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军一扫战败的阴霾气氛,因陈云美满载而归而沾沾自喜,大军步法轻快的踏上了红土大路,大家估摸着,这红土大路还有一天左右的时间便会重新沉入海底,此刻归去,时间完全来得及,于是也就没再急行军,而是按照正常行进速度踏在回营的路上。大海之上海浪翻滚,天蓝海蓝交相辉映,放眼望去,只在遥远的天边汇成一道直直的白线,偶尔有几个商船远道而来,划破这白线,满载着货物纵横于各个大陆之间。
从睚眦军趁夜色出征,掐指算来不过前后十天的时间,但众人仿佛经历了一世一般,子纠意识到,生与死的边界原来那么模糊,一刻为人,下刻为鬼,此役为人,彼役为鬼,生死的转换不过一瞬之间,一念之间,甚至也可以说根本没什么过度,快速的令人心惊,且不可逆转,眼睁睁看着死亡发生,但又无能为力!心念及此,子纠不由喟叹一声!晴空听到,转头蹙眉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断骨处疼痛难忍,还是伤口又撕裂了?”
“没有,都没有,只是……”子纠欲言又止,不是他不想和晴空分享内心感叹,而是话到嘴边不知从何说起,或许今后的某个晚上,二人痛饮后同塌而眠,他才能够从容的说出来吧。
晴空见子纠闷闷不乐,挠了挠头,忽然从怀里掏出个纸包递到子纠眼前。
闻着那透过油纸散发出来的浓浓肉香,看着被油水浸湿的油纸包,子纠眼前一亮:“鸡腿?对不对?哪来的?”
见子纠心情转好,晴空边拆纸包边解释说:“在陈参谋的军中看到一个相熟的厨子,我说有人胳膊受伤了,需要补一补,他说以形补形,念在过往帮厨的情分,给了我个鸡腿,最适合补你这胳膊!以后你挥舞起手臂,岂不是鸡飞冲天!”
“你才是鸡,你全家都是鸡!”子纠左手拿过晴空递过来鸡腿,啃了一大口,嘴里含糊的骂道。
“矮黑瘦和王小笆他们那十几个人还没音讯呢?”
“对啊,自从假扮成嘲风兵随那些真的嘲风兵去了,就再也没有消息,高白胖也是打听了很久,依然一无所获!估计是凶多吉少了吧!”
“但愿你我料想的是错的!个人自求多福吧,一时管不了那么多了,不过,这鸡腿真香!”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行至红土大路的一半,正好烈日当空,因为归营在即,大家都毫无倦意,大路上偶尔也有穿梭于两个大陆之间的商客,此刻都立于大路两旁,给睚眦军让开,看着满身血污的睚眦大军,个个一副躲避不及的模样,睚眦军雄赳赳的前进着,忽然从先头部队穿来一阵骚乱,陈云美负责前军,立刻差遣手下一探究竟,那名手下还未来的及回禀,陈云美便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只见前方道路红尘滚滚,厮杀叫喊声由远及远近,先头兵卒仿佛被什么怪物冲撞,混乱不堪,甚至很多人都被撞飞了起来,在空中划了一道诡异的弧线,扑通扑通,纷纷落入海中,陈云美咽了一口唾沫,定睛观看,终于看清了,那是无数甲胄残破的嘲风兵冲杀而来,不同以往的是,那些嘲风兵身材魁梧,体魄非凡,身高超出常人一头,在残破的甲胄中露出健硕的肌肉,大部分焦黑而布满褶皱,且泛着幽幽的紫光,在此刻烈日照射下,显得诡异异常,他们手中并无兵刃,但那强壮的身躯就是他们最好的兵刃,以超常的速度和力度撞击着睚眦军,仿佛一柄紫气森森的长剑,以雷霆之势插入到一条巨龙的口中,并不断的前进,撕裂了巨龙的血盆大口,撕裂了巨龙的咽道喉咙,直指巨龙的心脏而来!
陈云美大叫:“有敌军,保护大将军,步好穿山甲阵,御敌!”
战鼓骤起,兵刃出窍,谁也不知道为何前进的道路上突然出现了那么多勇猛到诡异的嘲风兵,如有追兵,不应该是从后袭来吗?怎的从前攻来?
不过哪里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兵不厌诈,唯有战斗而已!众人越发觉得不可思议,睚眦军遭逢突袭,一瞬间再次陷入生死搏斗!
先锋军队立刻做出反应,可还是晚了,就晚了那么一步,穿山甲阵未成,便再也成不了了!那柄长剑势如破竹,转眼间冲到了陈云美眼前!陈云美死死盯住眼前的敌人,手中加了十分力道,握紧兵刃,蓄势待发。他这名行军参谋虽不善战,但也绝不怯战,而且眼前的血天激发了他弑杀好血的本性,就在同一时间,周边的所有睚眦军血涌双眸,弑杀本性暴露无遗!于是长剑与巨龙缠斗在一起,睚眦军互相配合,不断用利刃砍杀着那些嘲风兵,令人不解的一幕出现了,嘲风兵仿佛毫无痛感的怪物死尸,他们新的伤口无数但并不流血,且新的伤口之中还掩映的很多老的伤口,而那些老的伤口,已经溃烂,并散发着腐臭!
陈云美立刻组织弓箭手发出漫天箭雨,噗噗噗,对面的魁梧敌军大部分被设成了刺猬,陈云美心中一定,心想任凭你再强壮,也难当万箭齐发,可下一幕的一切再一次超出了他的认知,那些嘲风兵只是被箭雨射入身体的力道稍微放慢了冲击的速度,待箭雨渐歇,再一次踏地而起,如猛虎扑食般,蹬地飞冲而来,一拳便将一个睚眦兵的头打掉了,紧接着双手握住另一个,一声震天吼,生生的将其撕为两半,左右手齐挥,将血呼流烂的尸体扔进睚眦军中,撞倒了几名睚眦兵,双手捶胸,大吼一声,脚下石面碎裂,身体下蹲,待要再次发出冲击,咔吧一声,怪物的右臂被睚眦兵齐肩砍去,怪物转头怒视这名砍掉他右臂的睚眦兵,双眼瞬间爆出紫色的光芒,寒气逼人,直指人心!那被砍掉的右臂兀自掉在地上,抖动了几下,而怪物看上去并无痛感!一时间四目相对,紫光双眸与血红双眸的对峙!
饶是陈云美随着伐天大将军沙场浴血,戎马半生,看到这般诡异的一幕也不由得心惊不已!这嘲风兵哪里是人!分明就是地狱的恶鬼妖魔!
中军战车上,伐天听闻来报,也是出乎意料,虽不明所以,但心中知道,又是一场硬仗!不知道哪里又能冒出这么一路奇兵,而且是从睚眦大陆方向而来,心中骇然,暗骂镇疆那厮老谋深算!一刻不敢耽搁,立刻派出最精锐的护甲兵加入战斗!
狭路相逢勇者胜!
红土大路已然是血土大路!
这突如其来的战斗打乱了所有人的心绪,来的突然,来的诡异,来的难以阻挡,来的玉石俱焚!晴空从子纠等伤兵队伍立刻回归到战斗阵列中,他们接到命令,立刻支援护甲军!看来,战无不胜的护甲兵遭遇劲敌,危机可谓前所未有!
睚眦军的所有长处在这狭窄的红土大路上都不能充分施展,阵法摆不开,远程射击敌兵不怕,最擅长的奇袭却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一时间一筹莫展,只能不断的以人海战术,贴身肉搏来斩杀敌人!
晴空等人一路冲锋上来,听着惨叫之声不绝于耳,骨肉撕裂之声源源不断,尤是对战况有所预期,但还是不禁一怔,被漫天乱飞的尸身血雨吓得心惊肉跳,真真的是肉跳,晴空感觉自己的双腿双臂都在哆嗦,肌肉连着心跳砰砰不止,抬起右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血雨纷飞的景象不是第一次见了,为何这次这样胆小,不应该啊,不应该啊,既然已经经历了几番生死,为什么此刻还是压抑不住内心的害怕!他始终想不明白,这里与以往的战场的,区别何在?
天知道,区别就在于到底是兵器杀人还是肉身杀人!虽然同样是血腥杀戮,但以兵器杀人,总会给杀戮者一种错觉,那就是兵器锋利,认血不认人,所以杀你是你倒霉,你活该做刀下亡魂,而此刻,人的手,人的脚,甚至人的牙,都能像冰冷的兵器一样摧枯拉朽,穿肠破肚,这样的冷兵器,怎能不让人心生寒意,寒意入骨!!同样的一双手,可以拥抱家人朋友,可以制作美味珍馐,可以插秧拔草,但,也可以直入胸膛,直破心肺!简直不再是人,而是弑杀的原始怪物!
嗖的一声,一个头颅越过众人直接砸到了晴空头上,身体一个趔趄,一下把他砸醒了,摸着额头迅速肿胀起来的大包,心中惧怕一扫而空,转为升腾的愤怒!一种对可怖情景的愤怒,一种对人不再为人退化为兽的愤怒!心中力量喷薄而出,恼怒占据了他的心智,晴空抽出腰中护刀,飞奔向前,越过拥挤的人潮,直奔怪兽而去,抬刀,使出全身力气猛砍下去,就在刀刃快要砍到那个头颅的瞬间,两人,不,一人一兽相距不到一尺的距离,四目相对之时,晴空看到了那惊怖的紫色双眸,一恍惚,似曾相识的感觉,头皮发麻,犹如炸裂开来一样,好似这一幕在哪里发生过!
怪物双手同时挥出,左手向右,右手向左,双拳砸向晴空的项上人头!晴空吓得猛地左腿后撤,腰腹下沉,一低头,躲过了致命一击,同时,双手已经完成了前刺的动作准备,刀锋随着双臂弹出,噗嗤一声,插入怪物心脏,直接一个透心凉,刀尖在怪物破烂的盔甲中穿出,刃上无血!晴空没做任何停留,右腿蹬地后撤,用整个身体的力量将腰刀拽出,人随刀转,刀随人砍,人刀合一,在空中急速旋转一圈,忽的,从怪物的左上方冲砍下来,怪物抬起左臂,意欲挡下这重重的一击,哪里理会胸口喷出的紫色浓血,随后,怪物的左手就与左臂分离了,分离的时候伴随着剁骨的刺耳响声!
晴空弗一落地,待要再发一击,只需要再发一击,便能让对面怪物动弹不得,丧失战斗力!因为,他刀锋所向,便是怪物的整个腰部,他要将它腰斩!
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在晴空双脚落地的瞬间,怪物的右拳在空中划了一个恐怖的弧线,风向所指,便是晴空的耳根!晴空意识里一个激灵,如果受此重击,即便不死也是晕毙,说时迟那时快!已是躲闪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瘦弱的身影飞驰而来,跳至空中,与怪物的右臂划了一个相反的弧线,一人一臂,在空中重重的相撞到一起,咔吧,咔吧,骨断筋折的声音!怪物的身躯站在原地晃了一下,晴空知道得救了,知道怪物的右臂也断了,来不及多想,大喝一声,双手握刀,从右向左,以迅雷之势,万钧之力,横扫而来,咔吧,咔吧,脊柱断裂的声音,怪物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轰然倒地,上半身与下半身相距一尺,互相喷射着紫色浓血,很快将地面染成了腥臭的紫色!
晴空转身望去,想在厮杀的人群之中,寻找刚刚救下他一命的人,却看到了让他终身难忘的一幕!另一个怪物从远处跳跃而来,用尽全身的重量与急速下落的冲击力,双脚踏在一个瘦弱身影的双腿之上,咔吧!那瘦弱身影的双腿膝盖被直接踏入到里血泥之中,双腿断裂,血肉入泥!一声惨叫杀入晴空的耳朵,仿佛要将他的耳膜砍碎一般,那躺在地上的,正是刚刚用身体为自己挡下致命一击的人,他的胸口还在喷血,赫然有一个碗大的窟窿,血窟窿在右肋之上,窟窿里是破裂的内脏和断掉的肋骨,肋骨尖锐,插入破碎的内脏,这些,就是救下晴空的代价!那人本已是休克,但被这只怪物踏在双膝的那一刻,更大的疼痛,将他直接唤醒!唤醒过来承受更大的疼痛,深入骨髓的疼痛!轰散意志的疼痛!
怪物并未停手!他左手抓住瘦弱身影的后脑,右手攥住他的面颊,狂吼一声,硬生生的将面皮从面骨之上撕了下来,那骨肉分离的声音重重轰击着晴空的耳朵,那人脸与骨头胶黏着的碎肉捶打着晴空的双眼!
“王小笆!”
晴空恨不能和其他兄弟一般,激发出好勇弑杀的本性,用强于普通状态的力量将那个怪物撕裂!但此刻,他不能!他只能用手中腰刀和心中巨大的仇恨和一个普通的身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施展开步伐,如鬼魅,如幽灵,突然出现在怪物的背后,灌入平生气力,一刀,齐膝砍断!怪物倒地,兀自不甘心,想用手来抓晴空,他将腰刀刀刃向前,刀尖向下,对准怪物小腹,跃起,插入,横冲向下,刀尖入土,抵死向前,刀柄在手,刀刃割骨,将怪物一分为二!
天空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犹如盼望出征儿子归来的母亲,在夜里无声的哭泣。无声,是因为爱的深沉,无声,是因为盼的太久。
晴空抱着王小笆的身体,看着他残破不全的肉身,仿佛那胸口的血窟窿是在自己身上,疼痛的令他无法呼吸,仿佛那双膝的碎骨是在自己腿上,疼痛的令他无法站立。
“军医!军医!快来救他!啊!”片刻的无声之后,晴空终于撕心裂肺喊了出来,可是,哪里有军医!此刻的红土大路,已是人间炼狱,血不成血,骨不成骨,命不成命!
王小笆睡着了,就像儿时躺在娘亲怀里一样,温暖而安详,疲累的身体得到了最好的抚慰,不断下沉,下沉,下沉到一个更深的所在!“娘亲啊,您为何哭了呢!孩儿不是毫发无损的回来了吗?回到您的身边了啊!您不要哭泣了,我知道大哥二的死去,让您经常在夜里惊醒呜咽,可是,我亲爱的娘亲啊,我作为您最疼爱的幺子,我回来了啊!”王小笆缓慢的睁开眼睛,想用双手为娘亲拭去双颊的泪水,可是那些泪水,突然变得冰凉,一颗,一颗,两颗,两颗,落在了自己的脸上,“娘亲啊,您看,下雨了呢!麦子收完了,可以种点别的庄稼了!”
“小笆,王小笆,你醒醒啊!”晴空焦急的呼喊着,双手不断的颤抖,颤抖着将面皮轻轻放回到他的脸上,那扭曲的面庞,抽动的血肉,无时无刻不在向这个世界昭示着战争的残酷!
王小笆艰难的转动了一下眼球,透过流淌的血液看着眼前的兄弟,用模糊的声音含含糊糊的说了一句话,永远的烙在了晴空的心里,犹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的烫烧在了他的心上!清晰无比又痛不可当!
“敌人,血债血偿!兄弟,以命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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