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埃斯莫里山一片清冽,远远望去,像一柄倒插在地的朴钝巨刀矗立在天地之间,外表峥嵘而锋芒内敛。山下有一片苍劲葳蕤的森林,翠墨如滴。几只叫不上名字的大鸟飞行在森林上空,时而盘旋,时而俯冲,时而高唳一声、向埃斯莫里山振翅而去。树林中,几头小鹿悠闲的嚼着青草,一只敏捷的松鼠嗖的蹿上枝头,一条褐红相间的细蛇悄无声息的蜿蜒在落叶和枯枝中,低矮灌木丛里,辛勤的蜘蛛正在织补被雨水冲打的七零八落的捕食网,一切是那么的惬意、悠然。
忽然,鹿儿们的耳朵噌的竖了起来,它们停止了咀嚼,一动不动的倾听着,随着什么东西成群踏过地面的声音从细微变的充耳可闻,有片叶子再也无法承受挂在叶尖的雨珠,啪的一声掉落下来,鹿儿们顿时像突然想明白什么似的四散逃开。
唰唰唰,开路的数道狼影迅疾的掠过视线,驮着红爵、涛伯、驼雄、翎无踪和罪漠的巨狼紧随其后,一行人快速穿过树林,巨大的埃斯莫里山顿时刃立于前。只见开道狼卒并不减速,在即将撞到山壁的时候,纷纷后足发力,噌噌噌的蹿越而起,同时传出一片类似骨折的咔啦咔啦声,紧接着它们的身形发生了令人震惊的变化:它们竟然在攀附上岩壁的同时化作了人形,只一刹那间,已经巧妙的攀爬腾挪到了很高的地方。
涛伯跟驼雄内心暗惊的当口不禁对视一眼。却见带队在前的红爵忽然举起右手示意停止前进。南秀海与北漠天四人正疑惑间,红爵开口了:
“几位都是武道人杰,想必登上此山不是难事。”
罪漠道:“什么意思?”
红爵回看他一眼:“没有意思,只是测试一下资格。”
“你……”罪漠正待发作,却被驼雄制止。
涛伯遂说:“即是獒主相邀,又何必如此作难?”
“虽是邀约,要见到獒主也须几位各凭本事”红爵微笑道。
“老朽这把年纪了,从没听说有这种道理!”驼雄接道。
“在我西界,只有强权,没有道理,你应该庆幸你是獒主的座上宾,否则……”
“否则怎样?”
“你已经死了!”
死字出口,罪漠怒火中烧,抡刀抢攻红爵,却见翎无踪快如闪电般出剑相格。
“你……找死!”
罪漠眼见有人阻挠,内心更添盛怒,只见他撤刀抽身,凌空后退半丈,接着足尖点地借力,内元饱提,抜身半空,双手持刀,高举过头,口中高呼“罪?斩峰”,顿时刀锋凝光,刀气纵横,一击猛斩,巨型刀气破空而下,风破如嘶,草木皆伏。
“剑?擎天”!这边翎无踪不躲不闪,横剑于前,运足内劲,须发皆张,做出硬对之势。罪漠刀气瞬眼而至,翎无踪沉稳相扛,二者甫一接触,翎无踪手筋暴涨,剑身溢彩,流光迸射,足下之地生生陷下半尺,但见其大喝一声,单手挥剑,将万钧刀气尽推而出,随着啵的一声,被卸的刀气如恼怒的狂狮一般将无辜的树林咬出数丈缺口。
罪漠一击不成,身形后翻,双足蹬踏树干,口称:罪?刺影!随即人刀合一,快如闪电,以破竹之势攻向翎无踪,翎无踪竟是站立原地,不闪不避,刺影之刀瞬眼而至,径直穿透其身,却真是残影,罪漠惊愕间,已被翎无踪从侧面以快绝身法电光石火间剑锁喉头。
“无踪,够了!”涛伯喝道。
翎无踪收剑回鞘,向罪漠留下一句话:“至强之人善倚智,至勇之刀不惟刚。”随即退至涛伯身前,向驼雄欠身施礼:“无踪自作主张,向北漠天之主请罪。”
涛伯看一眼罪漠,将视线投向驼雄:“驼雄前辈……”
“无妨,若不是翎无踪出手,只怕我这个不争气的属下早已魂归阎罗了。”话毕,驼雄转向罪漠:“你啊,什么时候才肯用用脑子呢?”
罪漠不置可否,疑惑的看着驼雄,驼雄无奈:“这股按捺不住的炽盛杀意,你还没有察觉到吗?”
话刚说完,罪漠顿觉一股极端压制的乖张杀气如万千冰针透体而过,令如他一般见惯杀戮的人也忽觉万般心寒。这道凛冽的杀气来自一双窥视的眼,但他不能确定这双眼的位置,只觉得自己从四面八方被它注视着。为什么自己一直没有察觉到呢,罪漠自问着看向翎无踪,对方向他微微颔首,他这才不得不承认,如果翎无踪没有出手,而是任由他攻击红爵的话,先不说他能不能伤到红爵,只那双眼的一个动作,就足以令他瞬间四分五裂,只怪自己太鲁莽了,恼怒和气愤让他失掉了敏锐。
“好了,闹剧演完了,能好好说话了吗?”红爵向着罪漠鄙薄的说道。
罪漠顿觉无地自容,却也没有再次发作。
“如果只是爬山,这个考验未免儿戏,看来兽盟并不打算将我南秀海和北漠天以对等的盟友身份来对待?”涛伯接道。
“你们是不是盟友,现在言之过早,而且你们若是觉得埃斯莫里山是一座普通的山,那未免也太小看兽盟了。”
“你的意思是……”
“我什么意思也没有,我在山顶等着你们。”说着,红爵轻拍胯下巨狼,巨狼狂嗷一声,身子向后微挫,顿时利箭一般向山壁射去,其他巨狼也纷纷化作人形,紧随其后攀附而上,只留下红爵浑厚的声音调侃着:“一定要来,不能死哦,哈哈哈哈哈……”
看着红爵一行的身影在峭立的山岩上越来越小,驼雄说道:“如此张扬狂傲,涛伯以为我们真有必要去见他口中的獒主吗?”
涛伯略一沉思:“这样跋扈的待客之道,确属平生仅见,若在平时,我南秀海断然不会与其交通,但此番会晤,机涉火滟冰竸之事,私以为不可因小失大,毕竟此阵才是我们两境的心腹大难。”
驼雄点头认同:“不过,我们仅凭红爵一面之词,便以如此单薄的力量孤军深入,是否过于草率?”
“既然我们从一进西秽界就在他们的视线中,那在此处跟在别处又有什么分别呢?”
“好,那就探它一个究竟。”
话毕,驼雄示意罪漠走上前来,并对其附耳几句,随即罪漠转向南秀二人:“在下有要事待办,先行告辞。”
涛伯微微颔首,看着罪漠离去的背影,说道:“无踪,你暂且在此等候,我与驼雄会会獒主。”
话毕,与驼雄对视一眼,二人各自运功发力,跃动身形,向埃斯莫里山顶腾升而去。
翎无踪目送二人在巉岩峭壁上闪转腾挪,眼见并无任何危机,便暗舒一口气,正待回身,忽觉眼前一片暗影来袭,欲抵挡却已来不及,只感到有什么游丝般纤细尖锐的东西从眉心刺入,接着便不省人事。
……
博望吧里,浮波断霞咽鸰莎坐在吧台前,看那个叫克莱尔的少年摆弄着金色竖琴。
跟红爵去埃斯莫里山的时候,涛伯命她们二人在博望吧等候,她们商量由双曜花尊怨春深跟着涛伯暗中策应,在确保涛伯安全的情况下,再回博望吧与她会和。
“你的那位女同伴”,忽然有声音传进咽鸰莎的耳朵,她扭头一看,那个金发酒侍埃尔顿正一手抱着托盘,一手衬在脑后,懒懒的倚靠在柱子上笑眯眯的对着她说:“大概是不会回来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咽鸰莎压住内心的惊诧故作镇定的问道。
“你们根本不了解西境,你们没有作为外乡人的自觉。”埃尔顿用背顶了下柱子,把身子撑起来,走了两步,把托盘放在吧台上:“在别人的地盘上多多少少还是安分一点的好。”说罢双臂支在吧台上,扭头看着咽鸰莎。
“你是说……我的同伴有危险?”
“我可什么都没说哦,我只知道,西境呢,是个专门吃人的地方。”
咽鸰莎忽然感到心口似乎被什么东西滞住了,她开始紧张起来,一股从没有过的压力从心头扩散开来,她仿佛看到她的三个同伴已经出事了。
“不行!”咽鸰莎不自觉的吐出二字,随即抓起绣剑,作势就要冲出博望吧。
“如果我是你,而且够聪明的话,就不会离开这间酒吧。”埃尔顿继续说着:“在酒吧里边,你是顾客,在酒吧外边,你的生死,与我们无关。”
“可我不能眼看着我的同伴受到任何伤害。”
“这你大可放心,因为你根本就看不到。”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嘛,我想说的其实就是……”埃尔顿边说边用眼睛左右瞟瞟,接着把嘴向咽鸰莎靠过去,做出一副说悄悄话的样子,咽鸰莎看到,不自觉的将耳朵贴了过去。
“我要说的是……”
埃尔顿将嘴巴附在咽鸰莎的耳朵上,忽然提高嗓门大声喊道:“吓唬吓唬你!”说罢便自顾自的哈哈大笑起来。
咽鸰莎楞了一下,反应过来被作弄了,顿觉又羞又恼,不知如何回应,慌乱间运足劲一掌打向埃尔顿,埃尔顿身形飘翻,避开掌风,进入吧台内:“哎呀呀,南秀海的女孩子都这么粗暴吗?”
“你……”咽鸰莎气的满脸通红。
埃尔顿从架子上拿下一瓶酒,放在托盘上:“放心吧,你的同伴短期内不会有事的,倒是你,这么单纯,不适合走江湖的。”
“不要你管!”咽鸰莎嗔道。
埃尔顿微笑着摇摇头,端着酒给客人送去。
……
埃斯莫里山。
幽暗的岩洞里,森罗着千奇百怪的钟乳石,由岩壁渗出的水珠不时滴滴答答的坠落,红爵顺着崎岖蜿蜒的濡湿小道向更深处走去,小道的尽头是一片豁然开朗的空间,正对小道的岩壁是一面依势而建的巨型岩雕:一头威风凛凛的三首獒狮足踏盘曲虬韧的龙身,两侧狮头对着惊恐的龙头张开獠齿毕现、摄人心魄的血盆大口,居中的狮头傲然高扬、不可一世,其额心嵌着一颗硕大的不规则宝石,忽明忽暗的散发出微弱的荧光,为整个岩洞平添了一丝诡异。
雕像前的岩座上,侧卧着一个魁伟的身躯,他正用左手撑着脸颊,闭目养神。他的身前,是两个衣着怪异的西秽术士,其中一人正盘坐在五芒星的正中间,七颗透亮的水晶球飘悬在他的四周,水晶球之间不时有能量流随着呼吸的节奏噼噼啪啪的联通,每一次联通都让他的毛发蓬立而起;另一个人站在五芒星之外,右手撑持蟠龙法杖,左手托着翻开的羊皮手卷,口中时断时续的默念法咒。秘阵上方,悬列着一片光幕,光幕上有两个攀山而行的身影,细看来却正是涛伯与驼雄。
红爵看到獒主正在休息,不敢惊扰,侧立一旁,关注着光幕中的二人。
“依你看,他们上的来吗?”
沉浑的声音一传入耳朵,红爵马上转向岩座之人,欠身施礼道:“禀獒主,应该要费一番功夫。”
“还没到夺识迁魂瘴的高度吗?”
“快了。”
“太慢,等的让人不耐烦了。”
“此二人关系兽盟的扩张大计,还请獒主稍安勿躁。”
獒主无奈的打个哈欠,翻身坐起。
“此番运作,你有几成把握?”
“獒主放心,只要依计行事,断无不成之理。”
“血部和邪尸众有什么反应?”
“血部内乱未休,无暇顾及,倒是邪尸众似乎颇有兴趣。”
“废物一群,不足为虑,圣廷山呢?”
“封山禁足,不与外界交通。”
“博望吧的埃尔顿,你要留心。”
“獒主,自东西两境大战之后,他已经退出武界多年,再不理江湖之事了。”
“表面虽是如此,但不要忘了他曾是圣廷十二骑之首,是最效忠希斯圣廷的人,恐怕博望吧只是个障眼法,不要大意。”
“是,獒主。”
“还有,那帮喜欢捉迷藏的家伙,还是没有消息吗?”
“是的,獒主,自战后他们藏身于净光之森,便再没有人见过。”
“也罢,他们自沉于修身世外,想来也不愿沾惹尘务,我们暂且与其相安,待此番功成,再做打算。”
“獒主圣明。”红爵边说边指着光幕:“獒主,到夺识迁魂瘴了。”
顺着红爵的指引,只见光幕上,涛伯与驼雄二人正上下交替着在埃斯莫里山的岩壁上攀升,却不知危机已至,但这不怪他们,因为夺识迁魂瘴其实是环绕着埃斯莫里山的一团无色无味的毒气,若不是精于毒道的顶尖毒者,根本无法及时发觉。毒气一旦吸入体内,便会令人失去对现实的实感,转而进入幻觉之中,三时五刻便会发狂而死,不过在埃斯莫里山的峭壁上,可不会维持这么长时间,因为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也就是分秒之间的事儿,而从这里掉下去断没有活着的道理。
驼雄拉开涛伯几个身位,处在领先的位置上。他不服老,内心暗自较着一股劲儿,他不想在涛伯这个后辈面前显出一丝衰颓,北漠之主的身份也不容许他落于人后。而涛伯也在数次交替间察觉到驼雄的争强好胜,涛伯敬重这位前辈,便以宽厚之心甘愿跟随其后。驼雄其实心知涛伯有意宽让,但他享受这种高人一等感觉。
驼雄想起之所以能够纵横北漠数十年,靠的就是这股不服输的劲头……什么东莱善地、西秽境,什么北漠天、南秀海,什么红爵和獒主,统统都应该臣服在自己的脚下……驼雄当然应该是睥睨全天下的众王之王,谁敢不服,便以北漠铁骑肆意杀伐……他看到涛伯跪伏在自己脚下摇尾乞怜……他看到红爵被钉在木桩上被无情鞭挞……他看到兽盟万众在北漠铁蹄下哀鸿遍野、血肉狼藉……忽然他也看到了自己,他看到他无法冲破火滟冰竸的桎梏,终于乏力跌入滔天火舌,他看到自己的皮肤一寸寸焦裂,他听到自己痛苦而恐惧的尖叫,他不停的跌落,不停的下坠 ,不停的被火舌吞吐着……
“驼雄前辈!你怎么了?”
正在攀升的涛伯忽觉驼雄身形凝滞、惊声尖叫,疑问间便见其以挣扎之状从上方跌下,涛伯来不及多想,足蹬岩壁,借力浮空向上,一把抱住迷乱的驼雄,顿时二人一齐跌向山下,慌乱间,只见涛伯左手揽抱驼雄,右手急拈指诀,以指为剑,口称:“天剑一怒平千浪!”双指急划之际,将一块凸出岩壁的尖峰生生削去半截,同时化指为掌,对空推出,借反力暂缓下坠之力的同时,把自己推向靠近岩壁的地方,接着双足点踏岩壁,挟着驼雄生生拔起,翻落在刚刚切断的峰台上。不及休憩,涛伯连点驼雄几处大穴,使其不再狂乱挣扎。外表平静下来的驼雄口中依然声嘶力竭的呼喊着,他面泛青光,痛苦不已。
“这……分明是中毒的症状”,涛伯自语道:“但他是在什么时候,被何人下毒的呢?”
涛伯向上方看了一眼,不置可否。他决定先帮驼雄把毒逼出来,不然这个样子,过不了多久,就要命丧黄泉了。
看着光幕上涛伯开始为驼雄逼毒疗伤,獒主嘴角划过一丝笑意:“这二人,都是福将。”
“确实如此,都有好运气”,红爵应道:“不过,南秀涛伯的反应值得称赞。”
“嗯,功力深厚、反应敏捷、乱中有序,是个人才。”
“看来獒主对此人颇为欣赏啊。”
“哈哈哈哈,过得了这关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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