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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方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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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枪声仍在响。远或近。

    天空惨白。北京的夏季仿佛是从那个大凶大煞的日子开始的,苍穹于是一直颜色惨淡,间或揉进几股浓黑的烟柱,好让那尸布一样的天幕分出层次来。

    “----不要走近窗户!”每家每户的大人都反复警诫,如同吓唬小孩的鬼怪故事。而恐怖的超神传说倏地变成了现实。

    不同军种、兵种的精锐团队在空寂无人的大街上跑过或操过。他们互不相涉,更互无联络。广场已攻陷,反抗已扑灭。他们仿佛只是在竞赛士气,暴喊着“一 ――二――三――四!”的操令和吼着军歌,对民心似铁的北京人进行精神战。当然,他们毫不犹豫地对任何一个可疑的影像开火,或者干脆无目的地朝天鸣枪,以强化“六四”数日以来笼罩首都的战时气氛。

    门户紧闭,窗帘低垂。每家每户都如此。

    于是再也看不到钢盔的攒动和刺刀上闪烁不定的金属光泽,犹如看不见枪膛里精密而狰狞的来复线。事实上,没有人能目睹那撞击、起爆、旋转、迸射的物质运动的瞬间,只有那尖厉而干燥的音频,不时撕裂着人们的耳膜。这种生疏的音波忽地成了北京人生活的轴心。

    这就是死亡。它和每个人都那样近。

    自八国联军兵燹至今,北京城间隔了九十年才得以温习这呛人的硝烟味。光阴荏苒,北京人已丧失了应付战乱的能力。更何况,历史角色的转换实属匪夷所思,围城一月并发动总攻的不是凶横的外寇,而是中国军队。几多死难者直到他们的肉体被灼热弹头洞穿的一刹那,仍不敢相信取去他性命的是自己的同胞。

    第四天了。

    我们一家三口困缩在一个房间。临街那个房间已不属于我们,从窗缝强袭进来死的气息,把那个房间掠走了。

    曾经激沸的热血降到了冰点。六月四日血与火之夜,我那股视死如归的勇气已彻底崩溃,仿佛不曾在暗钢色的刺刀前高亢地喊过、豪迈地唱过;不曾在弹雨中挺立过、奔跑过。我只是对着四堵墙壁发呆,绝望、怯懦,象一只偷生的蝼蚁。我甚至不再屏息潜行到住宅临街的一面,偷偷掀开一角窗帘窥视天安门广场。那里已没什么可看,连升腾数日的浑浊烟柱都已熄灭,只有直升飞机在列成方阵的坦克群之中频繁起落。

    曾令我的心志如此昂扬过的地方已化为一块巨大的血痂,色泽渐渐变黑。

    唯一可做的事是反复调校收音机的短波频率,捕捉外部世界的每一束电波。“抗议”和“谴责”且不去管它,特别筛选出“哗变”和“起义”之类的只言片语,来膨化自己的幻想,用来填补被炮火洞穿的思维空洞――每个人的脑际都蓦地有了这样一个弹孔。

    神迹并没有降临。

    我们一家三口,就这样卷缩在兵祸沉重的阴影下。

    大军破城之日起,我八岁的儿子已经同全北京城的孩子一样,不再背起书包上学。儿子不曾从这意外的“假期”里得到丝毫快乐。他首先失去了自己的空间 ――临街的房间本是他的领地,却被“戒严”了。从木樨地到复兴门都有朋友打电话来,哭诉那些无坚不摧的虎狼之师,挥军攻城时向街道两旁的居民乱枪滥射。现代科技的成果是墙壳越来越薄而子弹穿透力愈来愈强,不少人竟是在寝室里领受无妄之灾。特别是木樨地,那一带的人家当晚彻夜蹲在地板上不敢直腰,子弹嗤嗤斜穿上来击中天花板,灰沙四溅,粉尘弥漫,如同战争影片用滥了的噱头。

    就这样过了四天。

    儿子不知做什么好。他从直觉里知道不可以去碰那部买了不久的电子游戏机,便把所有藏书都搬出来,从《西游记》到《安徒生童话》,没一册能翻倒廿页以上。弥散于大气中的惊悸与死亡气息,和神话世界根本不能相容。然而,他才八岁,完全无法理解窗外发生的一切。看见儿子百无聊赖而又不敢多言的样子,当妈妈的哭了。这几天来,妻子动不动就淌眼泪。

    对窗外的一切,我们大人又能理解多少?

    妻子仅下过一次楼,拐进楼后面的胡同。那里贴着墙根瑟缩蠕动着一条人龙,是抢购食品的居民。店铺拉上铁闸做生意,不再有进门选购的权利,只能把种类名称报上――如果店里还有货的话。

    连库房里年深月久的、罐壳已见锈斑的罐头都抢购一空。酷似一部灾难片的细节,陪衬角色就是惊惶的老百姓。

    自然,有交头接耳、有呜咽抽泣和高声的咒骂――只是在胡同里。

    近在咫尺的大街则是另一番景象。路面残留着被坦克冲决的路障,大小车辆焦黑的尸骸、砖石、碎瓶子、血渍、委弃的旗帜……没有行人,只见高度戒备的军队在巡逻。商店重门深锁,叩门光顾的只有怵目惊心的弹孔。

    尚未陷落的是胡同。那里是战时消息的交流中心;是掩护学生撤走的秘密通道;是不畏死的抵抗者的游击走廊。

    在六月六日,我曾目击一群士兵鸣枪狂追几个平民,从前门追至供电局,逃跑者拐入我这幢大楼后面,隐没进胡同里。士兵冲至,才拐弯便犹豫止步。眼前和他们对峙的一边是迷墙一般的高层公寓,另一边是错落的四合院和幽深的胡同,每扇门户都紧闭着,门后面是石头一样的沉默。士兵们商量几句什么,威胁性地放两枪,退走了。

    显然,这些千里勤王的官兵从未进过北京,他们只是在《解放军画报》上认识首都的。六月四日之前几次失败的行动,失散掉队的官兵都找不到自己的驻地,他们甚至没有北京市区的地图。指挥部或是无意让各路人马配合协调行动,竟没有派出公安干警、武警、卫戍区的人手给远道开拔而来野战军指引路径,而更愿意让他们各自为战。说到祭出和老百姓有“鱼水之情”的军队传统,请北京“老乡”当向导,那是想也不要想!

    四十年前往事已矣,当日北京万人空巷,箪食壶浆,夹道欢迎人民解放军和平入城的历史佳话,竟被四十年后的一夜枪炮击得粉碎。

    人民创造的历史和帝王创造的历史是如此不能相容。

    人民毕竟被击溃了,最后的“战壕”――经纬纵横的大小胡同,终究会被橐橐靴声踏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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