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晏思渊没再管那张字纸,仍旧舒展肢体,放松精神。
他极目远眺,只见青山隐隐之后,一轮红日出云霄,霎时给天地铺就万丈金光。湾中水原本澄碧如镜,此时披上旭日的金红色泽,叫人疑是女娲补天用的绚丽彩石在此处遗落了一整块。参加会盟的侠客陆陆续续起早练功,或于水畔打坐,或于湖心过招,依稀听得嗡嗡诵念口诀之声、彼此打斗的呼喝声以及水花飞溅的声音。
这次赴盟的武林侠士少说有三百人,可山峰上的武猷寺并非名刹,规模很小,就是把后院的鸡舍、牛棚收拾出来,也顶多容下五十人住宿。好在消夏湾中有一处消暑宫,乃当年夫差为西施所建,能容一百余人,华山、崆峒派抢先来此,占了位置。当中除了寝殿以外,正殿、侧殿和林苑的场地皆十分空阔,可以用来比试练武,点苍、峨眉派的子弟夜里睡在武猷寺中,白天便下山至此,找人切磋。
水湾一带和山麓、山腰分布不少茅店和破庙,丐帮、马帮、船帮、盐帮和镖局的人来得晚,只能将就住这些地方。至于其他那些没有归属的散人闲客,一旦发现各处都被人塞满以后,多半就以天为被,以地作床,以草为枕,不敢或不屑于跟门派弟子争地盘。
按说唐门不该只派宁仪行一人出战,但因大掌门苏昧携众僚属忙于其他要务,不能亲身赴约,又考虑到宁仪行急需磨练,才做如此决定。不过,虽未明确授意,但他其实默许有意愿来比武的其余弟子到缥缈峰一试。
短兵派有几个弟子平时闲散无事,对此次会盟颇感兴趣,时而又嫌路途遥远,因而没有及时动身出发。眼看宁仪行早已离开蜀地,他们迟疑再三之后,终是心痒难耐,摩拳擦掌,跃跃启程。到了这边,当然找不到空余位置,只好和素昧平生的丐帮帮众同挤一个破庙。他们却不知,替宁仪行赴战的薛家人三天前便已经到了,就住在破庙对面的草庵,若不是他们成天窝在庙中和乞丐们赌钱,早就能和同门打照面。
草庵里原住着两个和尚、一个尼姑,平日掘野果为食,汲溪水而饮,日子清苦,填饱肚子而已。难得遇上武林盛会,数百人乌泱泱压来,便是钱财哗啦啦流进。春天万物复苏,三人趁草木生长、众人未至之时提前采山,把椿芽、竹笋、荠菜、马兰头摘了个遍,等大队人马来临,他们就邀约其他庙子里相好的僧众,伙同着在山道上拦下一里路,开起山市。山林道中,落英缤纷,宿鸟幽啼,又有僧尼吆喝,果菜飘香,实在是人间好风景。
小庵、小庙里的出家人,个个酒肉穿肠、佛祖留心,不去死守清规戒律,也曾抓过几只兔子,打过几头野猪,杀了来吃不完,就把剩下的风干或腌制成腊肉,藏在地窖,过一整冬都不坏。开了春,拿将出来,在山路上当道生火,同野菜一炒,清香混合肉味儿飘出十里地,勾出不少英雄好汉的馋虫。再细一看,那炒肉旁边还摆了几壶好酒,别说有姑苏的白云泉、木兰堂,更有江宁的芙蓉、百桃,杭州的白酒、碧香,一应俱全,也尽是和尚尼姑们的私藏。
辰时已过,晏思渊任由妙无子挽着胳膊,亲亲热热上了山。酒香扑鼻,引得二人不由自主驻足市中。妙无子点了两壶酒,又见一盘竹笋炒猪肉油光鲜亮、红绿分明,吵着说要买,还直笑道:“东坡先生说,‘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家是大俗人,只要瘦,所以肉归我吃,竹笋归你吃。”
晏思渊正要掏钱,却被一只从旁伸过来的胳臂拦住。他转头一看,见此人鹰目炯炯,长髯飘飘,分辨不出年纪。晏思渊猜他比自己年长,问道:“这位兄台,此举是何用意?”这人微闭双眼,咿咿呀呀唱了句:“金玉装其外,败絮填其中哟……”然后摇了摇头,含含糊糊道:“别买,中看不中用,难吃!”
晏思渊二人一怔,看他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知他是在嚼东西。妙无子朝他腮边一指,奇道:“人家看你吃得还挺津津有味的嘛!”他却气哼哼道:“我才不吃这里卖的!”又“嘿嘿”笑了两声,吟唱一句:“天下琼脂厚,何多在汴州。”继而兴奋道:“我吃的呀,全是从汴京带来的美味!幸好带得多,吃三天都管够。”
他注意到伏在妙无子肩头上的肃霜儿,登时面色一喜,临时编了句词儿,高唱道:“呀呀!佳丽香肩上,寻来白雪姑!”又笑道:“哎哟哟,你这猫儿真伶俐!”说完就要伸手来摸。肃霜儿闻了闻他的手,眯起眼睛,乖乖地让他顺毛,发出“咕噜咕噜”声。
妙无子看它不反抗,便由它去,听这人继续说:“山野里卖的这些东西,只能算狗食,给猫吃都浪费!叫我去吃,还不如饿死算了!”说着便用另一只手从怀里抓了一大把干果和肉脯,送到妙无子眼前,笑道:“江湖所见非为客,萍水相逢即是缘。吃吃吃,别客气!”又掏出一只韭菜饼递给晏思渊,嘿嘿一笑,说道:“吃这个!你们小两口年轻,爱折腾,吃这个补补!”
此人看上去似有仙风道骨,然而举止粗疏,说话又有交浅言深之嫌,与晏思渊他们甚至还谈不上认识,就讲出这些话,不免显得轻浮躁进。晏思渊稍稍提起戒备之心,生怕来者不善,妙无子却毫不警惕,听他调侃晏思渊,竟跟着大笑起来,欢快道:“哈哈哈!说得对、说得对。晏郎,你赶紧吃!”
晏思渊皱起眉头,略略谢过此人,拉妙无子走到一旁,向她低声道:“江湖险恶,不可不防,谁知这里头有没有脏东西?你也别吃他的果子。”妙无子似乎不以为意,嘻嘻一笑,直接嚷出声来:“谁会用这么蠢的手段下毒?再说姑奶奶我一修内功,二习蛊术,即便蜀中唐门和大理国专制毒物的这个教、那个派,也不一定能拿我怎样呢!”
她这一嚷,也是经晏思渊提醒,为了震慑来者而发。晏思渊知她用意,却怕她激怒了那人,立刻便要带她离开这里。只听那人长叹一声,发了一连串牢骚:“好心当成驴肝肺!也罢、也罢,一个个的都这样,我习惯了。我也不恼,都去吃狗食,我把美味佳肴省给我自己吃!”
这些话早被卖菜的酒糟鼻尼姑一字不落地听进耳朵里。方才听他第一次说“狗食”,尼姑就想发作,纠结半晌,好歹用出家人一副慈悲心肠生生压住邪火,只当没听见,这会儿他又说一遍,纵然是弥勒佛也有火了。她从菜摊边冲到那人对面,挡住去路,伸出手指,朝食客们的方向当空一划,半带着乡音厉声质问道:“乃舌头啥个做的?那哈别个都吃高兴,偏委屈乃?”
那人见她动了肝火,立时哈哈一笑,朗声道:“众口难调。我不爱吃,他们爱吃,就吃呗。”酒糟尼冷笑一声,两手叉腰,高叫道:“好啊,乃不欢喜,就讲‘狗食’。”又用官话大吼:“列位英雄好汉,这人骂你们是狗呢!”
此言一出,在座不少“爆炭”顿时按剑起身,双眼喷火,准备朝那人开战。也有不受迷惑的,拉住同桌的人,劝道:“她吵架呢,拿我们当枪使,由她去,别上当!”
那人没想到自己随口说一句话,能闹出这么大阵仗,看酒糟尼气得想跳脚,他更来了兴致,狡辩道:“这位师太,你们佛家不是讲‘众生平等’吗?狗和人有什么区别?狗爱吃你做的食物,有何不妥?”酒糟尼啐道:“当奴是戆胚?分明是乃话里话外觉得狗比人贱!”
这时忽地传来一声清脆的女音,幽幽道:“哥,你就好好解释给人听嘛!”
山市众客四下张望,未及展眼,只见路旁绿荫之中飞出一道鹅黄人影,快马一般从那人眼前闪过,电光火石之后,他那一大把飘飞的须髯竟落在女子手中,额上的深黑眉色也浅了两层。原来那人是扮上妆的,并非以真面目示人。
女子又说:“哥,咱是来比武的,又不是来演戏的。你平时在京城瓦子里唱了多少回《夫人裙带》,还没唱够呀?”
这《夫人裙带》原是京城里一出有名的滑稽戏,说的是王荆公女婿蔡卞惧内,又不及他夫人能干,凡遇国事,他每每咨询夫人,然后按夫人的意见处理公务、议论时政。知情者皆嘲讽:“吾辈今日奉行者,皆王夫人咳唾之余也。”便是在说一切政令俱出自王氏。后来蔡卞拜相,设宴庆祝,请来伶人演戏,一人说唱道:“右丞今日大拜,都是夫人裙带。”满座哗笑。一时间“夫人裙带”的笑谈传遍朝野,京中瓦肆纷纷演此剧目,座无虚席。男子所扮,正是这出戏里的蔡卞。
男子自小杂学旁收,但学的都是些无助于科考功名的玩意儿,或是舞刀弄枪,或是唱戏杂耍,或是饮食炊馔,总之是除了正经事,其余都喜欢。光是自己胡闹便罢,他还带着妹妹一块儿混世,早早投入汴京丐帮,学得一身武艺。其父乃传统儒生,在朝做八品京官,对他兄妹俩实在看不过眼,天天只道还好兄妹俩有个好姐姐做了皇妃,比男儿还争气,不然他这把老骨头当真死不瞑目。
那位皇妃,便是与薛凌涛交好的德妃王素节。她这弟弟名叫王盛柳,因擅长男扮女装演《嫦娥奔月》,得了个“月里嫦娥”的诨名。妹妹唤作王千娇,最爱唱《名花欢》、《马嵬变》,因而得名“罗醉杨妃”。
眼下王千娇看哥哥惹来麻烦,对众人赔笑道:“诸位英雄好汉,家兄逗弄人惯了,坏了江湖规矩,我先替他赔个不是。”又拿胳膊肘杵王盛柳,埋怨道:“一道菜惹出这么多是非,虽说放了糖,哪里就难吃了嘛?”
一些客人闻言,开始交头接耳:“竹笋炒猪肉放糖?江南人都是这种吃法?”还有些点了这道菜但还没等到它上桌的直接冲酒糟尼喊:“不要了、不要了,谁知道你放了糖?”
酒糟尼一是生气那两声“狗食”,此时见众人反应,更气王盛柳搅了她的生意,再加上王盛柳还在她耳边搓火:“要说放糖嘛,也不是不行,可这菜里放的糖实为下品。糖霜以四川路遂州所产为最佳,台州、汉州、福州、番禺县所产之糖,微小细碎,色浅味薄……”不等话音落下,她便大喝一声,脚下生风,聚力于臂,硬起右手五指成龙爪状,生生向王盛柳心口掏去。
此招看似致命,实际上仅仅是封住心脏周围五个穴孔,叫人立在原地动弹不得,任打任骂。可王氏兄妹看她来势汹汹,以为她要出手杀人,立时站定迎战。一个抽出胁下鸳鸯双剑,一个袖中飞来翡翠长鞭,眼看两道剑锋就要扫到她的手指,她却猛地一个收势,急急向后弯腰,佯做个仰倒的姿势,从交叉的剑柄下窜过,同时手上收指为拳,紧紧握住了袭来的长鞭。
王千娇试图收回鞭子,只感受到团团真气在鞭上游移,半分也拉不动。王盛柳合并双剑,以剑作刀,作势要朝酒糟尼上臂猛砍。酒糟尼不得不放开手,腾空飞身,将篮子里各色果菜踢落成密密麻麻的急雨,干扰王氏兄妹的视线。王千娇甩出长鞭,“刷刷”急转手腕,鞭子在果菜阵中银蛇般挥舞,好容易将急雨化成小雨。王盛柳运起轻功,双足点地,飞得比雨更高,而后两手握柄,朝下俯冲,双剑直直刺向酒糟尼两肩。
千钧一发之际,酒糟尼的帮手及时赶到,便是她草庵里的两个和尚师兄。其中胖头凸肚的那个扯下颈间佛珠,半数弹向王盛柳双臂。那佛珠虽颗颗小巧,却因注入刚猛内力而硬似铁丸,王盛柳突遭这一顿捶砸,双剑骤然脱了手。剩下的半数佛珠挨个射向王千娇手腕,王千娇吃痛松手,长鞭当即震落。
另一个猴腮瘦身的并未兜头痛击兄妹二人,而是飞跑至锅灶边,一脚将滚烫的炒锅踢到高处,又隔空打出真气使之当空翻转几圈,越转越急,顷刻之间便显现出无数个小圆圈的残影。
这阵势稀奇古怪,王氏兄妹不知如何应对。正当二人琢磨对策之时,那些小圆已经汇聚成一个车轮似的大圈,以携火裹风之势朝王盛柳腰腹间滚去。王盛柳无奈,只得纵身跳跃至半空暂躲一遭,可那火轮却似活物一般有知有觉,穷追不舍,害得他东西腾挪,上下辗转。
王千娇飞速捡起长鞭,试欲打下炒锅。然而鞭长莫及,那锅又滚得极快,且半刻不曾近她的身。王盛柳故意靠近妹妹,把锅引到她跟前,那锅竟调转方向,从另一头发起进攻。王千娇一时心急,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眼见锅跟着王盛柳飞跑,她干脆绕到锅后,拼力追击。可是那锅的轨迹变幻莫测,王盛柳往东,它却先往东南兜一圈,再朝北加速急进,几次兜转下来,耗脱王千娇不少气力。所幸王盛柳轻功不弱,始终没让它挨上。
便在某一瞬间,王千娇终于将她和炒锅的距离缩到最短,当下抓准时机,把长鞭甩向大圆圈中心。万不料那口锅竟如河心漩涡一般,将她的武器吸入其中。
王千娇惊惶失色。尔后,更见锅中两股热油呼啦啦向她泼来。原来瘦和尚踢飞炒锅之前,锅心尚有热油,一阵高速旋转中,油只像肌肤贴于肉体一般紧贴锅壁,不曾洒落一星半点。可一旦异物袭来,打破平衡,锅吞入武器,自然要吐出热油。王千娇惊叫一声,仓促飞逃,还好躲避及时,油洒进了旁边的草丛。她长舒一口气,心中痛骂此乃妖道邪术。
骂不顶用,须得帮哥哥尽快脱困。王千娇急转脑筋,却是越想越乱,找不到任何办法。正仓皇四顾时,她偶然瞥见那瘦和尚正眯着两眼,口中念念有词。她又将目光朝下一移,停在了瘦和尚十根耸动的指头上,这才一下子发现门道,心中暗骂自己:“该死、该死!我好糊涂,早该想到此处关键!”
正所谓福至心灵,机窍既已找到,她便想起自己身上还带了一件宝物,正要向怀中摸索时,抬眼却看见酒糟尼还在一旁盯着她的举动。她灵机一动,暗自点了一道穴,鲜血汪汪从口中吐出。酒糟尼以为她身负重伤,不能再战,便冷笑一声,没再管她,向瘦和尚道:“二师兄,哀丈追追打打好啰嗦,待奴直接上阵,一刀捅死哀死样怪气的戏子!”
瘦和尚争强好胜,明明一开始只是出手相助,如今打得火热,竟不愿将胜者的位置让给师妹,摇头道:“无妨、无妨,我自会了结。”
胖和尚自打落兄妹二人的武器后,一直袖手旁观。他初心只想救师妹于危难,无意伤及王氏兄妹性命。看师弟和王盛柳缠斗,胖和尚还道他是长居山中,久久未遇对手,今日一逢强敌,练手过瘾而已。此刻听得师弟、师妹言语,方知他已沉迷激战,不由得断喝道:“师弟手下留人,勿忘我佛慈悲!”瘦和尚仍闭着眼,哈哈一笑,得意道:“师兄谬矣!伲酒、肉、色都不曾戒,何必戒杀!”
这厢王千娇早已使出伏虎十三式里的一招“潜地卧虎”,藏进了道旁高草深丛之中,偷偷拿出一块扁圆似盘、色如琥珀的璧玉,又抽出一股蚕丝般纤细的金绳,将绳的一端系于璧中央的小孔上,另一端绕在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她微动二指,使璧玉瞄中准头,如电飞出,掠过瘦和尚左手。瘦和尚霎时一惊,猛然睁开双眼,又忽感右手横遭重重一击,立马失去分寸。
空中那口飞舞着的锅,突然间失了章法,偏偏倒倒,歪歪斜斜,毫无轨迹可言。片刻后,翡翠长鞭从空中跌落,王千娇掌中稍稍运力,鞭子重回她手,总算是物归原主。那锅像丢了魂儿似地急速下坠,“咣啷”一声,倒扣在地面上。
原来那瘦和尚的十指一环扣一环地用透明丝线缠住,若非熟视,极难看出其间端倪。丝线另一端便绑着炒锅,全由瘦和尚操纵,只不过他身手极快,众人竟未见他何时走了这一步。
王千娇攻其要害,得以助王盛柳趁机脱身。王盛柳飞掠地面,拔出遗落在地上的鸳鸯双剑,左右开张,扫向胖和尚之外的一僧一尼,边打边唱:“人命不如蝼蚁命,心灯竟似猛火灯!”这也是他现编的一句词儿,由“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化出,讽刺他们两个出家人招式歹毒,全无佛性。王千娇也挥鞭参战,欲下死手。
瘦、酒二人措手不及,胖和尚阻拦失时,王氏兄妹手下眼看就要添出两只亡魂。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身影忽然落于鸳鸯双剑中间。重重剑光里,但见他展开双臂,以手控柄,止住剑行。另一边,翡翠长鞭也倏尔停止攻势,仿若一座桥搭在半空中。众人刮目细看,才见鞭子另一头已被一只纤白如玉的手死死挽住。
“哟,小妹妹年纪轻轻,出招就如此老辣,不错、不错!”女人声音软糯,叫人遍体,正是妙无子。她媚眼如丝,用手指将鬓发撩拨成一个小圈,尽态极妍,实在引人注目。
她和晏思渊原已走出山市半里地,绕过几处山坡,爬到高处,无意间回头俯视,见刚才经过的地方有人厮斗成一片,便又折返回来,探探情况。妙无子怀抱肃霜儿,远远瞧着,一边给猫捋毛,一边直笑道:“人家就知道,那家伙是个自大狂,虽然乍一眼看去脾气不错,但是心里可有主意了,有点死心眼儿。”
晏思渊侠肝义胆,早就想上前调停。妙无子看热闹不嫌事大,一把拦住他,说道:“这会儿打得正激烈,双方都憋着火呢,你要是说错一句话,岂非两边不讨好,惹火烧身?”说完便往树干上一靠,好整以暇,作壁上观。晏思渊迁就她,只好忍住,直到有人处于生死关头才跳将出来。
王千娇看她这妖媚做派,便知她不是凡人,应当少惹为妙。另一厢晏思渊劝王盛柳道:“区区口味小事,不该闹出人命,阁下还请收手吧。”王盛柳已摘下长髯,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岁,和晏思渊差不多大,因而晏思渊只称他为“阁下”,不再叫“兄台”。
王盛柳却摇头道:“不然、不然!民以食为天,食以味为天,一饮一啄,当然不可小视。”又琢磨出一句词儿,拖长调子,悠悠唱道:“安邦事可堪调鼎,投刃人须也立功。”妙无子在一旁听得不耐烦,插嘴道:“你说人话!”王盛柳这才说:“他们乱做菜,糟蹋粮食,我本该教训,只是行走江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懒得管别人吃什么。结果我兀自抱怨一番,她反倒来置人于死地。哼哼,那我就舍命相杀呗。”晏思渊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至少那位富态的师父无心伤害你们。”
酒糟尼原本就对王盛柳没有杀意,只想点住其穴道,抽两记耳光,骂几句脏话。不想她出招的姿势太狠,引起王氏兄妹误会,两相争斗,都要拼死一搏。尤其在王盛柳剑刺双肩之后,酒糟尼只道他毒辣异常,更要取他性命。听王盛柳这么一说,她便为自己分辩:“血口喷人!哪个稀罕要乃命?”便将自己当时如何如何想、原打算用哪些招式之类的话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王氏兄妹听得直愣。酒糟尼多说一句,他们就惭愧一分,耳根渐渐泛红。王千娇尴尬道:“原是我们错怪了师太,真是过意不去!”兄妹二人连连作揖,终于平息了对方的怒气,总算是化干戈为玉帛。妙无子却起了坏心,掩嘴呵呵笑道:“你俩也太没出息了。人家原也是要扇耳光的,只说不要你们的命而已,这便感激涕零了?”
俗语云:“打人不打脸。”天下最严重的羞辱,一是折损下身,二是掌掴面庞。偏偏妙无子的个性,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自创“连环巴掌”,就是为了激怒对手,对手越是凶暴,她越是兴奋。
没想到王氏兄妹似乎看穿了这一套,对她说:“别人扇我们,我们扇回去不就成了?都是武林中人,挨个巴掌又不会受重伤,比的就是谁先沉得住气!”
妙无子听了此话,心下折服不已,颇有一种寻得知己的快慰,直夸他们兄妹不是俗人。她又转头问酒糟尼:“那你还打他们么?”酒糟尼拍拍袈裟上的土灰,释然道:“不打了、不打了!哀一通折腾,抵吃一百个耳光了!”又乜斜着妙无子,说道:“小娘鱼倒会拱火,好像巴不得伲再打几场。”妙无子撇嘴偷笑,漫不经心地望了望天。
不打不相识,各方言和换帖,算是结交,山市恢复平静。王氏兄妹说要去找朋友,先行告辞。
就在此时,晏思渊看到身边翩然飘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定睛一看,连忙招呼道:“宁前辈、宁前辈!”
这人正是宁望卿。她微微怔了怔,笑得有几分尴尬:“我刚刚就在观战,还以为你交了新朋友,一时半会儿看不到我来呢。”晏思渊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江湖真小啊!”又问:“怎么不见薛前辈和薛女侠?”宁望卿道:“他们在后头,我走得急。”
晏思渊纳闷,回想起当日跨月酒家的光景。薛从朴和宁望卿关系亲密,且宁望卿时而神智糊涂,薛从朴对她应该寸步不离才对。眼下她独自前行,明明步履从容,偏说自己走得快,着实有些古怪。但听宁望卿问道:“少侠寻人,可有结果了?”晏思渊不禁黯然垂眸,摇了摇头,长长叹息。
宁望卿瞄了一眼妙无子,忍俊不禁,凑到晏思渊身旁,附耳悄声问道:“那她是什么人呀?不是你寻到的‘姑姑’吗?”晏思渊莫名腼腆,答道:“前辈说笑了。她是我的一位红颜知己。”宁望卿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一脸欢悦,又向妙无子瞟了几眼。
妙无子感到有几个眼色丢了过来,并无不适,大大方方跟宁望卿问了好。此前她跟踪晏思渊,知晓其见闻,早已认得薛家三口的形貌。
宁望卿主动拉过妙无子的手,上下打量一番,啧啧赞叹:“姑娘长得真标致,比我年轻时强多了。”蹲在妙无子肩头的肃霜儿“喵喵”叫了两声,垂下长尾巴,扫扫宁望卿的手背,仿佛很认同她说的话。妙无子内心欢喜,含羞道:“前辈谬赞。我就是只妖精,哪敢跟前辈比?”
他们说话时,二僧一尼在边上面面相觑。酒糟尼说道:“今朝宁女侠好古怪,好像弗认得伲。”瘦和尚也说:“是啊,住进来几许天,无啥事体就同伲热络,哀会儿又弗睬人。”胖和尚猜道:“兴许遇见了老朋友,一时激动,没来得及理会我们?”瘦和尚道:“聊哀丈久,也该注意伲了。”胖和尚又猜:“是不是又神思恍惚,认不得人了?”瘦和尚嗤笑一声:“认不得伲,倒认得半多月未见的朋友?”
酒糟尼似是想到了什么,不由得凑上前去,主动向宁望卿搭话:“刚才奴出门,还问您来不来山市,您说要睡回笼觉。现在睡足了?”宁望卿一愣,转了转眼珠,笑道:“睡觉这事儿哪有够的?不论睡多早、起多晚,总会犯困。只不过想着山中清气令人心旷神怡,出来散散心。”
晏思渊听到“睡觉”一事,一下子想起薛凌涛的病症,关切问道:“薛女侠服了我的药,身体可已痊愈?”宁望卿朝三个出家人随意一瞥,缓缓道:“唉,反反复复的,一会儿严重,一会儿又好一些。”
“不好!”酒糟尼突然间大喝一声,用手臂挡开晏、妙二人,“乃不是宁女侠!奴今天出门,根本没同俚聊天,而且薛女侠的梦魇也从没好过。乃说俚病情反复,是在瞎蒙,以为总能猜中一个,呵呵!伲家常闲话,每天少说半个时辰,生病大事,岂不晓得?”
晏思渊、妙无子大惊失色。众人摆开阵势,立时便要开打。但见宁望卿背起双手,脚下运风,急退数十步,旋风般忽地朝东挪移,忽而又向西飘去,连手指头都不曾让他们五个沾一下。她嘴角勾起冷笑,似在挑衅。瘦和尚见状,震怒不已,掏出袖中木鱼槌,向半空一扔,又以真气灌注掌心,隔空驱使。木鱼槌急转如陀螺,裹挟呼呼风力,朝宁望卿当头砸去。
却在此时,宁望卿倏尔化成一股轻烟,凭空消失。
众人瞠目结舌,围观的食客与侠士也呆若木鸡。有几个胆小浅见的帮众早被吓得全身僵住,过了半盏茶工夫才回过神来,颤颤巍巍地拔腿跑开。其他那些酒足饭饱的客人无心吃喝,也看够了武斗,三三两两,陆续散去。
晏思渊等人张望许久,搜寻半日,那人竟是杳无踪影,真如鬼魅一般。妙无子小心翼翼问道:“她会不会趁我们不防备,又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晏思渊不敢下定论,紧皱眉头,闭口不言,仍往灌木丛里摸索。
“罢了,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她若杀回来,我们几个也不一定是她的对手。”胖和尚嘱咐道,“师弟、师妹,我看今天也做不成什么生意了,闭市吧,回草庵!”一僧一尼依言照办,收拾起桌椅碗筷和锅炉灶台。
晏思渊也准备离开,却被妙无子扯住衣袖。只听她向三个出家人喊道:“师父们,我家晏郎救了你们性命,还帮你们在江湖上结下汴京丐帮的一桩良缘,你们都不谈回报的吗?”
晏思渊万分窘迫,口中只说“算了、算了”。妙无子甩开他的手,翻了个白眼:“什么就算了?正好我们今晚还没地方住,他们那里有现成的草庵,还可以去和薛女侠他们叙话,有何不妥嘛?”胖和尚与酒糟尼走上前来,你一句我一句地笑说道:“阿弥陀佛,原是我们失礼,施主见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多谢阁下高义相助,伲自当竭力回报。敝庐简陋,若不嫌弃,便是伲的造化了。请跟我来。”而后开道引路。
妙无子喜笑颜开,拉着晏思渊乐颠颠地跟上去。可那瘦和尚满嘴牢骚,碎碎念道:“啥个侠士、君子,挟恩图报!”妙无子耳尖,暗骂他几句“白眼狼”,面儿上得意道:“我今天可算知道了,做好人当真能有好报,有吃、有喝、有住,还有热闹。”
瘦和尚默不作声,脸色却又阴沉了几分。妙无子更加喜不自胜,朗声道:“哎呀呀,施恩图报嘛,虽不高尚,但总比那些从不施恩的好,更比那些平白受人恩惠还不记情的强一百倍!” 肃霜儿“喵呜”长叫一声,表示赞同。瘦和尚兀自闷哼两句,不搭她的腔。
那厢晏思渊在和胖和尚、酒糟尼交谈。胖和尚道:“方才交换名帖,贫僧便想问施主,那包‘惜气固元散’既是五毒派何女侠所出,怎会无效?”晏思渊不解:“我也没料到是这个结果。”酒糟尼道:“本就弗该怪俚,薛大侠关心则乱,才有弯丈偏见。”
酒糟尼告知晏思渊,薛凌涛相信他一片好心,但薛从朴却不然。他对晏思渊心怀敌意,待会儿进了草庵,须得提防他提剑伤人。又道:“薛大侠能医好稚仙姑,但是对俚女儿的病无办法,可晓得问题不在于医者和药物,是出在薛女侠身上。”
妙无子听到一个耳熟的名字,不再搭理瘦和尚,向酒糟尼走近,问道:“师太,你说的‘稚仙姑’是谁?”酒糟尼流露出费神的表情,似乎是很难措辞的样子,结结巴巴道:“哎哟,哀、哀,那哈讲呢?是一家大户纳的妾室,外乡人,以前是女冠,会武功,欢喜姑苏一个做药材生意的,嫁到哀面来。”
妙无子难得严肃起来,追问道:“后来呢?怎么到了缥缈峰上?”酒糟尼道:“弯家夫人是个醋罐子,找借口撵俚出来,俚无路走,伲瞧俚怪可怜,就收留了。伲问俚姓名,俚讲,就叫我‘稚仙姑’吧。”妙无子接着问道:“没告诉你们道号,或者出家前的全名?”语气有些焦急。
酒糟尼道:“没有。”又叹息一声:“小娘鱼老是苦恹恹的。俚常常讲,平生最悔的事体,就是嫁入豪门,可惜弗能回到过去,俚好想再同姊姊妹妹一起习武修道。”妙无子又问:“她是襄阳人吗?”酒糟尼道:“伲问过俚老家在哪面,俚弗讲。”
妙无子心下一阵猜测,已经料定那是她的一位故人,说道:“看来今晚得有一番热闹了。”晏思渊不禁好奇:“是你的同门吗?”妙无子道:“是我师妹,道号‘稚微子’,从前就是个病西施,最初习武,是为了强身健体。”进而感叹:“唉,不仅是个病秧子,更是只糊涂虫。”言语间颇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
妙无子继续问酒糟尼:“小糊涂虫得了什么病?”酒糟尼挠挠光头,支支吾吾道:“哀、哀个事体嘛,唉,不好讲。唔笃既是朋友,乃等一下亲自去问俚吧。”
山路蜿蜒,空翠拂衣,蝴蝶翩跹,鸟啼悠长。不消片刻,众人已走到草庵。
草庵位于山高六十丈的地方,前院后屋加起来,占地还不到一分。远远望去,青草野花掩映竹篱茅舍,与普通农户没什么区别。对面是个破庙,同它一样,连块牌匾都无。
草庵院子中央有一座五尺高的经幢,上刻《心经》全文。正屋大门旁边,瑟缩着一个烧纸钱的石洞。屋内陈设柏木平头案,案上摆放一排佛龛,供奉十二生肖本命佛,另有三个秋香色供盘,盛放时令瓜果、糕点和香药。海灯皆用白色蜡烛替代。
妙无子绕过正屋,去看禅房环境如何。肃霜儿率先跳下来,一颠一颠跑进其中一间屋子。妙无子跟随其后,听见屋里有人说话:“姑娘,不可再宽限了!他又不是够不着你。要是哪天嘴上不催,直接派人把你逮回去,麻烦可就大了!”语气颇为急切。对方冷哼一声,说道:“尽管来抓。我的病没治好,不能回去,父亲还要带我遍访名医呢。”那厢只急得左一句“哎哟”,右一句“咝呀”,徒劳地低呼乱叫。
正是薛凌涛、乔莺歌主仆二人。妙无子斜倚在窗棂一侧,窥见她们身旁还坐着一个身形袅娜的女子,便是她的老熟人。
稚微子开口笑道:“不怪你们家男主人管太严,这正是疼你疼得紧,才想要你时时刻刻陪在身边。”薛凌涛正欲发作,又顾及到她见弃于夫,遭际可怜,便握住她的手,缓缓道:“我跟你情况不同,他是生怕我出来太久,夜长梦多,真要回去了,恨不得把我天天锁起来才好。他自己呢,倒是有一大堆女人,逍遥快活。如果他真心爱我,就该体谅我难得归宁一回,多跟父母享受天伦之乐。”稚微子宽慰她:“只怪你生得太美,我若是男人,也舍不得放手。”
妙无子偷听到这话,忍不住嘲笑出声。声音惊动了屋内三人。
薛凌涛以为遇敌,腾地起身,在袖中摸索暗器。妙无子娇笑两声,曳步进屋,款款道:“是友非敌、是友非敌!我现在可是你晏大侠心尖儿上的人。”然后申明自己的身份和来意,转而对稚微子嗔道:“你听听,你说的是不是人话?幸好你托生成了女人,要是成了男人,不知要锁多少女子去坐牢!”
稚微子甫一见她,只以为看错了人,待到听清她说话,早是痴痴呆住,石像一般凝定在原地。妙无子见她这蠢笨的反应,又是忍俊不禁,扭扭搭搭地朝她靠近,含怨道:“糊涂虫,真没良心!记不得我就算了,连肃霜儿也不认识了?”
肃霜儿躲在角落,发出几声“喵”、“喵”,把薛、乔二人吓一跳。它跑进来以后,直接蹿向了乔莺歌床铺一角的老鼠洞,兀自蹲守猎物,没引起任何人注意。
稚微子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感到难以置信,视线紧随妙无子的移动而游走。妙无子朝她腰上一掐,叫道:“醒醒啦,糊涂虫!看清楚,是我!”
稚微子只觉脑中轰然,此刻猝不及防感到腰间一痛,才扑扑闪闪地眨动眼睛,细看她婀娜身姿、风流态度,皆如往常。恍惚之间,情动于中,往事袭来,泪如泉涌。
“妙、妙师姐,你……你怎么……”稚微子一开口便再难自抑,涕泪零零,泣不成声。
妙无子本是闲人浪客,素来豁达潇洒,今日得见故人,又多多少少知晓她的遭遇,面临此番表情哭丧、声音呜咽的光景,心中也难免伤感。她不喜欢徒增愁绪,抱头痛哭一场之类的事情,总嫌太过夸张,因而只调笑道:“美人儿梨花带雨,的确好看,可是把身子哭坏了,多不划算呐!”说完便轻轻揽住稚微子的肩头,送她一个浅抱,拍拍她的背。
稚微子得到安慰,渐渐止住哭声。妙无子一手捧起她的脸,一手拿出绣花绢帕帮她拭泪,好一会儿才擦干净。等她平复心情,妙无子才温柔问道:“小糊涂虫,你这三年是怎么过的,可以说与我听吗?”
稚微子娓娓道出她的故事:十八岁那年,她在云梦泽畔修习灵元心法,偶遇从姑苏来荆楚一带游历的药材商李勃,一见倾心。李勃家财万贯,气度不凡,又会讨她欢心,那些本要卖给汴京百种园、仇防御等铺子的神芝灵味,一应赠予她补养身体,增长功力。
稚微子感其诚意,明知他已娶妻,也愿托付终身,甘做扫除。自嫁去以后,夫人金氏待她如同姐妹,送吃送穿,嘘寒问暖,也不让她做一点粗活,全安排下人贴身服侍。她心中感激,自与金氏亲厚。
焉知尽是假象?
李勃常年在外行商,有一回北上河南府出货,出发前夕与稚微子一夜温存,结下珠胎。金氏怒骂稚微子私通家仆,怀的是孽胎祸根,命人灌她喝下红花汤,生生打下了胎儿。金氏做到如此地步,稚微子居然仍旧信任她,还只道她本性不坏,是受了仆婢的挑唆蛊惑才一时糊涂,冤枉了人。
李勃回家后,金氏在他面前哭得山崩一般,直说自己听信谗言,酿成惨祸,又要自杀,又要出家。李勃当然不敢拿夫人怎样,安抚稚微子一阵,又说如今药材生意红火,诸事繁杂,不多久便要去一趟江宁的药圃,雇佣药农,监管种植,得在那里长住一段时间。
此后一年,家中主人仅有金氏和稚微子。金氏暴露本性,先是遣散那些心向着稚微子的忠仆,美其名曰节省开支,实则留下了自己的耳目。之后便将稚微子当仆人一样使唤,比牛马还不如。金氏说,稚微子从小练武,身体强健,飞身到悬崖峭壁上采集药草,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正好库藏里没了灵芝、当归、黄芪,她年纪大,急需用这几味药熬汤滋补,要稚微子上缥缈峰采药,两天内须将药带回。
且不说这几种药草在缥缈峰上无迹可寻,即便有,一则早被缥缈峰弟子和武猷寺僧众采去,须拿钱买回,二则从缥缈峰往返姑苏城最短也要花两天时间,况且采药还需费时。金氏分文不出,定期又短,分明是在刁难人。
妙无子听到此处,早已怒不可遏,打断道:“你二十年武功白学了吗?换作是我,早一掌打死了她,再叫傀儡帮给我做一个人偶,应付你那个不中用的男人,反正他常年不着家,应该也认不出来。”
稚微子神色凄然,惨笑道:“她说我武功好,是在诓我。她的武功,比我强出十倍!不然,我怎甘心受制于人?再说,傀儡帮在江湖上神秘莫测,踪迹难寻,纵使我雇凶杀了她,也找不到人替代。”妙无子发狠冷笑:“既如此,要么一不做二不休,罪魁祸首是你男人,直接杀了他吧!”稚微子一脸惶恐,泪眼汪汪,喃喃道:“不、不,我不会杀他,我不要杀他!”
薛、乔二人一直在她们身侧旁听,听闻稚微子如此说,也不知该如何出言劝慰,只好对视一眼,无奈摇头。妙无子骂道:“呸,没出息!”又追问道:“你真就乖乖听话,上山来采药了?为什么不趁机逃跑?”
稚微子泣涕道:“我、我跑了。那回我没来缥缈峰,逃到了江宁药圃,找李郎求助,可是没找到他……”妙无子不时褒贬道:“笨死了、笨死了,居然找他帮你!”稚微子道:“结果还没等我回到姑苏,就遇到了追兵。金氏神通广大,对我的动向了如指掌,她派人抓我回去,回去以后,我发现、发现……李郎竟然在家!”
妙无子皱眉问道:“怎么?难道他根本没走,一年都躲在宅子里,暗中看你俩乱斗?”稚微子道:“不、不至于这么离奇。金氏刚把我支走,就给他修书一封,说家里发生了天大的事,催他赶紧回来。他见我果真是从外面回来的,差点、差点要打死我。后来我才知道,金氏跟他告了我四条罪状,其一违抗主母,其二擅离家门,其三私相授受,其四以次充好。”
三人都没听懂这告的是什么状。稚微子一一解释道:“违抗主母,是说我曾经对她有杀心,跟她动过手,结果、结果可想而知。当时我以为她会杀了我,但她说,偏要留我一条命,慢慢折磨。擅离家门这一条,是她颠倒是非。她说我这次出走是完全瞒着她的,说我鬼鬼祟祟,多半是去私会情郎。最后两条,更是她胡编乱造的谎话。她跟李郎说,我的相好是武猷寺的和尚,和尚那儿有劣药、假药,我偷梁换柱,把和尚的药跟家中库藏里的药对换了!真是、真是无中生有!”
稚微子说到伤心处,泪如雨下,哽咽难言。她顿了顿,接着说道:“就是这些漏洞百出的状词,李郎居然信了……我彻底心灰意冷,也不等他们驱逐,自己识相走人,落得干净。”妙无子冷笑道:“现在你都还在李郎、李郎地叫,证明你没死心。”稚微子为他辩解:“他是个好人,他很善良,也很尊重他夫人,所以才偏听偏信,受人蒙蔽。其实,那些‘罪状’里最触怒他的,是那条‘以次充好’。行商有德,人命关天。即便他不是医者,只是个做药材生意的小商人,也有绝不害人的觉悟。”
妙无子怒道:“他害你如此,就不叫害人吗?你根本没做那些事!”又大发喟叹:“一个蠢人、滥好人,抵得上十个恶人!”薛凌涛也忍不住道:“按说男子最爱女子娇弱可怜。你这般柔弱,他不护着你,反倒站到那悍妇一边,足见你在他心中,没有什么分量。”
稚微子本是个极其冰雪聪明的女子,当年在合欢门习武练功,早起晚睡,最为勤奋。然而一朝为情所困,深陷其中,沦落至此。她岂能不知李勃早已对她了无爱意,只是从来都不愿面对事实,自我欺骗、麻痹,方能解脱一丝丝苦涩。如今骤然被人点破真相,只感到胸中郁结之气悉数上涌,喉头一甜,“哇”地呕出血来。
三人急忙扶住她,为她运功输气,点穴止血。薛凌涛自责道:“我该打嘴!稚仙姑,你的家事轮不着我这个外人乱说,就当我一时发昏。”妙无子白了她一眼,不屑道:“你点醒她,这是好事,骂自己干嘛?”薛凌涛焦急道:“她的病才好,我担心这下子又复发了。”妙无子恍然道:“啊,是了!”忙问稚微子:“刚才师太就跟我说,薛大侠给你治好了病。你怎么了?”
稚微子眉心紧蹙,闭口不答。薛凌涛长叹:“还不是以前落胎留下的病根。先前她丈夫在家的时候,还能吃到好药将养着。如今住在荒郊野岭,时常发病。和尚、尼姑,还有缥缈派弟子,也都心善,摘草熬药,给她医治,但总除不掉病根。前些天家父来此,为她诊断,服过几帖药,她好多了,可也不知道能否根除。”
妙无子心里五味杂陈。关于稚微子的故事,她从前仅仅知道个开头,依稀听说这只小糊涂虫在紫煦观嚷嚷着要还俗,要嫁人,要远去江南,但对于其中曲折,她一概不知。今天听稚微子本人动情自述,她才知晓来龙去脉。看这小丫头拖垮身体,荒废武功,她一方面颇感惋惜,一方面更庆幸自己天生散漫多情又无法生育,得以游戏人间。
她很想告诉稚微子,不要妄想和男人长远,尤其是给人做妾,更比寻常女子愚蠢一千倍。苏轼用妾换马,张巡杀妾饷军,这些男人已经算是男人中的伟丈夫了,依然不把女子当人,只当成玩意儿。女子如果自爱,就应当随心所欲,及时行乐,今宵有酒今宵醉,不谈来日。
“逢场作戏,相互玩弄,也好过纯粹被男人玩弄。”这句话在妙无子心里盘旋很久,终究没有说出口。一来她讨厌好为人师,二来她觉得现在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底气讲这句话。
因为,她这回动了真心。而且心动的时间,比从前每一次都长。
那厢晏思渊正和薛氏夫妇谈话,先申明自己送药是举手之劳,无意害人,然后说起了假宁望卿的事。薛从朴按剑而怒:“这还了得?万一那人顶着阿望的名义去作恶,败坏她和唐门的名声,岂非大祸一桩?”宁望卿却满不在乎,嗤笑道:“杞人忧天,人家又不一定是坏人,也许只是在什么茶楼啊、酒馆啊偶然看到我,见我长得美,玩性大发,就易容玩玩呗。”
晏思渊问道:“那么,该怎么解释她认得我,还知道我和您认识呢?”宁望卿笑道:“世界上既认得你又认得我的,又不止朴郎和涛儿。我们结识那天是在跨月酒家,可能她当时就是在场的食客嘛,说不定还围观了你和那猥琐汉子斗茶呢。”
薛从朴面色凝重,语重心长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小心些为好,如果毫不设防,那些歹人便有机可乘了。”宁望卿道:“我又没什么仇家,谁要害我?而且你们刚才讲那人出手的招式,我看人家也没想杀你们,倒是戏耍了你们一番。若是存了杀心,你们早死了,哪里还有机会在这儿警告我?”
宁望卿一向不听劝,薛从朴习惯了。他摇了摇头,不知妻子这种盲目乐观的性情算不算古怪。宁望卿道:“你要是实在不放心,也可以给大掌门写一封信,知会他一声儿。但是你光说我一个被冒充,他多半不会管的,说不定还会讲,应当是你们自己结下的个人恩怨,自行私了,别上升到整个唐门。你非得说唐门不少弟子都遇到了这情况,他才会觉得严重。”
薛从朴不会撒谎,捋须沉吟道:“那、那我通知林、林师父?”宁望卿捧腹大笑:“她?她恨你恨得要死,才不会睬你,更不会信你。”薛从朴有些气闷,不悦道:“阿望,你真的一点也不担心吗?要不,你亲自写给她?”宁望卿“嘁”了一声,说道:“芝麻点的事情,也要劳烦她老人家?我不写,你也别强迫我写。”
薛从朴哪敢强迫她做任何事?话说到这份儿上,他只能噤口卷舌。听宁望卿又道:“你有这么多闲心,不如尽早带涛儿多看些郎中。哼,一代名医,治不好我的‘疯病’,也治不好女儿的梦魇,凭什么说自己是悬壶济世的医侠?”
杀人诛心。宁望卿此言正击中薛从朴的心事,仿佛千斤重的铜锤猛然砸落在他的胸口上。薛从朴满脸涨红,嘴唇颤抖,眼睛里也蓄出泪水来。晏思渊在一旁手足无措,又是担心薛从朴,又是替宁望卿焦虑,张口唤道:“宁女侠,你、你……”竟半个字也说不好。宁望卿自悔失言,头开始剧痛,嘴上慌张道:“朴郎,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乱说的。我、我好像发病了,要去歇会儿……”
薛从朴忙扶宁望卿躺下。晏思渊回避,施礼告退。等宁望卿睡熟后,薛从朴也出了门,向晏思渊愁道:“我和她都是急火攻心,唉,涛儿的病啊……”
这时妙无子娉娉袅袅从薛凌涛的禅房走出,摇到他们跟前,笑道:“别发愁了,她好了!”
薛、晏二人同时怔住。妙无子掩嘴一笑,向薛从朴嗔怪:“亏你们还是唐门的人呢!就算自己不懂,你夫人也不懂吗?她根本不是遭了什么梦魇,是中蛊!”
薛从朴一时不及反应,口中只喃喃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所谓的噩梦,是有人利用蛊毒制造出来的幻象。取出的蛊虫名为“火蜈蚣”,一共三只,节肢殷红,长度仅有小拇指宽。如果进入人体,则缓行慢移,无声无息,也不会造成任何痛痒感。根据它们留下的痕迹和最终聚合的位置来看,这些火蜈蚣是以督脉百会、任脉承浆、冲脉幽门三穴为入口,沿各大经脉爬行,渗入虫毒,深植体内。一旦宿主运功,蛊毒遂与真气贯通,遍体蹿流,是为“雷蚣蛊”。
蛊虫寄宿于经脉,扰动真气,驱毒取蛊的方法,自然是先借掌、背、腰、腹之力逼出内功,排气散毒,静坐封脉,断食呕血。亦即先自伤,后聚气,所谓不破不立之道,正在于此。而“惜气固元”,则是葆养真气,加固元神,经脉内的虫毒便随之增强,长留体内。众人误以为薛凌涛只需安神静养,不识蛊毒,按照寻常失眠的方向治疗,当然会南辕北辙,适得其反。
好在妙无子曾见过一位不知姓名的蒙面女子,从她那儿偶然习得各类奇幻蛊术,种法、解法皆通。那天她虽与薛家人同在跨月酒家,心思却更多在晏思渊身上,究竟薛凌涛是何病情,她没听透彻。今日她与薛、乔对面相见,望闻问切,点穴通脉,又用降霞神功唤醒其内力流走全身,隔脉听音,才听出是此种蛊毒。她唤来肃霜儿舔舐三个入口穴位,汇通她和薛凌涛两人的内力一齐催迫蜈蚣,打出蛊毒,再借夜来神针施于经脉要穴,终于使三只蜈蚣自玉堂穴一路上挤,从口中呕出。
薛从朴听她说罢,顿时热泪盈眶,感恩不尽,就要下跪叩谢。妙无子吓得朝晏思渊怀里一躲,尖叫道:“快起来、快起来!我可受不起。”又贴在晏思渊耳边嗫嚅:“人家最受不了这种场面了。”晏思渊无奈笑道:“你救了薛女侠,受她父亲感激,也是应当的。”妙无子赧然笑道:“那、那真的不好意思。因为虫蛊寄生太久,我们急于逼出,所以、所以用力太过刚猛,她这会儿还昏睡着呢……”
薛从朴的情绪刚从谷底升入云端,这下又从云端跌进深崖。他急红了眼,险些扑上去揪扯妙无子的衣领:“啊?怎么搞的!那她会不会出事?还有她腹中的龙……不,腹中的胎儿会不会有事?”妙无子连声说:“放心、放心!夜来神针奇效非常,她一会儿就能醒来。而且那个下蛊的人似乎知道薛姐姐怀孕,还算有点儿良心,留了一手,没从带脉种蛊。”
薛从朴怒道:“呸!害涛儿至此,也叫有良心?我偏揪出那人,碎尸万段不可!”妙无子笑道:“哎呀,我劝您老人家省下这份心。要抓人,也是薛姐姐自己去抓。她是在大内被害的,凶手说不定是皇亲国戚,您可没资格去杀。我怀疑吧,是那些含酸拈醋的妃子为了什么天恩宠爱,才搞出来这个鬼把戏。”
薛从朴一惊:“你、你知道我们的身份?”妙无子道:“她那丫鬟乔莺歌真是个忠仆,看她昏死过去,以为我把人给害死了,哭喊着要跟我拼命,嘴里乱嚷嚷什么‘我要给娘娘报仇’。”薛从朴行事低调,突然被人揭开另一重身份,多少有些不自在,垂手而立,不知该说什么。妙无子看他这副模样,更来了劲,得意道:“你们这些人呐,惯会假正经。和皇家攀了亲,门派弟子都能沾光吃皇粮。我要是你,恨不得把“国舅爷”三个字刻在名帖上,假清高有什么意思?”
薛从朴吃瘪,颇领教了这女子行事随心、言谈随意的自由秉性。她施恩于己,应是随性而为,并非出自侠义热心。想到这一点,薛从朴竟有些如释重负。
不论如何,薛凌涛中蛊的事情都十分蹊跷。薛从朴陷入沉思:女儿虽不是玄霜派的人,但自幼跟着妻子耳濡目染,练好内功打底后,也稍稍服过一些毒药,不说像她母亲那样百毒不侵,至少能抵抗寻常毒害,什么样的蛊毒,能悄无声息侵入身体,令她毫无察觉?
他深知,大内之中,不止他唐门一家,青城、丐帮等江湖势力皆有盘踞,藏恶龙,卧猛虎。宫墙外,是广阔江湖,有纷争,有自由;宫墙内,也是江湖,有纷争,但自由呢?
女眷的禅房中传出一声嘤咛,薛凌涛醒了。乔莺歌忙不迭为她梳洗打扮。薛从朴静听房中的说笑声、忙碌声,忽然间,他的脑海中跳闪出薛凌涛少女时无忧无虑的身影。练功、打闹、斗草、编花篮,光阴如流水,一去不复返。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后悔过。
山光夕落,月出小小。胖、瘦和尚与酒糟尼吃过晚斋,各挑两个木桶上山打水,草草洗漱后,进正屋佛堂敲打木鱼,嗡嗡哦哦地念经。烛火多情,微微摇曳,映人眼眸,未显神圣佛性,倒像是在诉说尘世有暖意。
妙无子闲得无聊,缠着晏思渊撒娇。晏思渊不免发腻,提议说:“要不我们玩个游戏?”妙无子兴致勃勃,慧黠一笑:“好呀好呀!但天色尚早,等入夜了我们再……”说着便软泥似地拱向他怀里。晏思渊招架不住,双腮发烫,忙打断她:“不是你想的那种游戏!我是说,行酒令。玩不玩?”
妙无子撅嘴,咕哝道:“那人家还不被你欺负死?你出身书香世家,人家又没读过什么书。”晏思渊笑道:“仙姑过谦了。一般人哪能知道‘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呢?”妙无子假装赌气道:“哼,你嘲讽人家。”然后脑筋一转,又说:“那位薛娘娘,还有我的稚师妹,才是‘腹有诗书’呢。你找她们玩儿去吧。”
晏思渊点点头,作势要走。妙无子慌道:“哎,你还真去呀?”晏思渊脸上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问道:“怎么,你吃醋了?”妙无子矢口否认:“才没有!人家才不想输给她们,人家跟你一块儿去!”
和尚、尼姑们念完了经,正在院子里生火烤肉,时不时咂摸几口烧酒。晏思渊问他们要了令筹,和妙无子一道敲开薛、乔、稚的房门。乔莺歌认字不多,直说自己不懂怎么玩儿,便进了后厨给他们烫两壶酒端来,又到正屋酒糟尼的铺子上睡觉去了。
令筹一共九十九张,每张上书唐诗七言绝句。抽中者只看诗句的最后三个字,用这三字重新作一句诗,可以调换字序。若六个弹指内作不出来,就算输,罚酒一杯。作好后,其他人据此猜他抽到的令筹上写了哪句诗,一人可猜一次,若猜了出来,也算他输,罚酒两杯。
晏思渊先让妙无子抽签。妙无子漫不经心往签筹筒一拈,瞥了眼上头的字,直笑道:“好哇,平时被人骂也就算了,今日兴起,行个酒令,连它都骂我!”三人笑道:“酒令怎么还能骂人呢?”
妙无子眼珠滴溜一转,边想边说道:“它骂的是一种名花。哼,我偏要拿这三个字去骂你们这些酸腐文人最爱的一种花!”吟出一句:“妖娆无格凛冬梅。”
晏思渊已然猜知,她抽到的是刘禹锡那句“庭前芍药妖无格”,打趣道:“‘妖无格’说芍药花可通,说梅花怎么通呢?林和靖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可见梅花高标雅致。妙仙姑,你该罚酒一杯!”
妙无子举杯一饮而尽,却道:“人家喝酒,可不是因为认同你的说法,是因为你猜对了我抽到的诗。梅花虽清芬傲寒,但梅树枝干虬曲,像舞女扭动身姿,可不是‘妖无格’吗?”
三人听她的歪理,不由失笑。稚微子抽到“桃花一簇开无主”,作“无奈东君不主开”。妙无子脑袋一歪,奇道:“咦,你这句好像可以和我的连上?”稚微子笑而不语。薛凌涛笑道:“便是这样才好玩儿的。我们正好四个人,看一轮下来,能不能凑出一首‘宋人绝句’!”众人开怀。
晏思渊品评道:“稚仙姑这一句,倒是把她的歪理圆上了。梅花绽于凛冬,并非出自无意争春的品格,而是春神不让她开放,她迫不得已,无奈为之。哈哈,颇有些故作清高、顾影自怜的意味。”薛又猜出原签是杜甫名句,稚微子认罚饮酒。
接下来是晏思渊,抽中“半缕轻烟柳影中”,作“嫩柳风中争曳影”。稚微子猜出原句,晏笑而痛饮。薛凌涛得签:“司蒡芙蓉草绿云。”吟出一句:“如云绿草落红苔。”吟罢又说:“不好、不好,近乎哀音。”不等人猜句,就自饮一杯酒。
四句连起来便是:
妖娆无格凛冬梅,无奈东君不主开。嫩柳风中争曳影,如云绿草落红苔。
题作《红梅》。
妙无子笑道:“是我起头起得不好。只因我骂了梅花,你们只有哀怜梅花,才能稍稍挽回她的形象。”稚微子沉思道:“到了春天不死心,要春风中摇曳身姿。这红梅没有清高自持,偏要为自己争取,更令人钦佩。”薛凌涛苦笑:“可我为她作的结句,也太过凄凉。春日已至,绿草如云,红梅花瓣凋零,缀于其间,任人踩踏。唉。”
晏思渊宽慰她:“红绿相映,景致可爱,能博游人一笑,焉知不是好结局?”薛凌涛容色哀愁,说道:“红绿相映,便是可爱景致吗?”又吟道:“李义山说,‘此花此叶长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
三人闻言,无一不愀然,欢笑声骤歇。薛凌涛忙道:“我又扫了大家的兴,该罚、该罚!”又斟了一盅酒喝下。
忽听得外头吵闹声大作,似是从佛堂那边传来,还有兵戈相击声、水泼声。四人连忙出门探看,飞身上正屋顶盖。方才僧尼们生的火已被浇灭,院中昏暗,就着星光与月光,依稀可见三四个幢幢人影。四人未及看清,耳畔便响起乔莺歌凄厉的惨叫:“师太!胖师父、瘦师父!”
晏思渊率先跳入院中,一边跳一边掏出火折子吹开。只见三位僧尼的脑袋全被削去一半,血流和着流淌如河。对方出手之快,甚至没让他们发出临死前的呼号。乔莺歌蹲伏地上,抱着师太号啕大哭,丝毫没注意一排明晃晃的铁钉从天而降,行将如猛兽利齿一般啮碎她。
晏思渊飞掠而过,抱起乔莺歌往后撤退,同时朝空中直抛火折子,腾出手来。屋顶上的妙无子接住火折子,以内功运力,催亮火光,将院子照得如同白昼。
众人这才瞧见对方是四个蒙面人,身着黑衣,各执兵器。执钉耙者心有不甘,再次举起手把向晏、乔二人猛劲砸来。晏思渊和乔莺歌各向左右飞旋,钉耙扑空,铁齿深深咬入泥土。薛凌涛、稚微子腾空而起,趁四人不备,用脚一一踢过他们的头颅,好叫他们倒下。然而对方出招极快,头两个被踢的猝不及防,应声而倒,第三、四个反应过来,顺手抓住她们的脚,将她们狠狠摔打在地。
乔莺歌使出浑身内力,向空中小跳一次,而后屈膝下落,双膝跪压向一个倒地者的背脊。那人只觉胸膛一周如被巨石碾碎,剧痛不已,忍不住抬高下巴,杀猪一般嚎叫。乔莺歌顺势向后掰他的头,扯下黑面,让他露出前颈,抽短刀割破了他的喉咙。那人立时血干气绝。
乔莺歌抄起那人的月牙砍刀,趁另一个倒地者完全起身前猛地朝他的后脖一劈,虽未将他头颅砍下,却也重重留下一道深入脖颈两寸的伤痕。血从伤口狂喷四射,那人下意识屈肘捂伤,身前失去防卫,被得空攻来的晏思渊一剑刺准心口,登时毙命。
那厢晏思渊刚救下稚微子。妙无子在屋顶操控光亮,只教杀手们看不清晏、乔、稚、薛四人,四人瞧他们却是分明。执钢叉者正要下手,眼前突然一黑,又听风声“倏——”地一过,还道是稚微子已经脱逃,生怕钢叉深陷泥中,迟迟不敢下手。
晏思渊得了机会,挥臂使剑,剑锋扫过那人腰腹,破开他的外衣,裸露出神阙穴和肾俞穴。晏思渊横剑一贯,戳穿肠肚,整个剑身没入其身,两穴以剑连通,那人便眼睛一鼓,流泪断气。
晏思渊抽剑,要去救薛凌涛,薛凌涛业已自救。她出门前在袖中暗藏了几枚夜来神针,被摔砸在地时,手指仍能活动,便泼梭梭向执板斧者飞出八针,左右手腕各扎四针,环绕一圈。神针灌有真气,奇力无穷,那人顿时经脉紊乱,气息倒流,板斧脱手。薛凌涛看准时机,趁斧头砸落前使一招“蛟龙滚泥”迅速脱身。
“薛姐姐,你这招也太凶险了!”妙无子在屋顶上喊道,“要是你没来得及跑走,不就丢了命?”薛凌涛气喘吁吁,顾不上答话。
执板斧者身体异常,头脑昏乱,只抱着头狂叫不休。晏思渊道:“得留一个活口,问问他们究竟什么来路。”薛凌涛撤回四针,让他左右手腕各留两针,只教他意识清醒,能开口说话,不让他动弹。
那人一脸厌恨,频翻白眼。妙无子飞身下屋,朝他脸上猛踹一脚,又拿火折子晃他的眼睛,一口气打出十几下连环巴掌,终教那人嗷嗷直叫,口鼻冒血,不得不服了输。
薛氏夫妇终于听到动静,跟着肃霜儿跑到院中。众人围坐,审讯那人是何来头。正是:
旧日恩仇心欲了,满楼风雨令将行。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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