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琅带着阿花来到顾府时,天色已经有些昏暗。连廊里挂着的灯笼轻轻摇晃着,光影斑驳间寂默无声。整个顾府似乎显得有些冷清,四处都空荡荡的。
“怎么这么冷清?”阿花忍不住问道。
“阿娘带着几个妹妹回澌水老家了。府上少了些琐事,阿耶便给大家放了假。”顾琅道。
“你阿娘不在啊……”阿花有意无意的说道。
前方行至拐角处的顾琅突地站住了脚步,转过身来,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道:“家里就我阿耶一人,你可别指望着有人能为你说话了。”顾琅一副“老奸巨猾”的神情。
阿花撇撇嘴:“…我本来就没指望。”
顾琅笑容一绽,上前一步,道:“放心吧,我呢始终都是站在你这边儿的。你若是挨了打,过后我铁定会给你送饭的!”顾琅十分义气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花轻哼一声,拍掉他的手,道:“那你可放心好了,我大哥从不打我。”
书房中。
掌府顾如风正在埋头读书。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他忽地没来由一笑,眼角处的皱纹像分支的细流,最终汇入他深邃而空明的眼眸中。半晌,他慢慢执起桌上茶盏,正待入口,便听得门外传来了一阵不易察觉的轻而细的脚步声。
他毫无波澜的放下手中的书,抬眼望去。不一会儿,便有人轻轻扣了几下门框。
“进来。”顾如风嘴唇轻启,吐出两个字,轻轻呡了一口茶水。
“阿耶,是我。”顾琅的声音伴随着他细而微的脚步声缓缓飘入。
“嗯,琅儿,有什么事吗?”顾如风语气还算温和,唇边挂着似有若无的笑。他微微一顿,继而抬头问道:“怎么不进来?”
站在门边的顾琅微微一笑,几乎同顾如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单手撑在门框上,声音好如那潺潺的细流。他道:“没什么要紧事,只不过想让您见一个人。”
顾琅话音刚落,阿花便抓着他的肩膀,从他身后探出了个脑袋,眼睛滴溜溜地转,像个跟大人们捉迷藏的孩子似的,想给大家一个惊喜。她声音甜甜的,似乎有些刻意的讨好意味,亲切的喊了声:“大哥!”
顾如风印象中的她从未有过如斯举动。在他心目当中,高冷孤傲、尖酸刻薄,似乎才是对她的正确评价。所以,在他乍一看到眼前这个看似乖巧可爱、鬼灵精怪的姑娘时,差点儿没认出来是谁。
顾如风面无表情,注视着顾琅背后的“姑娘”好半晌,仍旧是一言不发。阿花保持着这个探头的姿势良久,嘴角的笑有些抽搐。就连被夹在中间的顾琅,梗直着身子也觉得有些发怵。
顾琅头皮发麻的看了眼座上的阿耶,咽了口唾沫后,瞬间拂开了阿花抓着他胳膊的手,一躬身,说了句“你们慢聊”后,一溜烟的撒下阿花一人,“逃”走了。
“”
阿花有些尬然的收回自己悬空的手,搓着手掌,咧嘴干笑,硬着头皮又喊了声:“大哥”。
“我回来了……”她吞了口唾沫,不觉有些紧张。心中琢磨着该如何应对。
听了她这一声喊,顾如风恍若如梦初醒似的,深邃的眼睛微微一动,除此之外他面上没有表现出任何多余的、可供猜解的神情。他不觉缓缓握上了茶盏,扣着杯壁的指尖有些泛白,在烛火的光亮下显得不易察觉且微不足道。
“坐。”良久,顾如风轻飘飘的吐出这么一个字。
阿花身子一顿,继而惴惴不安的坐过去,坐在离他最近的一把椅子上。
谁知还没坐稳,顾如风便抬起手,朝她招了招,示意她上前。
阿花立马又弹起来,像老虎面前的花猫似的,不敢耽搁,当即迈着碎步一路僵硬的跑而上,饶像个腿脚不利索的。
顾如风扣着茶盏,目不转睛的盯着面前这个离他愈来愈近的笑起来有点傻气的“姑娘”,他看似毫无波澜的脸皮下,却是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颤抖和不平。
眼见着姑娘就要跑过来了,他却突地抬手一挥,一碗茶水就这样毫无预料的朝阿花飞了过去。
阿花屁颠屁颠的跑过去,脸上还挂着笑,机械般的又重复了一边她反复念叨的台词:“大哥,我回来了。”
话音刚落,她笑容便是一僵,只见大哥手中茶水连同茶盏一同朝她急速飞来,那速度那架势如同一颗带着火星的炮弹。
阿花还没来得及咽下一口唾沫,便已经感觉到那“炮弹”流星飞火般的气势和热度了。
她头脑空白,心头一滞,强烈的“求生欲”使她下意识便提起了许久不用的内力。然而正待出手之际,她猛地却是心口一痛。这一次不同以往,她似乎清楚的感觉到了自己停顿一拍的心跳以及呼吸。
而就是这停顿的一瞬,茶水连同茶盏齐齐砸在了她脸上。阿花眉头一皱,被茶盏打得退后两步,一口腥甜当即涌出,尚未来的及压制,便一口呕出。随即,她脚下一软,满脸茶渍的单膝跪在了地上。
她心中苦笑,这才是她大哥嘛……
下一瞬,她便察觉到稳稳扶住她手腕的力量。
阿花微微抬起头,狼狈又可怜,好在她还有些力气能够她扯出一个笑容。
顾如风人如其名,当真是如风一般的,瞬间便来到了阿花的面前。他出手干净利落,一把扶住了阿花的手腕,让她有个借力点,不至于当场扑倒。
瞧见她这个样子,顾如风心中一疼,但嘴上仍旧是一副长辈训诫的口吻:“你个死丫头,出去闹一圈儿回来,功夫还是这么差劲……”顾如风本是想狠狠训责她一番的,然而把清楚她的脉搏后,话语却陡地一转:“……你何时中的毒?”
阿花眉头细拧,神色有些痛苦,她轻轻摇了摇头。
顾如风扶着她坐到了椅子上,阿花背靠着椅背,这才缓过劲儿来,似是有些迫切的问道:“是蛊毒吗?”
瞧着她一副忧心忡忡,仿佛以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的神情,顾如风轻嗤一声,道:“这档子假冒伪劣品还配不上‘蛊毒’二字。不过是依葫芦画瓢,东拼西凑罢了,好解。”
顾如风是苗疆典型的巫医1,对于蛊毒也是研究颇深,所以一般性质的毒于他而言,根本不在话下。有了他的这句话,阿花一直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下了。
“不过,瞧你这症状,定是中毒已久了。这毒素日积月累的,再加上你时常使用内力,指不定早就蔓延全身了。恐怕,不太好办……”顾如风轻飘飘的补道。
阿花闻言眉头一拧,横道:“你这又是好办,又是不好办的,我到底还有没有救啊!”
顾如风见她这还没几句话呢就原形毕露,恢复“本性”了,当即忍不住狠狠推了下她的脑袋,“死丫头,你嚷嚷什么!没大没的。”
阿花抿紧唇角,皱眉不语,见着他还有闲工夫“开玩笑”,便也知道她没什么大事。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沉底。
顾如风瞧她刚一回来便是这么一副“死样”,颇为不爽的道:“你瞧瞧你这个鬼样子,不闹个天翻地覆心里就不舒服是吧,也不知是谁惯得你!”
“可不就是你吗。”阿花双手抱臂,不败下风的回击。
顾如风一噎,向来温和的秉性一遇上她就变成了暴脾气。他抬手便作势要抽她,“哼,我惯得?我惯得你把半个江湖的人都给得罪了?!”顾如风语调拔高。
阿花弓身向外一蹿,倒像是生龙活虎没事人儿似的,哼哼唧唧道:“哪里是半个江湖?整个江湖的人都让我给得罪了!”
顾如风见她满不在乎的神情,气极反笑,道:“我看你倒还挺引以为傲的啊!”
阿花双手抱臂,脑袋一扬,牛气哄哄的道:“那是当然了。也不看看我是谁!——妖女唐芸,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响当当的名号,不比你‘顾如风’三个字要响亮的多吗。”
阿花昂首挺胸,看似是一片傲然与嚣张,实则就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当她自己亲口说出“妖女唐芸”四个字时的口气,是多么的嘲讽和不屑。
如此“自暴自弃”、“不知悔改”的面孔,看在顾如风眼里却是有些心疼。
她是什么样一个人,他心里岂会不清楚?
纵使她再怎么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也是断热不可能做出危害武林、祸害江湖的事。
他之所以这样说,不是因为血缘和亲情的包庇,更不是先入为主的思想,而是他真正的懂她。
她桀骜不驯、清高孤傲,有时甚至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但这都只是她的表面罢了。
顾如风懂她,是因为他了解她的过去。所以对于她所给出的任何反应,他都觉得合情合理。
她自打一出生便被亲生父母抛弃,年纪流落江湖,幸得她养父母(也就是顾如风姑姑姑父)好心收留,好不容易长到七岁了,养父母又因为发生在边境桓城的一场战争而亡故,她孤身一人又被送到青河顾府。多年辗转和“寄人篱下”,导致她最渴望的便是人间的温情。因得年幼的经历,尽管她有一个很不讨喜的“保护壳”,但她实际上却是几个同龄孩子里最为懂事的一个。
顾如风懂她,同时也怜她。
所以总是想让她过得舒坦一些,故而在对待几个同龄孩子时,也属对她最为放纵。
但他并不相信,是因为年幼的经历和周围人对她的溺爱,致使她在初出江湖、名声渐亮时,突然“坠入魔道”。相反,他更认为正是有了那样一段困苦的幼年经历以及周围人的疼爱,在这个表面坚强固执的孩子心中,必定会始终留有一隅温暖和真心。
顾如风有些出神,良久才缓缓说道:“只要‘顾府’还在一天,整个苗疆便始终是你的后盾。不论,你是谁。”
阿花看似骄纵的面容有一瞬的怔然,“光芒万丈”的眸子里渐渐布上了一层朦胧的雾霭。对于顾如风的这句话,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却又仿佛是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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