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哭千家闻战伐。”杜工部一句诗,写的不是大唐,不是安史之乱,而是普天之下、前世后世千千万万场战乱之景。
这时正值乱世,恢宏一时的大唐帝国已经终归黄土,中原大地被各路往来的军阀践踏。俗话说乱世出英雄,人们渴望着一个治国平天下的英雄。“满城尽带黄金甲”辉煌一时的黄巢,让多少黎民看到了新朝的希望,最终仍不改庸人本性,湮灭于历史。朱全忠灭唐,欲令八方拜服,不过是军阀得意,终被李存勖所灭,李存勖攻灭仇雠,以为天下已定,却宠幸伶人、身死人手……权力几度易手,天下仍是大乱,千里无鸡鸣。
所谓英雄,在千万黎民百姓翘首期望下粉墨登场,最终无不黯然落幕。
人们开始不再相信英雄,接受命运……
“吁……”这是一声年轻却又厚重的勒马声。白马前蹄扬起,猛地落下,马背上的少年轻拉缰绳,环顾四周,显然是马术极好。五六匹黑马随后跟到,纷纷勒马。
少年十六七岁年纪,身形矫健,一张脸英气十足,倘若脱下身上这身简陋的札甲战袍,扔下那杆黑铁枪,换上一身书生打扮,想必也能显得几分秀气了。
众人停在一片断井颓垣之前,里面哭喊声、打杀声和呵斥声此起彼伏,听来实在是让人感到毛骨悚然。众人仿佛站在了地狱门口。
一轮血红的太阳挂在天边,悲凉的残光洒在满是血污的灰土墙上。
十五天前,潞州。
乱世之中,纷纷扰扰乃是常态,短暂的平静,往往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潞州,目前就经历着这样的平静。
天色已近傍晚,府内,一名灰头土脸的侍从匆匆跑进,跪倒在堂外叫道:“大、大人,大事不好了。”堂上站着一名中年男人,身材魁梧,面容有如一只鹰脸,不怒自威。中年男人旁边站着一位绿袍少年,二人方才正在大谈天下大势,突然被下人打断,少年不禁面有愠色。
“混账东西!”中年男人勃然大怒,未竭力发声而声色浑厚,门外侍从吓得不知所措,只得连连叩头,口中念叨“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中年男人颇为震怒,半晌不言,少年见到此状,便上前说道:“郭府家规,从上到下便有灭门之危也不得惊慌,你有何事?”那侍从连忙称是,接着说道:“城中……城中有一不知从哪个山窝出来的刁民,直呼大人名讳要见大人。”
“乡野草民,管他作甚?”那少年问道,少年声音虽不及中年男人气息浑厚平稳,却也有一种超出年龄的稳重,让一般人听着颇为心安。
“是是,小人本不想和这等人纠缠,可那人在街上编了首歌胡诌。”侍从说道。
“编了首什么歌?”少年问,他看侍从颇为胆怯,便随即又补充道:“你但说无妨,非你之罪。”
“是是,那乡下人唱道‘华夏翻天,民不聊生,英雄郭威,只会训人。狼狗逐鹿,你死我活,英雄柴荣,只有架势。’”
中年人听到后脸色微变,但随即释然,这个鹰眼阔额的男人正是那乡下人口中的郭威,之后的后周太祖。他旁边的少年,便是郭威的养子柴荣。
郭威此人,对自己和门庭要求极为严厉,因此方才侍从慌慌张张大失礼度时惹得他颇为生气。但其实他一向大度,对于这乡下人讽刺自己之言,反而一笑了之道“这乡下人写诗倒是别有风格”。一旁他的义子柴荣表现得不喜不怒,只是面无表情,好像颇为不屑。把众诸侯比作狼狗,把郭家家规严明说成训人,不知何人说话如此粗俗,口气倒是不小。
“然后如何?”柴荣问道。
“小人们虽然不懂诗书,但这乡下人唱的小人们都知道是对老爷和少爷出言不逊,小人便想教训教训他,可谁知那老头为老不尊,反而敲了小人几棍子,还……还说道:‘快把你家郭威小友叫出来,我有要事相商’。”
郭威和柴荣对视一眼,均在揣测这个老农是何等来历。
“小人说‘我家老爷岂能是你想见就见的’,那老农便很生气地哼了一句道:‘老农去酒店喝一壶酒的功夫他还没来,我便自己进去。’说完便买酒去了。”
“其他下人呢?”柴荣问道。
“他,他们三个被老农押着去酒馆了……”
侍从说完,柴荣说了声:“你先起来。”侍从连声道谢,起身站在门外,柴荣看了看沉思的郭威,郭威沉吟片刻,不回头对柴荣说道:“荣儿,我父子去看他是何方神圣。”
“爹,不劳您大驾,让我带几个手下过去看看便可。”柴荣说道。
郭威说道:“不必如此,你和我两个人去,不要多带一人。”
柴荣觉得不妥,刚想再说些什么,突然屋外传来一声长笑,听来却是发自一位老者。长笑由远及近,愈发清晰,突然间老者从院墙一跃而入,立于庭院。柴荣见到这老者轻功之好,霎时大惊,上前两步站于门前,手按剑柄。
柴荣细看那老者,那老者身穿一身农家布衣,破破烂烂,还打了四五处补丁。老者体态精瘦,皮肤黝黑,头发半白,留一缕短须。左手拄着一根弯弯曲曲的破木拐杖,背上背着一个长形布袋,像是插着一把半长古剑。
老者刚刚站定,院落四周立即有数十名家客持剑围住。郭威上前几步,按住柴荣握着剑柄的手把拔出一半的佩剑推回剑鞘,随后又拱手道:“晚辈失礼。”
众家客看自家王爷竟然对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农自称晚辈,都面面相觑,却又不知郭威是不是正话反说,只等他一下翻脸,便冲上去把这老头拿下。
那老者拱手回礼道:“老农虽然年纪大了老爷些,但也不是倚老卖老之人,老爷不用谦虚。”
郭威不做答复,放下拱手之礼,说道:“在下约束下人不周,得罪了老人家,不知老人家可否大人不记小人过,先行放人,在下并非沽名钓誉之辈,老人家有事相商,容在下设宴细谈。”
那老农不苟言笑,“哼”一声而后道:“什么大人小人,难道你做错了事,我因为你是大人便不敢教训你了吗?那几个小辈我扔在你院门口。”众门客见老农说话毫无礼数,都怒目而视逼近了数步。郭威抬手示意,让门客退到院墙边上,又招呼了几个家丁去外边把三个打晕了的家丁拖了回来。
郭威拱手道:“在下没有猜错的话,阁下当是五行派长老,失敬了。”这老农出自五行派,其实柴荣也早已猜到了几分,只是这时听郭威说出来仍颇为震惊。五行派柴荣早有耳闻,乃是江湖上北方第一大帮派,多倚仗于太行山一带山地活动,成员多是农人,因此柴荣一直对其颇有不屑。柴荣认为其规模虽大,高手应是寥寥。五行派教众众多,涉足极广,黄巢起义时便颇有五行派中教众暗中助阵,黄巢兵败后,五行派也暗中收纳了众多溃败的黄巢残军。柴荣今日亲眼见到五行派门人身手,且不说武功如何,这长笑不断的内力和一跃过三丈高墙的轻功便见所未见。
“哼!什么长老不长老的,我何长松一辈子老农一个。”
何长松!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人物,何止五行派长老,乃是五行派现任掌门。柴荣一向冷静,冷静到让你觉得他看什么都是一副不屑的神情,然而听到这个名字,柴荣心里霎时涌上了一种说不出的心情,既有兴奋、激动,又有一点暗暗失望,眼前这个江湖上成名已久的老者完全不是自己想象的仙风道骨模样。要说他与一般农民不同之处,无非是那一双拿剑的手。柴荣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但他从小深知百姓疾苦,也对江湖之事颇有耳闻。据他了解,何长松性格生硬,今日看来,确实如此。
“既然老人家不喜赘言,在下还请阁下直言,光临寒舍所为何事。”郭威道。
“当今世道天下大乱,一群小儿辈争来争去,难道你就不想争他一争吗?”
何长松说完,仰起头来,斜着眼看郭威反应若何。诚然,郭威如何不想建立一番功业,创一个太平盛世出来,然而先后逐鹿中原的黄巢、朱温、李存勖等人,无一长久,他们到底输在了哪里,郭威始终无法参透。郭威是个正直之人,不喜说谎,但又无法直言自己的志向,否则便是说自己和之前那些争名夺利之人有何不同?
“前辈你错了,我父亲和他们不一样。”郭威犹豫之际,柴荣突然说道,连郭威也颇感好奇,到底自己和之前那些追名逐利之辈有何不同?
“有什么不一样?”何长松好像毫不在乎,仍是斜着眼反问。
“之前的人,都为夺利而起,而我父起时,必为保民救世而起,这便是区别!”
“胡说八道!”柴荣刚说完,郭威便批头骂来。
“哈哈哈哈哈,好一个保民而起,那倘若有人阻你救世呢?”何长松道。
“那便杀阻我之人。”柴荣说道。
“那你和为追权夺利之人手段有有何区别?”何长松怒斥道。
柴荣一时语塞,不再回答,他心中开始暗暗盘想这个问题,是啊,神挡杀神佛挡,又和屠夫有何区别,尽管动摇了一瞬间,但柴荣还是坚持了自己的志向,只是他一时无法说服自己完全接受。
“我五行派向来和中原争权夺利的战争避之唯恐不及,今日来此,确实是要说一件要紧事。”何长松神情表现得愈加严肃。
“请讲。”郭威道。说完郭威又给柴荣做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多言。
“好,我何长松不是个拐弯抹角的人,石敬瑭勾结了契丹人要灭了李家,我五行派本不参与政治纷争,现如今外族欲要入主中原,必定要大肆掠夺,我五行派不得不管!”何长松说这句话是,把“不得不管”四个字说得格外强硬,简直像是一个一个崩出来的字组合而成。
郭威此时,正是后唐李氏下属,但他身份并不显赫。何长松找到郭威,显然是他对李氏手下诸人都颇有了解,而且唯独觉得他是个有些民族大义之人。郭威心想何长松虽然嘴上说不参与庙堂纷争,然而情报之广,确实是令人细思极恐。
郭威低头沉思之际,何长松再道:“老农人微言轻,中原之事,千万百姓,都指望老爷了。老何头先走一步!”话说完,何长松转身连跨几步,然后两三步踏上了墙头,跳出院外,众人正准备追赶,被郭威喝止。
“五行派农家弟子遍布天下,果然名不虚传。”郭威叹道。
“那这五行派帮主之言可信吗?”柴荣问道。
“此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只是不可行事鲁莽,待得先过两日探到风声再行决断。”
柴荣答应下来,心中却颇为不解:所谓风声是为何物,父亲在等的是什么?
事实证明过分的小心没有错,契丹动兵的消息很快传入了朝廷,仅仅五天之后,便有数名大臣先后上书请求加强北方防务。
上书的大臣,全部以欺君之名下狱,几天内病死狱中。只是柴荣始终不知,这几位大臣究竟为何而死。
柴荣几人此行目的,便是希望赶在石敬瑭和契丹军队杀来之前,先行将柴荣家眷救回。
不过看起来已经晚了。
天色和时机都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