯茶水兀自喝了起来。一副不打算再睡的模样。
陈世川虽然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可还是没出息的抖了个激灵,继而他想起方才骑在人家大姑娘身上的荒唐事,脸上腾一下便红了,从脖子一直烧上了耳根子,整个人跟个煮沸的大虾似的。
他心慌意乱的看了阿花一眼,随后胡乱问了句话,企图赶紧转移话题。
“……大晚上喝茶,你还能睡得着吗?”
阿花不看他,答道:“本来也没打算睡了。”
陈世川讶异的看了她一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估摸着才刚过子夜,便又听阿花继续道:“我若是睡着了又‘犯病’,那岂不是还得被人骑。”
“”
陈世川一听,脸又红了一度,心道,这什么时候才能翻篇儿啊……
“你先回去睡吧,免得明早顶着两个乌青眼儿。”
陈世川红着脖子摇摇头,道:“我不困,方才就没睡,正好咱俩做个伴儿,嘿嘿!”
坐在床边的三娣一听,揉了揉眼,立马说道:“既然你俩都不睡,那我就过去睡了啊,我可是困得不行,才不想听你们俩瞎闹腾呢。”
说着,三娣没等二人作答,便径自抱着枕头去了隔壁。
三娣这么一走,屋内便又安静下来了。
陈世川撑着脑袋,看着阿花的侧脸,半晌,问道:“你当真没事了吗?”
阿花低头喝茶,一时没给答复。
陈世川瞧着她那漫不经心的动作,便知她有心事,故意不说。他眼神微微暗了暗,继而问道:“是梦见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阿花抬起眼,捧着茶杯,轻轻点了点头。
“齐少侠?”陈世川又问。
阿花乍一听得此名,动作一顿,随后说道:“也不全是。”
陈世川没来由的悄悄松了口气,说:“说出来听听呗,反正长夜漫漫,没准我还能给你化解化解!”他故作清闲。
阿花将茶杯放下,轻轻一笑,倒像是听了个笑话,“你如何给我化解?”
陈世川一挑眉,随后一脸的真诚,说:“说出来嘛,多个人,多条路子!”
阿花突然有些看不懂陈世川了,也不知他那一脸的真诚是真还是假。她没说话,盯着桌上的茶杯,羽睫轻轻颤了颤,继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来由的问道:“你是相信眼睛,还是相信耳朵?”
陈世川思索片刻后,答道:“我都不相信。因为眼见可以为假,耳听也不一定为真。”
阿花似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足足停顿了几个呼吸,方才继续问道:“那你觉得,我是善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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