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有常,无常的是人心。
就像是一对亲生父母可以因为一己私欲而抛弃自己年幼的孩子,而一群毫不相干的人却会出于恻隐之心将这个孩子一点点的养大。
这个孩子名叫莫小莫,没有人知道他的血亲是谁。是莫家村的村民们收留了他,将他养大,所以他姓莫,也叫莫。
莫小莫长得干枯瘦小,一副营养不良若不禁风的样子。当套在他脑袋上的粗麻袋子被人一把薅下来的时候,刺眼的阳光直晃得莫小莫一阵阵的头晕目眩。
模糊间他看到了前面有两个人影,凑得很近的样子,仿佛在攀谈着什么。
“管事大人,我这几头骡子可都是好货,价格也便宜的很,您买回去准保能让主人家开心!”
“哼!好货?你也不睁开眼睛瞧瞧,那个小不点子都瘦成什么样了?还好货?”
骡子?莫小莫以前听村里的老人们提起过,人牙子们也会觉得贩人损阴德,所以把抓到的奴隶都叫骡子,据说这样就能骗过掌管生死轮回的地藏鬼王的耳目。他隐约间似乎还看到了其中的一个人好像是朝着自己指了指,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双手、双脚乃至脖子上都被镣铐给锁住了,难道自己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个骡子?
“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为什么锁着我?”莫小莫有气无力的呼喊着,向前摸索着。
旁边一个手持漆木短棍的壮汉一把将他推了回去,莫小莫踉踉跄跄的险些摔了跟头。还好他的身边还站着一排人,这一排人的锁链都是连在一起的才接住了他。
壮汉没好气的道:“小骡子,给大爷老实点!要不有你好果子吃!”
壮汉的话将莫小莫的心一把推进了无底的极寒深渊,他终于渐渐地恢复了一些神志。他记得从村正大爷家吃过了晚饭往回走的时候在林子里他碰到了一个女孩,那女孩很奇怪,她很怕黑,在黑夜里连眼睛都不敢睁开。莫小莫担心她一个人在林子里会有危险,就留了下来和她一起在林子里等着她的家人来找她。可是不知怎么,竟然不知不觉的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脑袋就一直昏昏沉沉的,没想到竟然是被人当成了骡子给抓起来了。
“女孩……”莫小莫口中下意识的喃喃着,“那个闭着眼的女孩……”
他突然焦急的左顾右望着寻觅了起来,像是一只跟丢了烛火的飞蛾一般,惊惶无措。寻了片刻,见没有那个女孩的身影他才肯松了口气,口中接着喃喃道:“没有她就好……没有她就好……”
连他自己也万万没想到,都到了这份田地,他心里惦念的竟然还是别人的安危。更可笑的是,那个人和自己无非只是一面之缘而已,只怕是今生都无缘再见了吧!
莫小莫的异常举动惊动了那边正在攀谈的二人,其中那个被叫做管事的人冷冷一笑:“看来不光是体格不行,脑子像是也不太正常呢!哼!好货!”
另一人闻言看了一眼在那儿神神叨叨自言自语的莫小莫,一脸阴沉的给手持漆木短棍的壮汉使了个眼色。壮汉立刻心领神会,操起手中的短棍就照着莫小莫狠狠的招呼了过去。
莫小莫正失神,一顿棍棒就莫名其妙的招呼了过来,疼的他整个人下意识的蜷缩了起来。他很想蹲下把自己蜷成一个球,但身上的镣铐却不允许他这么做。莫小莫只能像个小虾米一样蜷缩着站在那儿死命的抱紧自己的脑袋,赶紧不停的大声求饶。
饶是如此,没一会儿的功夫,莫小莫的脑袋还是被打的鲜血直流,背后和胸口也挨了几下,一股股带着腥味的鲜血从他的嘴里渗出,看上去人已经奄奄一息了。
那人见状,示意壮汉停手,转身对管事恭敬地道:“这小骡子这么打都没断气,身子骨还可以吧?您放心,小骡子恢复快还好养活,就算是我们白送的吧!还望管事大人以后把白府的生意多让一些给小人。”
管事有些戏谑的冷笑了一声,但也没再说什么,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钱袋子,给那人扔了过去。
西渚国皇族乃是花夏龙庭遗脉,是龙庭皇族万里氏的一个旁系分支,因此皇城宫殿都是按照花夏旧都的样子兴建的,金红相间,巨柱宽庭,大气非凡。
此刻,用于皇帝临时休息的养神殿内西渚国的现任君主万里弘祈正侧卧于金床之上。阶下跪着一人,正是他三个儿子中最小的儿子——厉王,万里宫晟。
老皇帝得意的看着自己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儿子,一脸的意气风发,像极了当年的自己,于是笑着问道:“那几个逃跑的妖族余孽都处理掉了?”
万里宫晟恭敬的拜了一拜,正声道:“得父皇天威庇佑,那几个逃窜的妖族余孽都被儿臣和随行的龙旗军就地斩杀,无一幸免,只是……”
“只是什么?”
万里宫晟又拜了三拜,叩首道:“只是儿臣去晚了一步,盛春城外八十里处的莫家村全村二百余口惨遭屠戮,此乃儿臣之过,还请父皇降罪!”
老皇帝的语气却是很平淡,道:“吾儿平身吧,你小小年纪便能有这颗恤民之心孤皇还是十分欣慰的,但莫家村的事过不在你,吾儿不必自责。”
老皇帝缓了口气,继续道:“自我族先祖——龙庭始皇帝起妖族才被彻底镇压驱逐,这两千年间妖族虽无大动但也是小闹不断。只是没有想到他们竟然有胆量跑到孤皇的宫中来刺杀孤皇,竟然还残害了孤皇整整一村的无辜百姓!咳……咳……咳……”老皇帝说到后来越说越气,最后竟急火攻心,一阵猛咳了起来。身后的贴身宦侍赶紧上前,替他轻轻的拍打着后背,帮他平心顺气。
宫中规矩森严,万里宫晟虽也想上前照顾但却不能违制,只得再次跪拜叩首,道:“还望父皇保重龙体,儿臣定会替父皇分忧,早日将妖族一众乱党铲除殆尽!”
见老皇帝微微挥了挥手,万里宫晟便再度叩首,随之踏着娴熟的碎步谦卑恭敬的离开了大殿。
万里宫晟刚刚离开大殿,殿内一侧的屏风之后便走出一人。那人周身被一件乌青色的披风包裹,整个面部都被一个毫无样式可言的青铜面具给遮住了,只有右眼露在了外面。此人正是西渚国的国师——卢藏。
“国师以为如何?”
卢藏露在外面的右眼看不出一丝波澜,淡淡的道:“妖族余孽此次敢以身犯险,可见趁乱逃走的那个小妖我们是找对了,她就是一只灵妖。”
老皇帝沉思了片刻,道:“既然厉王和龙旗军已经将余孽绞杀,量她一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小丫头也逃不了多远。你近来离不开身,得赶紧加派其他人手秘密调查,孤皇的身体可能等不了太久了。”
卢藏微微一拜,恭敬的道:“臣,这就安排。”
皇城的门口,一个身着黑色甲胄手持宽刃重剑的高大武士正在那儿候着万里宫晟,武士的左眼处有一道疤痕,腮须浓郁,肃穆的神情看上去仿若魔神一般。
万里宫晟从大殿出来一直到皇城门口都是一副恭敬谦卑的孩子模样,但才刚刚一踏出了皇城门口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表情冷峻的询问武士:“莫家村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武士虽然表情依然肃穆,但从他的神色中不难感觉到他对万里宫晟充满着敬畏。他手上一拜将脑袋埋在了双肘之下,恭敬万分的道:“万无一失。”
万里宫晟得到了想要的答复,看也不看武士一眼,自顾自的走向了一个配有四匹骏马装饰十分华丽的马车。车旁侍立的车正见他过来赶紧跪伏在了地上,万里宫晟娴熟的踩着这个跪着的车正平稳的上了马车。
和万里宫晟的马车不同,装奴隶的是牛车。牛车装饰不装饰的自然是不能计较了,关键是一路上还摇摇晃晃的很厉害。莫小莫一直卷缩在笼子里的一个角落,小心翼翼的辨认着周围的环境,他现在基本已经猜出来了,这里应该就是西渚国的皇都——盛春。莫家村距离皇都盛春大概八九十里的路程,虽说不算远但也谈不上近,村里基本没什么人来过盛春,莫小莫只是在老人们的饭后闲谈中听到过这个与旧都十分相似的恢弘都城。
能够来到这花夏大地上一等一的大城本该是一件愉悦的事情,可莫小莫打死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是被当成了奴隶给卖进来的。他用手捂了半晌,头上的血终于止住不流了,但他还是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虽然在莫家村的时候他也没少挨打,小伙伴们也总是拿他寻开心,欺负他,打他,可是却不会像刚刚那个壮汉那么打。他能清楚的感觉到,刚刚那个壮汉真的是在往死里打他,如果不是那个人叫停,估计自己就已经死在他手上了。
不过既然被抓住卖做了奴隶,那生死本来也就不会再由着自己了。莫小莫还很小的时候就听到村里教书的吕先生提起过,人一旦被打上了奴隶契约性命便再也由不得自己做主。一旦主人不高兴将契约撕毁,那么被打上契约的奴隶也会像契约那样被撕成一块一块的痛苦死去。如果碰到了手快的还算是幸运的,至少能死的痛快些,要是主人想要折磨奴隶的话,慢慢撕,一点点撕,那感觉不知道要比一块块的从身上往下剜肉痛苦上多少倍呢!
莫小莫实在是想不明白,他怎么会成了奴隶。在他当前这段这短暂的十年生命里挨欺负的时候大概占了得有七成吧,另外的三成时间里他还不怎么记事儿,也不知道挨没挨过欺负。但如果碰到了有人需要帮助他还是会伸出援手,就在他稀里糊涂的被抓成奴隶之前,他还在帮助那个不敢睁开眼睛的可怜女孩。
那个女孩最后终于被自己给逗笑了,虽然她依然没敢睁开眼,但她已经不那么怕了。而这十年以来也是第一次有人愿意听自己说了那么多的话,愿意和自己说了那么多的话。那女孩笑起来真美,美到莫小莫连多看她一眼都觉得是罪过,美到莫小莫愿意为了守护她而牺牲一切,哪怕这辈子都只能守着不能再多看她一眼。这样的一个女孩竟然和他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而且就坐在他的身边,他当时真的觉得之前受到的所有不公在那一刻都扯平了,不,应该是赚了。
这么一想,莫小莫的心中不由的释然了许多。值的!这辈子能和她在一起呆那么一会儿,怎么都是值得的!本来都说好了的,以后只要是她晚上害怕了他就会去陪着她,逗她笑。本来都说好了的,等她敢在黑夜里睁开眼睛了就陪着她一起去看看那最圆的月亮和最亮的星星。想到这里,莫小莫呆呆的看着这一身莫名其妙的镣铐,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楚。只可惜,这些说好了的事他都做不到了。
牛车最后停靠在了一处高门大院的偏门旁边,管事从前面的马车上跳了下来,开始吩咐从人们都忙活起来。几个从人打开了笼子将新买的奴隶们都赶下车,剩下的那个从人赶紧跑进了院子里去报信。
莫小莫被人牵着锁链拉进了这个高门大院,这些从人也不管他身上的伤势如何,蛮横的将他身上的衣物给扒了去。接着就是几大盆的凉水泼在了他的身上,凉水接触到他身上的伤处反而缓解了不少疼痛。
其中一个从人丢给了莫小莫一只铁刷,沉声道:“半刻钟的时间,想活命就把自己处理的干净些。”
莫小莫看着手中的铁刷,冰冷的触感让他不禁有些脊背发凉。以前的日子虽然谈不上好,但最起码他是自由的。莫家村的村民虽不能说是对他视如己出,但他能感觉到大家对他的关爱,可现在他手里的这把铁刷带给他的却只有无助和恐惧。他很想哭,但他又不敢,棍棒加身的疼痛还在他的身上仍未消散。
这时莫小莫才发现,自己的胸口处不知何时竟然多出了一块印记。那块印记的模样与村正大爷家里供着的那种符咒有几分相似,不用想也知道,应该是奴隶契约的印记。他明白,自己没有选择,他只能照着主人的心意努力的去做,否则就只能去死。
将自己处理干净后,一旁的从人扔给了莫小莫一件和他们样式相同的干净衣服。虽然很没出息,但莫小莫不得不承认这是他穿过的最好的衣服,甚至比莫家村首富谢农主穿的衣服还要好。能穿上好衣服本该是件开心的事儿,可这件衣服莫小莫穿起来却觉得十分的沉重。
穿好了衣服后,莫小莫被引入了一处院落里,院落内早已站好了之前与莫小莫同行而来的众人。这些人有的沉默不语,有的惶恐不安,也有的拿捏着衣服的面料竟面露喜色。管事和几个从人站在一旁冷眼瞧着院子内的众人,就像是看着一群待宰的牛羊一般。
“侯爵夫人到。”
清脆悦耳的通传声刚落,管事赶紧慌张的命令莫小莫他们一众人等跪下,显然是没有想到这个侯爵夫人会亲自过来。他自己则是和一众从人都赶紧站到了一侧,低着头静静的候着。不多时,只见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在二三十个妙龄侍女的簇拥下从长廊的一端缓步走来。莫小莫赶紧把头低下不敢再抬头看,生怕再惹出什么麻烦挨一顿毒打。
侯爵妇人一旁的侍女接过了管事递过来的契约,眉头一皱道:“怎么还买了个没用的小骡子?”
管事被这一问似乎有些紧张,忙道:“回姑娘的话,这小骡子不是买的,是人牙子白送的。”
那侍女道:“白送的?白送就不用吃饭了吗?我淮安侯府可……”
这时,侯爵夫人却缓缓抬起了手打断了侍女的话,微微一笑,对管事道:“既然是白送的,这个小骡子就给二房的淼公子送去吧,和他刚好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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