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说的很诚恳,以至于惹来了周围很多人的嫉妒。一道道目光落在姜轻凡脸上,在于荣光细微的提醒下,又纷纷收回,或移向别处。茶馆里的人包括鲁辛忘都认为姜轻凡是走了狗屎运,居然得到于家寨管事的青睐,不过没人敢说出来。
能进于家寨,对这座酷寒之城的人来说,都能算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更何况被于家寨赏识成为座上宾。这种殊荣,得来不易。
姜轻凡似乎对于荣光说的话不怎么放在心上,将杯中的茶慢慢送进嘴里,然后又不声不响的吃了几口菜,非但不热衷,简直显得有些冷淡了。就在大家都替他着急的时候,他才不经意间轻声道:“这一顿和刚才那顿饭是不是你请客?”
于荣光没想到姜轻凡会说这样的话,他在心中盘算的都是姜轻凡或将提出的条件。不过他反应还够快,不愿失了大管事的牌面,干笑着点道:“没错,是我家主子请的。”
姜轻凡点了点头,然后很自然的道:“我既然吃了你两顿饭,总不好白吃。”
于荣光思考了片刻,有点弄不明白这个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理解为他还在拿价,试着道:“这里的每个人都白吃过我家的饭,这不算什么。”
姜轻凡叹了口气,眼角扫过满桌华食,没怎么吃饱就起身道:“我跟他们不一样,对于我来说,不管是什么恩惠,大也罢小也罢,都是恩惠。是恩惠,就应该放在心上。”
他接着道:“更何况,能暂时找到一个有饭吃能睡觉的地方,总不是坏事。”
于荣光有些惊讶,想不到此人就这么简单的答应了他的请求,吃惊道:“这么说,你真的答应了我?”
姜轻凡握住两把刀,边走边道:“我答应,没有条件;带路吧。”他把那个钱袋就那么留在了桌子上。于荣光愣了一下,忽然有一种感觉,就在刚才的那一刹那间,姜轻凡身上好像散发出了一种什么东西。他虽然穿着寒酸看起来落拓。可是于荣光就是有一种感觉,有这个人在的话,也许老爷遇到的麻烦就能迎刃而解。
于荣光招呼一声:“你也跟我走。”匆匆紧了一下披风,紧跑几步追上了快到门口的姜轻凡,那袋子钱就被他们留在了桌上,好似一堆垃圾。就在茶馆里的众人眼中放光还未出手去抢的时候,钱袋一闪之下落到了鲁辛忘手里。鲁辛忘边掂量着,边开怀笑道:“这钱那两位爷既然看不上,就自然应该是我的,对不对?”他加重语气,咬牙吃劲,提醒道:“你们别忘了,从刚才开始,我也是于家寨的人了。”
最后一句话透出的分量,打消了有些人心中正在萌发的想法。
小心翼翼的把钱袋揣进了怀里,鲁辛忘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以前他在这几条街里还是谁都瞧不起的小角色,就在刚刚不久之前,他的身份有了很大的转变。
他这棵被人随意践踏的野草,一下子被移植到了一株参天大树之下。
外面天气不知什么时候放晴了,出现了久违的太阳。鲁辛忘朝着太阳使劲的眨眼看了两眼,在那光芒中看到了一些东西,于是抖抖腿痛快的叫了一声。他发现于荣光和姜轻凡都没有等他,已经走没了人影,不过他不在乎。他知道于家寨在哪里。那位大人既然答应了他,他相信只要他去就不会被撵出来。现在,他手里有了钱,还有更美好的事在等着他。一想到这,他乐得就要跳起来。
他去了城里最好的妓院,双手一一拂过那些他平日里只能眼巴巴咽口水的脂玉,还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就颤抖了起来。他大吃,大喝,大嫖。不过他总算没有傻到去大赌,因为他从小就在摸爬中懂得了一个道理:如果你想花钱花的爽,那么你就去赌。如果你想细水长流多享受些舒服日子,那么就一定不要去赌!
第二天天亮,鲁辛忘从温暖柔顺的女人怀抱里醒来,坐在舒服的床上伸个懒腰,扭头看了睡眼惺忪的漂亮女人一眼,故作潇洒一笑道:“你给大爷等着,以后大爷一定常来这里。”然后悠悠吹着口哨,踮着脚走了出去,丝毫没有注意到床上女人脸上流露出的鄙夷。
走出销魂窝后,鲁辛忘先是去了一家还不错的饭馆,自己吃了个大饱后又打包了一些食物,揣在怀里保着温,一路小跑回到了家里。他的家是一个破旧的土茅屋,院墙很矮,透过院墙可以看见里面散养的五只鸡,两头羊。满院都是牲畜踩过的泥泞和排泄物,远远便能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这个时候,一个拄着拐杖,满脸憔悴到看不出年龄的男人正靠在家门上,低垂着头,胸口深深起伏着,斜睨着眼,看起来很不高兴。
鲁辛忘一脚踢开门,惹得男人险些站不稳摔到泥泞里。男人脸上更不善,怒火烧过了头顶,举起拐杖作势要打。拐杖还没有落下来,鲁辛忘将手中的食物举到了男人面前,撇嘴道:“看看这是什么?”
男人脸上的阴霾顿时一扫而光,将拐杖一丢,接过食物坐在门槛上就吃了起来,他的吃相粗鲁,大口嚼大口吞咽,不过很注意的双手捧着食物,没有将一点残渣掉在地上。他边吃边道:“你小子昨天晚上又去了哪里?我早就告诉过你,咱们虽然穷,但咱们不能做昧良心的事,你就是不听!昨晚你又去偷了哪家钱?还是去哪家爬了墙角,听人家夫妻做那羞人事?其实,你昧不昧良心倒是其次,我主要是怕你小子哪天栽在谁的手里。我们家没钱没势,人家要把你打死了你也是白死。”
鲁辛忘听了他的话一脸烦躁,大好心情没了一多半,忙拼命挥手,从怀中把钱袋掏出来,全部扔进男人的怀里,有些气愤道:“你就不能盼我点好?我告诉你,咱们现在有钱了。以后那些丢人的小偷小摸,我再也不会去做了。”
男人吃惊的打开钱袋,片刻后口中未咽下去的食物都掉到了地上。他心脏吓得怦怦乱跳,匆忙把钱袋收起来,忽然之间四处找了一圈,看到了扔到不远处已经脏了的拐杖,一拐一拐过去拿住,又支着走回来。忽然间,举起拐杖砰砰往鲁辛忘的头上敲了两下,恼怒道:“你这个混账东西平时小偷小摸倒也算了,这次怎么敢做这样的事?你知道,这么多的钱要是被人发现了,是真的要没命的啊!说!这些钱你是在哪偷得?”
鲁辛忘郁闷的摸着脑袋,憋屈着道:“就不能是我自己赚的?”
男人举起拐杖,还要再打。鲁辛忘慌忙护住头,喃喃道:“你放心,这钱来路正当,这是你儿子我的卖命钱。”
其实,他真正的卖命钱还在他的肚子里没有拉出来。
男人没有相信丝毫,不过拐杖已经缓缓放下。他留意到大门没有关,忙拐过去关上。拽着鲁辛忘溜进内屋,缓了一阵子,一脸不屑的道:“你骗个鬼,你的命能值这么多钱?”
鲁辛忘好像一下子踩到了钉子上,扎得难受,他突然跳起来道:“我告诉你,我的命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我虽然现在混的不怎么样,但总有一天,我要让所有的人都瞧得起我,我要所有人提到我都肃然起敬。”
男人恼怒于鲁辛忘声音之大,把他刚才特意放低声音说话的氛围全部打破。不过他不甘示弱,围着鲁辛忘转了一圈,鼻子嗅了嗅道:“你昨天晚上到底到哪里去了?”
鲁辛忘脸一红,慌忙大声道:“我跟你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于家寨的人了,这袋子钱就是他们用来买我的。以后,没什么事我就不回这个破家了。这袋子钱全都给你,你留着好好生活,不够了就来找我要。”
他得意洋洋的挺起胸脯,瞬间觉得自己变得高大了起来。
没想到男人却吐了口浓厚的唾沫,嗤笑道:“放你的狗屁!我告诉你,就算你真有手段能去于家寨,你以为你就能飞黄腾达了?在那里你还是什么都不是,顶多算个屁。还什么把钱全都给我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昨天晚上你准没去干好事。你小子有了钱肯定先想到自己,少装的那么伟大。”
鲁辛忘被揭了短,脸涨得通红道:“你别没良心。这袋子钱我就花了那么一点,剩下的可全都给了你。”他确实没有撒谎,现在他的身上真的一文钱都不剩了。
男人多瞅了鲁辛忘几眼,抿抿嘴小声道:“看来你昨天是交了些好运,不过你最好老实的给我说清楚。不然,这袋子钱我就算扔出去,也不会花一分。”
鲁辛忘无奈的望着他注视了一阵,最终,老老实实的把事情全都交代了出来。从小到大,他在男人面前说出的所有谎话,要么不攻自破,要么也都以各种方式流露于表。
话讲完后,鲁辛忘眼瞅着男人伸了个懒腰,狠狠瞪了他一眼,忽然一把将他推出门外,叫嚣着道:“滚滚滚,快去你的于家寨。还说什么把钱都给了我,我养了你那么多年,拿你点钱天经地义。再说了,这么点钱也打发不了我。”
鲁辛忘站在门口,指着大门正要大骂,忽然听见门里那个声音变成了他从未听过的语气,打着颤道:“你小子既然有运气去于家寨,就要好好珍惜,别耽误了。让人家觉得你怠慢,兴许就不要你了。大户人家的规矩多,别像以前那样胡来了。还有,我能够照顾自己,没事不要回来。”
鲁辛忘身上的怒气霎时被抽的一丝不剩,片刻后,他居然流下了眼泪。他已经记不起男人的腿是在多久之前突然不好用了,他只记得那时候他还小,男人拖着近乎残废的双腿,也不知是用什么办法坚持着做事干活,一点一点将他拉扯大。男人甚至用尽了办法,送他去读了几天私塾。不过他从小就瞧不起男人,觉得男人很为自己丢人。也不知从哪天开始,就没再叫过他爹。
随着年龄慢慢长大鲁辛忘渐渐明白了很多事,知道了男人的苦处,不过再想改口就不那么容易了。这些年来他只在心里暗暗觉得,男人用尽自己的命把他养大,他也要把自己能给的全部给男人。他没长大的时候就学会了偷,就为了偷那么点吃的,那么一件衣裳。每次得手后他都自己先吃一点,就一点,然后把剩下的全给男人。男人不愿意要,他就直接扔到院子里喂牲口。逼他心疼,逼他不得不要。男人打他,他跑。骂他,他回骂。他就是这么长大,也注定要以这样的方式活下去。像他们俩这样的男人,都不屑矫情兮兮的谈论感情这种东西,他们把情感和眼泪全都放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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