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争抢蝗虫的锯齿蜴扭打着从树杈上滚落,砸在坚硬的物体表面,被一股浓烈的气味刺激,蜥蜴们分开逃走了。斑驳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打在地面上,映照着几十具纠缠的尸体,几只肥大乌黑的怪鸟和其他食腐动物在其中游走。一辆少了一边轮子的马车上,一个身躯突然抖动几下,滚落到地,右手打在硬物上,把他惊醒过来。里昂的第一反应是准备战斗,但随后他怀疑自己走错了片场:在他的脚下倒着一个独臂、穿着铠甲的男人,浑身是血,胸甲还刻成巨大的龙头形。面甲碎裂,露出血肉模糊的侧脸,右手的短剑被一条皮绳绑在手上,剑刃布满凹痕。一条可能是属于他的左臂落在脚下,切口平整,还拿着几乎成了碎片的盾牌。铁皮木心的盾面上是一枚被砍成数段的陌生徽章,应该是一把战锤的雕刻。不远处躺着更多和他同样制服、同样标志的尸体。
虽然场景大不相同,多次见证死亡的里昂很快冷静下来,小心翼翼的挪动着双腿步走过混乱的地面。除了死人,还有几辆严重变形的马车:它们看上去曾经很结实,用防雨布盖着,木料衔接处的铆钉还很新,轮子一圈包着皮革。现在被锤成了废木料。马车上散落着尸体:并不是士兵,而是穿着亚麻布汗衫和草鞋的普通人,有男有女。里昂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着,与他们无异。突然他发现了不寻常的事情,伸出脚和一具尸体比了一下:自己的脚比他的大了至少一半。一股不祥的预感袭来,里昂急躁的四处张望,随后冲到一个肮脏的水坑边,因为他粗重的脚步,水面上的倒影不停摇曳,但可以看清截然不同的轮廓,额头上多出来两道灰色短刺,尖锐的耳朵微微颤抖,暗红色的虹膜像火炉上的栅格一般发亮,瞳孔竖长与野兽无异,里昂震惊之余抽了抽嘴唇,还看到自己换了副锋利的犬齿。突然有猛烈的头痛像海啸一样冲上脑门,紧接的是一连串快速闪动的画面,里昂几乎后仰倒下,但他咬着牙坚持了过来。这身体的前主人怕是还没死透,抑或是被自己的生命唤醒了部分意识。但现在没时间纠结这些,当他几乎被茫然占据时,身后传来了一声嘶哑的怪吼。
眼前这个半蹲着的更像妖怪:体型堪比野熊,全身布满灰色硬毛,肌肉隆起,身上穿着能想象到的最破烂的铠甲,尖锐的指甲从手指伸出,畸形后拐的脚掌末端却是一对偶蹄,脖子以上更加丑陋:一颗与羚羊极像的巨大头颅,横生的瞳孔充满嗜血,长条形的鼻孔一开一合。额头侧面伸出弯曲、绑着布条的犄角,似乎是为了标明身份而戴着一顶动物头骨做成的头盔。唯一与羚羊不同的是他口中的獠牙,粗大尖锐,流着唾沫。相较之下更危险的,应该是他手里的一把极其简陋的斧头,但斧刃磨得很锋利。
里昂迅速瞟了一眼周围,不远处的一具尸体跪在地上,一把双手大剑深深插进地下,支撑着他的身体。与此同时“妖怪”咆哮着扑了过来,这个畜生的弹跳力不亚于真正的羚羊,里昂迅速翻滚到尸体一侧避开他,用力把剑拔出来,也许是新身体的力气比较大的缘故,他差点把自己绊倒。“妖怪”趁机从地上拔出斧头横扫过来,里昂反方向横扫格挡,一股怪力直接把“妖怪”的武器震了出去。敌人反应很快,立刻抱住里昂往后冲过去,两个怪物狠狠的撞到一棵树上,双手剑落到了很远的地方。里昂死死揪住他的犄角,妖怪的蛮力能轻易地把他和身后的树干一起折断。但里昂的力气显然更大,他马上发现自己能一只手抓住这个怪物,于是便腾出右手对着妖怪的侧脸蓄力猛击,妖怪的身体像破布袋一样飞出去,血喷了一脸,倒在地上喘气,里昂迅速捡起武器,冲到他跟前对准脖子砍下去,这畜生一声,没了动静。里昂踢了两脚尸体,它现在和任何死掉的畜生都一样,不久就会变成森林的肥料。
“抱歉,长官。反正你也用不着。”里昂走向阵亡的士兵们,从刚刚推倒的尸体上捡起剑鞘把双手剑背上。幸运的是这位剑的前主人用的是一把和他身材相当的武器,里昂再次仔细打量了一下他,他的臂铠上刻着一只三羽翼黑鹰,而别的尸体大多是两羽翼黑鹰或一羽翼黑鹰。微微的头疼和复杂的信息开始在脑袋里交错,大概是前主人的记忆在复苏。在尸体上搜寻一番后里昂便找到了他的目标:一封简短的手写文稿。
队长弗兰克·瑞根:
注意贾德曼将军和努格伯爵,他们的探子已经侦察到了这次行动。现在没有人手可以支援你们,建议你从丛林出发。务必保证马车的安全,切记:不管包裹有什么动静,都不要管,我们的绳子会捆紧它们。
另附:考虑到你们的军人素养,如果你在丛林里的任何地方听到哨音,立刻绕道而行。
司法官:。。。
信上的内容就这么多,最后的署名是个里昂无法辨认的符号,即使这身体的记忆也不行。很显然他们失算了,而杀他们的人不知是仓促还是大意没有处理战场。里昂看看那些从马车上滚落的、一动不动的死人,这种地方绝对不会安全。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了尖锐缥缈的呼声,里昂感觉自己颈后的汗毛立刻竖起,出于莫名的原因,他就是知道这是用刚才从怪物身上掉落的、丑陋的哨子发出的声音。再不走,怕是要和这不友好的世界说再见了。。
这片森林的树木很稀松,而且品种单一,几乎都是一种长着灰色坚硬树皮、粗大树根的松树。里昂快步走着,下坡的坡度很明显,在两侧是陡峭的山崖:他刚刚所处的是一块高地。不时看到黑色和棕色的松鼠从树枝上掠过,头顶偶尔传来略显刺耳的鸟叫,几条黑豺在远处围着一头摔死的野猪大快朵颐,看到里昂只是微微低吼不敢上前。大概过了半个小时,里昂看到一股青烟从不远处的灌木丛升起,立即快步跑了过去,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腰椎不像以前一般隐隐钝痛。很好,起码怪物没有腰椎间盘突出。
里昂一踏进灌木丛,一阵针刺感忽然从皮下传来。他立即放慢了脚步同时矮身,一个粗壮、长毛的背影背对着他坐在篝火前,脚边堆着几根粗大的骨头,还有动物和人的头骨,不时耸动的肩膀和犄角说明这个畜生正在进食,他的武器:一根钉着石头的木棒放在一边。而另一个萨特(暂且称之为萨特)坐在一块石头上,正在用一把大砍刀剁着肉。里昂向右移动视线,一个人类男孩被草绳捆在一棵死树上,低着头,黝黑的头发遮住了脸,似乎昏了过去,但身上除了满是泥垢,并无大碍。在他不远的地方是两个原始的帐篷,连门帘都没有,就是几张兽皮用骨头缝在一起再拿树枝顶起来,里面脏乱不堪。里昂观察了一下,没有绕过去的路,而且这是个热身的不错机会。于是他尽可能的走近一点,然后扑了出去。
离他近的那个萨特马上伸手去拿木棒,但里昂在他跳起来的时候一剑砍在了他的肩膀上,接着又一用力,把他的半个身体劈的分开,随后踢开尸体迎接另一个萨特的砍刀,那个畜生的一记重劈在剑刃上迸出了火花,随后尖啸着把里昂踢开又是一刀。里昂突然想起了一个熟悉的动作,单手持剑,左手抓住萨特的手腕用力翻折,萨特尖叫倒地,腕骨被折成了两截。里昂甩手一个全垒打过去,丑陋的羚羊脑袋顺着剑刃飞出去滚落在地。但突然一股寒意从背后袭来,里昂直接一个前滚翻,本来应该砍到脖子上的刀刃便斩在了一块石头上,把那块石头崩成两半。是个人类,里昂再次望向那棵死树,原来男孩已经挣脱了,而且捡起了一把锋利的长刀。从拿刀的姿势看,他对此并不是一窍不通。
“等等!”里昂说话时突然冒出来一句自己从未说过的语言,但现在没时间多想,“如果我想杀你,我会等到他们动手。”里昂说着踢开脚边的羚羊头,同时把剑插在地上两手抬起。“如果你没被他们打傻,就放下你的刀,然后带我到。。。”
突然里昂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告诉他树林里有死人?没意义;逃走?这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和他一起去附近的村子?等待他的可能是一群装备更精良的持刀人类。但男孩突然开口了:“部落?苦工营?还是动物园?”
男孩往前迈了一步把刀放低,里昂打量了一下他:比自己穿越之前还年轻,个子不高,头发凌乱,额头上绑着布条,画了几个他看不懂的符号,眼睛是醒目的蓝灰色,左脸上黑色的火焰状纹身十分显眼。身上穿着一套皮甲,关节处的黑布磨得发灰,脚上的皮靴有几处破损,沾满泥土和枯叶。肯定不是附近村庄的农民,也不是普通的士兵。
“没见过佣兵么?你欠我三万龙币,‘先生’,怎么办吧?!”男孩轻蔑地说道,那表情里昂再熟悉不过了。但他很快明白这个臭小子在说什么。机会来了,“你是来杀这些。。。”
“羚人,伙计,你到底会不会说人话?它们的老大的烂羊头,悬赏三万块!”
里昂压抑着怒火:“我知道了。如果我干掉这些,羚人的头头,你带我出去,成交?”
男孩嗤之以鼻:“喂喂,兽人,我知道你很自信,也犯不着拦着你去送死!但是你干掉了突额的保镖,我们的线索断了。。。”
“我知道你说的突额在哪。就算不知道,我也会找到他。”里昂打断了男孩,后者脸上升起一股愠色,但里昂没给他继续废话的机会。
“我想起来一些事情。羚人的头目和他的喽啰用吼声沟通,在你们看来是单纯的吼声,”里昂尽量让自己听上去像那么回事,“头目一般很暴躁,如果有别人在他的领地上发号施令,你猜他会怎么样?”
“你是在炫耀你可怜的生存知识吗?”男孩毫不掩饰话中的轻蔑。这种废物也能当佣兵,要么是掩饰,要么就是有后台。
“我会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你只用带着你的小朋友们准备好。”里昂靠在剑柄上看着对方。男孩没有说话,大概是在想眼前这疯子般的兽人会给自己带来什么。
“准备什么,赔钱还是收尸?”一个高而细的声音传来,里昂侧目,看见一个拿着硬弓的女子从树上跳下。她和男孩差不多年纪,黑色的头发扎在脑后,脸孔还算清秀,但带着愠色,一双蓝眼睛瞪着里昂。也是一身皮甲,腿上绑着箭袋,腰带上还挂着把精致的匕首。和丛林里那些尸体一样,是里昂从未见过的风格。
“梓瞳!你。。。”男孩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周岩!闭嘴!“名叫梓瞳的女孩呵斥道,她转向里昂,”我们是小孩子,是吗?巧了,有个掉脑袋的强盗也是这么说的!”
“强盗不比羚人吧,不然你也不会胳膊挂彩。”里昂边观察着她的动作边冷冷道。
“你受伤了?!”废物小佣兵周岩的脸部肌肉瞬间变得像冻住了一样。
“你。。。!”恼怒的女孩把手插到腰上,差点把匕首拔出来,脸气的发红,周岩半晌才收势,“真是物以类聚。”最后几个字咬牙切齿,就像迫不及待看见里昂被那些食肉偶蹄吞掉,傲娇的女孩狠狠剜了一眼周岩,大步走开了。后者脸上冻住的肌肉瞬间充血,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里昂便跟了上去。“完事了去哪找你,小佣兵?”里昂问道,但对方并未回答,而是加快了脚步。走出去很远还能听见两人争吵的声音。
“你缺那三万龙币吗?!要不要我叫仆人给你送过去?”
“你是不是存心的,想让子爵弄死我?!”
“缺不缺钱,不缺就闭嘴!”
可恨的富家小混蛋,如果看见林子里那些死人,不知会作何反应。里昂在心里嘲笑道,他环顾了一圈四周,尔后快速向适合隐蔽的地方移动。
他没多久就又爬到了一个小山包上,算他运气好,周围连绵的荒山能加强声波。清了清干渴的喉咙,里昂仰天长啸起来,这兽人活着时竟然会说如此原始的生物语言。他用最肮脏的字句咒骂了一遍头目,然后嘲笑了整个兽群。同样狂躁的吼声在几秒后传入兽人的耳朵,头目的怒火被轻松勾起。没过多久就有一股微弱的震动从不远处顺着地面传来。那是无数危险的生物在狂奔,里昂甚至都能想象到他们那扭曲的脸庞。他感到胸腔里心跳激烈的变化,握着剑的手颤抖起来,这种颤抖给他一种极度危险的感觉,仿佛是牢笼里的猛兽看到食物时兴奋地撞击枷锁,一种对战斗的渴望,对杀戮的渴望,对直接的鲜血四溅的渴望,这感觉又熟悉又陌生,他并不是没有经历过。用以前的世界观来看,他应该是变成了曾经被自己追猎的孽畜,但是现在这一切都真实地发生着。占有他的并不是疯狂,而是一种残忍的、渴望找到高效率填补杀戮欲望的极限思维。
。。。。。。
“就这吧。”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说道。一辆乡间常见的板式马车停了下来,披着斗篷的巨大身躯下伸出一双毛皮手套,撩起斗篷跳了下去。说话的人身材高大,头顶的兜帽上有奇怪的轮廓,他穿着旅行商的大袍子,和斗篷一样发绿,沾了些液体留下的污渍,脸上蒙着一张厚厚的围巾,但还能隐约看见几条巨大的伤疤。当他的铁头靴子从泥泞的地面上走过时,可以听到斗篷下金属摩擦的轻微响声。马夫焦躁的驱赶着车前的老马,马也算给面子,很快迈开步子,突然减重的马车发着渐渐减弱的吱呀声离开了。
“干得漂亮,亡灵巫师。”陌生人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走向路边的灌木丛,这是一个下坡路,他拨开灌木之后便看到一大片零乱的草地,不久之前有很多人或者别的东西伏在这里。陌生人把手伸到腰后拔出一把锃亮的短剑,走了一小段下坡路后,短剑的反光照在了一面残缺的盾牌上,由于丛林里的湿气和血液,它已经蒙上了一层暗红色的锈纹,但铜质的盾徽清晰可见:一把尖头四棱战锤。陌生人摘掉围巾向前走去,几只乌鸦怪叫着从他面前飞走,失去了平衡,一辆马车的遗骸轰的一声翻倒在地。
“少了点什么。。。”陌生人又自言自语道,围巾的缝隙间吐出一股寒气。他打了个响指,身后树丛的阴影中出现了一双冰块似的的蓝色眼睛。“回去告诉将军,他们成功了,做好准备。这里是中北五国的地盘,在不妨碍目标的情况下,一切小心为上!”
蓝色眼睛像出现时一样无声的消失了,斗篷巨人转头向密林深处走去,抬起了巨大的左手,手套上的毛绒全都竖直起来,黑色的波形黑雾从他手上洒下,飘向尸体。它们的衣着立刻开始分解为灰烬,身体则冒出缕缕青烟,转眼间变成了灰烬。很快雨林就会消灭掉这里的痕迹。剩下活着的也会加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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