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你,要犯贱找打,明明说好不在王府切磋的。”李萧看着妹妹没了踪影,一拳砸在佘庆年头上。
“这不是明儿要进道玄府了嘛,有点兴奋,再说俩个人打的架,凭什么怪我一个人?”佘庆年揉着头,有点委屈。
鹿悠摆手道:“好了,咱们乘着早去和先生告别,然后整理一下行李吧,李子,你别忘了,下午李竹叔会回来。”
李萧闻言眼神暗淡了一下,随即不屑道:“回来就回来呗,还要我沐浴更衣去迎他?”
“这话我记下了,等李竹回来我就和他说。”三人闻言望去,一个一身邋遢武者短打的男子侧躺在檐廊顶上,一手支着头,笑嘻嘻地看着李萧。
李萧翻个了白眼幽怨道:“俊哥儿,没你这样的,一天到晚就盯着我们揪小辫子。”
男子叫曹俊,是王府的供奉,也是从小指点三人的人,如今快四十了,长得也算英俊,就是孤身一人,大概和他吊儿郎当的惫懒性子脱不了关系,从称呼就看得出来,明明差了一轮多岁数,却只准三人叫俊哥儿,自己又对李竹直呼其名,要不是各论各的,辈分就乱成一锅粥了。
男子仿佛摔下屋檐一般滚了下来,在空中却如猫儿一般翻转着调整身形,安稳落地,没发出一丝声音,如轻羽飘落,随后拍了拍后背上不知道是刚粘上的还是一直都有的灰尘道:“你们明天就要去道玄府了,这些年该教给你们的都教了,虽然世俗武学皆下品,远不及修炼大道来的恢弘浩大,但万法皆通,很多根本上的东西和驭使灵气的神通秘法是相通的,况且在通灵境前,近身战还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我不在你们身边的时候,不要懈怠了。”
佘庆年,李萧二人听着曹俊难得正经的叮嘱,心底有淡淡离愁泛起,低头不知作何言语,唯有鹿悠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好似曹俊刚刚在放屁一般。
曹俊瞪了一眼鹿悠,脸上突然露出的笑容,眉飞色舞道:“所以,到了道玄府,一定要多多温习我教你们的武学,特别是那轻身匿息之法,需要勤加练习,无灵气波动,又无声无影,半夜闻香观玉甚是好用,最好将那道玄府艳名远扬的赵仙子看个通透,回来细细道于我听。”
二人如遭雷击,虽然知道俊哥儿有些…调皮,时不时去州城里的烟花之地观摩男女打架,女子洗澡,还随身携带配图画的禁书对照研究,但没想到他色胆如此大,把主意打到道玄府赵仙师身上,那可是一尊蕴海境仙人,脾气又是出了名的不好,要他俩送死不成?
突然,一个阴恻恻的沉朽声音在曹俊身后幽幽响起:“老奴记得上次曹供奉偷摸着带俩位少爷去雀香楼练轻身功夫的时候,好像摔断过一次腿,这次学聪明了不成?自己不去了?”
只见曹俊如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转身便是几个后空翻,再次悄无声息蹲上屋檐,一手轻拍着胸口怒骂道:“福老头!大清早的你装什么鬼啊!吓死老子你赔得起吗?”
福伯眼睛眯得好似没睁开一般,有气无力道:“就是怕变成鬼吓到曹供奉,才来晒晒日头,去去朽气。”
“福伯早。”鹿悠三人恭敬问安,福伯虽是王府管家,下人身份,为人又和善低调,但王府上下,敢叫一声阿福的只有老王爷夫妇,连李竹都敬称一声福伯,地位极高,从他的住处在堂屋耳房,贴着老王爷和李萧便可见一般,听说从李竹出生前,福伯就在府上,就是这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如今四十多年了,熬死了俩代家丁,福伯还是这幅样子。
“我信你的邪!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我为啥摔断腿你心里没点数吗?”曹俊惊魂未定,蹲在屋檐上骂骂咧咧,被福伯摸到身后阴一句,这会儿还感觉尾椎骨发紧。
鹿悠笑道:“福伯放心,我们不会听俊哥儿胡言乱语的。”
福伯将脑袋转向鹿悠,眯着的眼睛也看不清睁没睁开,脸上的皱纹如皲裂的树皮在挪动,扯出一个能吓哭孩子的笑容道:“有鹿少爷在,老奴自然是放心的。”说完便佝偻着身子,如一缕幽魂般缓缓飘离了演武场。
等福伯不见了踪影,佘庆年才好奇问道:“俊哥儿,知道福伯到底什么境界吗?”
曹俊再次悄无声息跳了下来,翻了个白眼道:“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入府十多年了,从没见过糟老头子出手,估计老王爷都不知道。”
李萧叹了口气失望道:“你这个大供奉好弱……我有点为王府未来担忧了。”
曹俊气得跳脚:“我这么弱还真对不住你了,可你爹才是世子,王府的未来还轮不到你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子操心。”
李萧神情一僵,负气道:“对呀,等我当王爷你怕是不知去哪个穷山辟野当老王八养老了。”
“我呸!我曹俊一生潇洒风流,就是死也不会活成一只老王八。”
鹿悠无奈打断道:“走吧,先去徐先生那告个别。”说完便向外走去,有些忿忿的李萧和满脸跃跃欲试打算掺和俩句的佘庆年才打消继续拌嘴的念头,跟了上去。
三人同年,只是鹿悠大几个月,具体诞辰不清楚,是被福伯摸骨摸出来的,入府那日便作为生日,三月十六。三人中最大,最能打,又看似最面面俱到,温和聪慧,所以李萧,佘庆年俩人都心甘情愿喊一声悠哥,大部分事情俩人习惯了不操心,都听鹿悠的。
在远离王府的一处破落小院里,鹿悠所说的徐先生正对着一位一看便是儒院弟子打扮的中年男子嘱咐着什么。
比起儒冠鹤氅碧玉件却毕恭毕敬的儒院中年男子,徐先生看上去不到四十,哪怕几缕长须为他增添了不少沧桑,也显得年轻,一袭青色儒衫,一根木簪,有些寒酸,可不管叫谁来看,都会觉得儒院男子的恭敬没什么不对。
“我走之后,刚刚与你说过的蒙童,不论短学长学,来或不来,你都得在此地待足期限,至于往后这个学塾继不继续办,那就是你的事了。”
“学生遵命。”中年男子深深一揖,弯着腰恭敬倒退出院门,满面红光地快步走向儒院,城内不准御风而起,又要顾及风度,男子飞也不是,跑也不是,俩条腿这辈子都没抡得如此急过。
天大的贵人呐,不赶紧和儒院的师兄弟炫耀,会憋死的,估摸着一向严肃刻板的几位先生都坐不住。
男子走后,徐先生搬了条摇摇晃晃的长条板凳坐着,突然心有所感,掐指算了算,望向东方,有些皱眉道:“可观大道,入人心的天赐?罢了,被我算到也是缘分。”
不一会儿,鹿悠三人便到了,恭敬行礼道过先生后,李萧便开始不正经地挤到徐先生的板凳上,侧头挤眉弄眼道:“徐先生,咱们三人明天要去道玄府修行了,就是那种能飞来飞去的修行,这几年一直跟您读书学道理,都没跟您说过,我们三人都是修炼天才,是能成仙的那种,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明天要失去三个天赋卓绝的弟子,有些伤心?”
“怎么会,我觉得徐先生应该为教过三位未来的仙人感到开心才对,说出去是多大的面子啊。”佘庆年一本正经接话。
鹿悠默然无语,有些时候,他也有些愁。
徐先生毫无惊讶,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条戒尺微笑道:“来,昨天教你们的,都复讲一遍。”
“先生是不是没听清?还是说根本没信?”李萧看着徐先生的淡然,挠了挠头看向鹿悠。
鹿悠理都不理他,清楚平缓地将徐先生昨天对他所讲再重复了一遍,一字不差,佘庆年瞄了眼戒尺,同样快速复述了一遍昨天先生教授的内容,徐先生满意地点点头,望向李萧。
李萧很是心虚,站起身面对徐先生吞了口口水,硬着头皮开始复讲,大致意思是不差的,只是做不到其他俩人般一字不差,徐先生站起身来扬起戒尺,李萧颓然伸出手,被徐先生打了三下手心,声音清脆,疼的李萧龇牙咧嘴。
说来奇怪,李萧平常打熬身体,和鹿悠,佘庆年切磋时都不觉得如何痛,偏偏这戒尺打人,痛到心里,可能是他多用拳头,手心没被伤过的缘故?他没有问过其他俩人这个问题,因为这俩遭天妒的从来没挨过徐先生的戒尺。
李萧揉着手心道:“徐先生,您还打我板子,我都要去道玄府修炼成仙了,这些凡俗文章,山下小道理和规矩不用学的那么深了吧。”
徐先生一尺敲在李萧头上,敲得他呼痛不已,正色道:“道理无分大小,规矩人仙皆有,更别说北玄立国起就没把修士和老百姓分开看待过,这些你所谓的凡俗文章是儒家千年来千挑万选出来的学问根本,炼气之前先修心。”
李萧吐了吐舌头,点头应下,徐先生看向鹿悠和佘庆年,俩人跟着点头,徐先生突然有些开怀道:“能进道玄府,你们应该都只差临门一脚就进门槛了,但是你们没有看不起我这个穷酸书生,还愿意听我讲道理,这就很好了,世间最珍贵,便属思无邪,愿你们三人保持这份心境,未来大道可期,万一以后拜入儒家成圣,我还得向你们行礼。”
李萧畅想着徐先生对他行礼的样子,露出傻笑道:“嘿嘿,但我还是喜欢道家,儒家规规矩矩束手束脚的,道理太多,扳扯不清,道家多好,一心修道,无拘无束,清净淡然。对了徐先生,你从来没有打过他们俩,要不今儿一人打一下当道别礼?”
佘庆年果断踹了李萧的小腿一脚。
徐先生看着俩人胡闹,摇头笑了笑,没再说话,见鹿悠掏出一方刻有北玄敕造的金元宝,摆手拒绝道:“我办学塾没收过钱,儒院那点例钱就够我生活了,要是一顿饭,一块饼什么的我也就收下了,收钱对你们不公平。”
“有什么不公平的,徐先生,那要不我们请您喝酒吧。”佘庆年有些迷糊。
徐先生指着自己的心口:“在我这里,对你们不公平,这是我的道理,酒就不喝了,我还有事,以后有机会的。”
鹿悠收起元宝,行了一礼道:“那我们便告辞了,谢过先生,九年来学生收获颇多。”对于鹿悠来说,这一世能入手琢磨人心的开端便是徐先生的学问,真正将他领了进门。对于缺乏为人概念,又从没在乎过世俗规矩的他颇为重要,重要到让他觉得徐先生绝不是一个落魄儒生那么简单。
三人告辞离去后,徐先生面带笑意,听到李萧在门外嘀嘀咕咕:“还以后有机会,你等个二十年吧,到时候别老的那大鱼大肉都吃不爽快了。”
等到三人走远,徐先生一手在脸上抹过,不止胡须脱落,脸更年轻了十岁不止,自言自语道:“李萧啊李萧,不管你拜入道玄府还是出身定军王府,不久你就会知道,你徐先生还是你徐先生,哪怕你真拜入儒家成圣,我还是你先生。”说完一步跨出,身边泛起一圈涟漪,如同身前出现一座竖立的无色湖泊,徐先生消失不见。
远在北玄最北的一个小县城,冰雪还未开化,一个七岁左右,衣衫单薄的小男孩正抱膝埋头躲在自家柴房里。
作为一个婢女生的野种,哪怕家里是小城中少有的富裕大族,也是没有半点地位的。先前他突然觉得头昏眼花,哼哼唧唧了半天,府上下人才找来郎中给他查看,却半天没找到病因,等他好不容易熬过去,头不疼了之后,他看了一眼郎中,眼中浮现出的竟然是一杆秤,秤砣金灿灿的,秤盘上摆的却是自己,随着在旁边候着的下人嘴里不断的絮絮叨叨,秤砣也在不断挪动,秤盘随之往下沉,而秤盘下的是累累白骨,硕大空洞的头骨眼窝吓得小男孩一声尖叫,跑出房去,结果所见之人不是魑魅魍魉就是光怪陆离的不明景象,慌不择路之下躲入柴房,泣不成声。
在孩子稍稍平静后开始想念他那早已被府上夫人打死的娘亲时,身前涟漪浮现,徐先生一步迈出,默不作声,闭上眼睛感知片刻后,脸上浮现出复杂之色,叹道:“这样啊。”
小男孩听到声音,刚安定一点的小心肝又被惊得一颤,抬头看去,眨了眨眼,不知他看到了什么,竟然看痴了,手不由得向前伸出。
徐先生小心翼翼握住身前这只茧疤纵横的颤抖小手,柔声道:“你愿意拜我为师吗?”
小男孩又是一惊,眼前终于能看清人影,看着面前眉目带笑的年轻男子,嘴角牵动着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答道:“我愿意。”
于是一阵微风过后,柴房重归寂静。
小男孩对徐先生没有丝毫怀疑,只因为他看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面前的男子时,一阵金光过后的是碧蓝的天空和嫩绿的草地,柔风拂动着数不清的娇艳桃花和摇摆柳条,起伏不定,红绿相依,本是俗不可耐的色调搭配却说不出来的好看。
小男孩面前有一池不算大但深不见底的幽深春水,在桃柳林当中无源头也无去处,碧影悠悠,有些神秘,他瑟缩着伸手触及之后,出乎意料的温润暖手,如很小很小被娘亲抱在怀里的时候,那种差点被他忘记的安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