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暗了,他挑起布帘,面店里嘈嘈杂杂的,一股暖流扑面而来。
“店家,来碗烂面,一盅陈酒。”
“三文钱,客官自个儿找个座儿吧。”店里的老板娘熟练地卷着袖子,在滚烫的面汤里不断添水;灶头上一个老太婆,火光腾腾地照着她干瘪的脸。
他搓了搓手,地下挤满了灰头土脸的男人,交头接耳讲着烂俗的笑话。
“借过,借过…”他拉着一张草垫,挤过人群,只找到一个靠窗的位子,鹅毛大雪就着寒风,从草帘里吹进来,他抱着长剑,身子缩成一团,旁边一个长脸汉子递过一个酒杯。
“兄弟,来一口暖暖身子。”
“哈呀,多谢多谢!”他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善意,豪气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酒水浑浊,甘洌呛喉,一股热辣辣地暖意直通心底。
那长脸汉子看他一口便喝光了自己的酒,舔了舔嘴唇。
“来,面条加一盅酒,是你的吧?”老板娘把面、酒呈上来。
“再给我兄弟也来一碗烂面,两文钱够数吧?”
“便是两文。”老板娘收了钱,又去捞了一碗。
“兄弟,天冷来口热汤。”他把碗筷端到长脸汉子跟前,然后扒拉着自己的面条,又呷了一口酒,红通通的脸上显出了暖色。
长脸汉子讪讪地嗦了一口汤,“老哥也太客气!”
“值什么,兄弟做什么生计?”
“先前在刘太守帐下,做到个后军长枪兵。”
旁边转过一个汉子来,梳着一头嘈杂杂的乱发:“哦?原来兄弟你也是当兵的,我也曾在李严李将军手下,干过近军刀斧手…”
他把面汤喝尽了,昂头听着两个兵讲话。
“呵耶,到也巧,李将军算是刘太守帐下第一虎将,老哥你的前程却比我大大的好…”长脸汉子道。
“嗨,都是一个鸟样,军饷一拖再拖,那刘太守的小妾倒是娶了三房了,咱当兵的兄弟们饭都吃不饱…”乱发汉子摇了摇头,“我和我兄弟现在辞了这差事,准备投河内郡王太守去,离咱老家也近些。”
“嗯,有些道理。”他也低声应和着。
“哎,我也是看没什么前途,打发打发回老家种地去了。”长脸汉子道。
周边的男人们都听着他们讲话,又一个高瘦的粗人喊道:“现在天下兵荒马乱的,各路诸侯不服朝廷管制,早晚要打大仗,正是我们这等人混个出头之日的好时机,不如结伴找个山头,磨练武艺,等朝廷招安了,咱都能有个前程…”
高瘦男人说着,底下只有三三两两的附和,他捡起一根草签,掏着耳朵。
一头乱发的男人有点不屑:“兄弟,要是每个当官的都是刘太守这能耐,咱扬州还不早翻了天!我听说现在有一批青年将军,专挑山头平叛,全是割了首级回来记功,连泰山贼现在下山抢粮,都要提前摸清行市。”
“不错!我听说有个孙将军……”
众人正讲到高兴处,忽然外面“咚!咚!咚!”响起鼓声来。
他一把拿起身边的长剑。
“出了什么大事?做三通鼓响?”一头乱发的起来,众人一起跟着跑出了面店,只见北门外火光闪动,浓烟滚滚,漫卷了半边天。
“抢贼偷城啦!抢贼偷城啦!”到处有人发出乱喊。
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站满了大街,马蹄声响起,一队马军到来。
“你们这些有兵器的,现在由我指挥,跟我来!”为首的马军队长,拉着缰绳提着马,转了一圈,发号施令。
众人面面相觑,一头乱发的男人提着长刀,“咱们看看去,走!”众人都拿起兵器来,他看那长脸汉子本有些犹豫,被人群裹挟着,也跟着马队一起奔向了北门。
他跟在最后。
北门一片混乱,杀声震天。
“李将军在哪?”
“李将军带着精兵,在城墙上杀敌!”
“步兵跟我来!贼寇登城了!”
“弓兵和我上西门!”
“张将军,骑兵已集结28队,3000多人!”
众人跟在马队后面。
“众将士!扫除城下的贼寇,削其锐气,进退听我号令!!”一员骁将身穿银铠,挺着古铜色的长矛,率领着所有骑兵。
“开城门!!冲锋!!!”
厚重的铁制北门缓缓打开,显出城外的火光来,骑兵队有如天降神兵,如潮水一般冲出城去。
“咱们跟着骑兵,捡那些被砍翻的贼寇,割了首级好邀功。”众人商量着,发着喊,也冲出了城外。
外面,绵长的北城墙一眼看不到头,城墙上散落着云梯,下面的流寇有如蚁聚,骑兵冲开一个口子,向两侧开始清剿,到处都是血肉撕开后发出的鬼哭狼号。
阵型变成了一个半圆,流寇发现城里面冲出了骑兵,由贼首率领着围将过来。
他挥起长剑,将地上还没咽气的人一剑一个送上了西天,也分不清是敌是友,那些躺在地上的,都是被马蹄踏成肉酱姑且还是个人的生物,送他们一程算是减少他们的痛苦。
“大家不要贪功,山贼一会就扑回来了。”一头乱发的男人担任过近军刀斧手,一路上都显示出了不错的指挥才能,他拎着两个人头,招呼众人收缩。
“哗啦啦!!”像是打雷一般,南边的骑兵队开始抵敌不住,一个带着黄头巾的贼首,身高八尺,拎两把大斧,将骑兵打得七零八落,先前那身穿银铠的张将军,挺着古铜色长矛,和他交上了手。
但是正面突发急情,众人正看着南边的交战,正面突然杀出了一彪人马,火光里,血红色的“帅”字旗猎猎风响。
还没来得及反应,这队敌军已经砍倒了十数个人。
“是流寇首脑!大家围到一起,不要乱!”撤退回来的骑兵队长,呼喊着把军队聚拢到一起。
“帅”字旗下,一骑黄马上坐着一个穿虎皮的壮汉,他挺一杆铁枪,全然不顾正规骑兵的铁甲,一枪枪刺翻他所看见的每一个人。
这时,南边发出一声惨叫,回头看去,身穿银铠的将军被剁翻在地,流寇们围上去,把他斩成了肉酱。
骑兵开始军心溃散,有队伍向城中溃逃;“大家站到一起,慢慢往城里面撤退。”有人指挥着,还没说完,有杂兵撒开脚丫子就跑,却被撤退的骑兵撞翻,紧接着被后面的马蹄踏死了。
城上开始鸣金收兵,成群的流寇不断聚拢,已经没有多少骑兵还在抵抗了。
“我家里可还有老有小。”之前那好心的长脸汉子道,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快,跟上骑兵队,往后撤!”乱发男人丢掉了缴获的人头,带着众人,从层叠的尸体堆里快步后逃。
穿虎皮的敌将已杀到眼前,乱发男人下意识地举刀抵挡,却被一枪刺穿了身体,流寇聚上去,把他结果了。
眼见长脸男人就是下一个被挑翻的,他一个纵跃,“锵锵”,长剑挡下了这一枪,长脸男人边跑边回过头来,隐约知道自己被救了一命。
“别关门!天杀的!”
“别关门!”眼看着流寇就要冲上来了,厚重的北门急急关闭,最后一个骑兵进去了。
被关在外面的骑兵,也来不及骂娘,事已至此,只能冲条活路;只是跑不到几步,马匹就被刺成了刺猬…
北门下,还剩二三十个人,大多数是刚刚在面店里吃酒的杂兵。
他和穿虎皮的敌将又交手了两个回合,不住地后退,四面八方的贼寇如潮水般涌至,只怕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嗖嗖嗖,嗖嗖嗖嗖!”
流寇却不继续追击,开始乱箭射来,还活着的众人都是布衣,在哭喊声中不断中箭。
“躲到尸体堆里,用尸体挡箭!”他低声喊话,却已经不剩几个活人了。
又射了一会,箭雨停了,鲜血裹遍了他全身,他伏在地上,那穿虎皮的敌将提着枪,似乎在翻找他的尸体。
刚刚不该和那敌将交手,被他惦记上了!
他全身并没有受伤,本想裹着别人的鲜血装死的,现今却难了。
敌将和流寇不断走近,他慢慢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这把铁匠铺里只花了二十文的残次品,不但撑住了这次战斗,仞口也没有卷曲。
“哈哈哈哈…”他干笑着站起身来,身边的贼众吃了一惊,今日既是死期,便留下一个壮烈战死的好名声吧。
心意已决,“呼”地一剑,最近的一个敌人便被他精确地隔断了喉咙。
“西楚霸王被围的时候,只身杀了一百多人,我也要好好保留体力,杀五十个再上路吧。”他想着,手中的长剑翻飞,周边的三四个敌人纷纷身首异处。
穿虎皮的敌将也是吃了一惊,看他突然发疯一样地杀起人来,饶有兴致地在马上观战。
又杀了一两个,剑口终于还是卷了,换了一把刀,敌军慢慢围了上来,有些怕死地不敢上来,有些胆大的不断围着他转。
越来越累,视线被鲜血模糊了,他大口喘着粗气,心底里想着放弃抵抗吧,手已经痉挛了,才杀了二十一个!
“我来杀他!”虎皮敌将拍着马,挺着铁枪冲过来,这一枪势要刺他个透心凉,他闭上了双眼,耳边一声风响。
“呀!!!”一声猛喝从城楼上传过来,他却没死,睁眼看时,敌将头顶钉着一支箭,正跌下马去。
他手疾眼快,抢过了敌将的铁枪,翻身上了他的黄马,回头看时,一个青年将军直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将他身边的贼人杀散,城门再次开启,四员虎将领着精兵,冲杀出来。
青年将军步战到他马前,“壮士和余众先回城去,看我杀散这些酒囊饭袋!”
他这才发现,除了他,尸体堆里还有三五个活人,先前好心的长脸汉子身中四箭,尚在挣扎。
“孙将军,上马!”冲出城的四员虎将一齐赶来,给那孙将军带来了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
青年将军轻轻一跃,跳上马背:“全军!随我来!!!”振臂一呼,身后的精兵呐喊着,和他一起冲杀出去。
五员虎将散开阵型,宛如五把尖刀,敌军就像是被撕开的布帛,潮水般被杀退,战力比之前的3000骑兵,真是天上地下。
“老哥,老…”
他在马上,听到熟悉的声音,是那个长脸汉子。
“兄弟,你怎样了?”他跳下马,蹲到长脸汉子身前,他的胸口插这四支箭,皮肉翻卷着,不断地冒出血来。
“兄弟,你忍住了,山贼已经被杀退了…”他安慰着,心里也知道是救不活了。
长脸汉子也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我,我…”他挣扎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布袋儿,上面浸透了鲜血,里头是他存下来的铜钱。
“青州东安县,赵,赵家村,赵老三,老三…”长脸汉子嘴角不住地涌出血沫来,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了老家的位置。
“哎、哎,我一定给你送到!”他安抚着,在长脸汉子断气前,不住地说着“一定送到。”
手上的鲜血慢慢凝固了,变得粘稠,风起来了,漫天的火,还在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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