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阳大战结束后,汉军趁胜追击,刘秀率军收复颍川诸县。二过颍阳时,县吏祭(读作寨)遵求见,刘秀见他仪表堂堂,拜为门下史。祭遵年少好学,家庭富裕,却很勤俭节约,事母至孝。有人认为他老实可欺,直到他结交宾客,杀了欺压自己的郡吏,才让人忌惮起来。
一路顺利,没想到在父城(今河南宝丰)碰了个硬钉子,守卫父城的是县宰苗萌和郡吏冯异。刘秀原以为这座小城应该手到擒来,却一连攻了几天都没有攻下,于是引军暂退巾车乡。
一天冯异出城巡视,不小心暴露了行踪,被汉军抓获。正巧冯异的堂兄冯孝就在刘秀帐下,听说此事,立即向刘秀举荐冯异,说他自幼熟读兵书,精明强干。
刘秀爱才,立即召他来见,冯异五花大绑,却昂首挺胸,镇定自若。刘秀亲自解开绳索,躬身一拜,说道:“将军多有得罪。”冯异也打量刘秀,见他隆准大口,浓眉长髯,脸上挂着自信的微笑,不似寻常人物。
两人互通姓名,冯异字公孙,父城本地人,现任颍川郡掾,监管五县。刘秀笑道:“先生贤才,失敬失敬。”冯异也拱手道:“将军昆阳一战,风云为之变色,才是当世豪杰。”他们并席而坐,越谈越投机,刘秀劝他反正,他说:“我岂不知王莽无能,只是尽忠职守罢了。我个人不值一提,而且老母也在城中,准备安顿完毕后,带领五县人马前来报效。”这是在试探刘秀的诚意,刘秀痛快地答应了。
冯异返回父城,将所见所闻向苗萌细细讲述,最后劝道:“绿林诸将生性粗野,暴虐横行,只有刘秀秋毫无犯。我见他的言行举止,绝非常人,不如早早归降。”苗萌向来敬重冯异,当即同意。然而此时,南阳传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刘秀急忙率部兼程返回,冯异之事也暂时搁下。
刘縯被杀了。
就在昆阳之战结束前数日,宛城粮尽援绝,出现了人吃人的惨剧,被迫开城投降。当岑彭亲自出降的时候,苦战数月的汉军将领咬牙切齿,要弄死他。刘縯惜才,说:“岑彭忠于职守,此乃大节。如今要做大事,应当招纳义士,给天下人做个榜样。”于是刘玄封岑彭为侯,命他在刘縯帐下效力。
现在宛城到手,更始政权有了稳固的根据地;昆阳大胜,王莽倒台已是时间问题。刘縯和刘玄集团的矛盾也浮出水面,逐渐白热化。绿林诸将怂恿刘玄,策划了一场新鸿门宴,召集众将议事,单等刘縯上钩。众将坐定,刘玄假意为刘縯表功,说道:“司徒大人劳苦功高,忠心可嘉。朕听说宝剑配英雄,让朕看看你杀敌立功的宝剑如何?”
这是事先安排好的解除刘縯武装的步骤,君命难违,刘縯不得不起身奉上宝剑。刘玄抽出半截上下端详,站在一旁的绣衣御史申屠建举起玉玦,示意赶快下手。刘玄却没有任何表示,在平静的外表下,他犹豫再三:或者是真的仁慈,不愿杀死这个族兄弟;或者从更深的层次考虑,现在双方大体均势,若杀了刘縯,自己就要被绿林诸将架空了。
这一次有惊无险,刘縯出来后,他的舅舅樊宏凑了过来,提醒他:“伯升啊,想当年鸿门宴,范增举玉玦以示项羽,你难道都忘了吗?”刘縯大概也看出刘玄不想杀他,出于一贯的自信,只是笑笑,不以为意。
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曾经支持刘縯兄弟起兵的李轶,见风使舵,不知何时倒向了刘玄一方,刘秀有所怀疑,也提醒过刘縯。由于李通的缘故,刘縯觉得李轶还算可靠,因此不加防备。
早在刘玄登基前,刘縯的部下刘稷分兵攻打鲁阳。他勇冠三军,脾气火暴,听说刘玄称帝,破口大骂:“原本举兵起义的,是伯升兄弟,他刘玄算个什么东西!”不仅如此,当使者任命刘稷为抗威将军时,他桀骜不驯不肯下拜。如今战事结束,刘玄派兵数千人,擒住刘稷,准备明正典刑,杀鸡儆猴。
刘縯与刘稷亲密无间,听说此事,也顾不上带兵,单枪匹马闯入营中,与更始君臣据理力争:
“刘稷战功卓著,为什么要杀他?”
“他对陛下不敬!”
“正是用人之际,不可手足相残。”
“君臣有别,大不敬从来就是死罪!”
……
说着说着,就崩出了火星。刘縯吼道:“当日要不是兄弟们抬举,陛下能做得了皇帝吗?”往日仇近日恨一起涌上心头,李轶、朱鲔劝刘玄一不做二不休,今天就结果了刘縯。刘玄咬牙切齿,一声令下:“来人,把这个大逆不道的狂徒杀了!”卫士们冲上去将刘縯围在中间,刘縯拔剑砍翻数人,无奈猛虎难敌群狼,被乱枪刺死。鲜红的热血从他的胸腹部流淌出来,随着一阵抽搐,变黑、变冷。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至于江山和家人,失血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了。
李轶、朱鲔又劝:“将此逆贼枭首示众,号令三军!”刘玄受了刺激,掩面说道:“罢了罢了,念在同宗之情,交还其家人安葬吧。”事变仅仅死了刘縯、刘稷二人,刘縯的家人没有连坐,说明刘玄并不想赶尽杀绝。当然舂陵刘氏在更始政权中,占据半壁江山,也不可能允许他这么做。
这个噩耗如同晴天霹雳,刘秀震惊了,他呆坐半晌,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自从父亲去世后,大哥就算是半个父亲,虽然平时顾家不多,但他胸怀大志,无疑是自己的人生导师。往日景象历历在目,巨大的悲痛涌上心头。
现在摆在面前的只有三条路:第一、带兵杀回去,为大哥报仇;第二、一个人逃走,从此隐姓埋名;第三、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第一条路快意恩仇,可是以自己的兵力,根本就是以卵击石,命运之神不可能永远眷顾自己,况且南阳的叔父、婶母、姐姐、妹妹、侄子,还有阴丽华,身家性命都在人家手里捏着。
第二条路自然轻松,可这岂是大丈夫所为,逃避不是办法,否则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第三条路却是最难,违背一个人的生物本能,可是想想当年高祖皇帝屈身项羽,反败为胜。自己的实力远远比不上高祖,只有更低调、更隐忍,才能保全自己,完成大哥未竟的事业。
刘秀强忍眼泪,严令部下不许为刘縯鸣冤叫屈。他快马加鞭赶回南阳,此时虽是夏末,却让人感到彻骨的寒冷。革命不只有战场上的惨烈厮杀,还有内部的阴谋背叛,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些都将考验着一个人的智慧和意志。
抵达宛城,首先迎接他的是大哥的旧部,他们说着“节哀顺变”,内心却有各自不同的想法。刘秀非常谨慎,没有与任何人私下交谈,只是一个劲儿地埋怨自己,平时没有好好规劝大哥。
刘秀觐见更始帝刘玄,那是天子,至高无上的皇帝,现在可能只有他才能保全自己。刘秀长跪在御前,镇定而谦卑地说:“刘縯无心之失,冒犯陛下,其罪不赦,其情可原。想舂陵刘氏一脉,同气连枝,肩负着兴复汉朝的重任。陛下德配天地,众望所归,臣绝无二心,愿效犬马之劳。”
刘玄本不是凶恶之人,见刘秀如此恭顺,又考虑到刘縯旧部手握重兵,如果欺人太甚,随时可能爆发冲突。而刘秀平日谦虚谨慎,与绿林诸将从无过节,人缘还好。刘玄说:“此事与你无关。你在昆阳立功,尚未封赏,是朕之过。”遂封刘秀为武信侯、破虏大将军,明升暗降,剥夺了实际军事指挥权。
刘秀形同软禁,周围恐怕少不了刘玄的耳目。他见到随军宛城的家人,刚一碰面,悲伤再次袭来,他咬着嘴唇,努力使自己的泪水不至于夺眶而出。家人也都神色憔悴、眼圈红肿,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情感,只有几个小侄子不住地哽咽。
叔父刘良拉着刘秀的手,终于还是开口说话了:“文叔,你大哥二哥先后殁了,好歹都有后代,你老大不小了,也该解决终身大事了。你不是一直惦记着阴丽华嘛,挑个良辰吉日把事情办了!”
刘秀愣住了,自从起兵举义,战事紧张,他竟一时忘了这个问题。是啊,当年在长安吹过的牛“娶妻当得阴丽华”也该兑现了,只是不知道心中的女神是否会答应呢?
没什么可说的,阴识与刘縯本来就是过命的交情,而自古美女爱英雄,闺中的阴丽华早听说了刘秀在昆阳之战的威名。因此当刘良请的媒人说明来意,阴识与小妹略一商量,爽快地同意了这门亲事。
婚礼举行的那一天,风和日丽,却没有多少欢乐的气氛。那时的婚礼都在黄昏举行,只见日轮西下,残阳如血,来贺的宾客也不多,基本都是近支亲属和刘縯旧部。
刘秀缓步下堂,请阴丽华下车,二人用一束红帛相牵,进入正堂。在司仪的指挥下,刘秀与阴丽华行过沃盥礼、同牢礼、合卺礼、拜堂礼、结发礼,接着是喜宴,喜宴结束后已是傍晚,刘秀送别亲友,转身进入内室。日夜思念的阴丽华近在眼前,却偏偏又在这个时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哪有心情同房,此处不用省略一千字。
大家尊称刘秀为“刘破虏”时,他都不敢接受,即使有人主动攀谈,论及昆阳之战,他也只是不痛不痒地说:“都是定国上公指挥有方,在下只是尽绵薄之力,侥幸成功而已。”
他不但不为大哥服丧,还在尸骨未寒之时办喜事。这在当时的社会主流意识里实在是不仁不义,甚至有不了解原委的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刘秀咬紧牙关,心中默念: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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