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下来的林梅,仿佛又陷入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安静,在面对拥有反差极大面孔的小男生时,也是如此。
在化妆间外守着她换衣服时如此。
带着她坐上最新款的“红旗2049”汽车时如此。
飞驰于距地表100米的高速磁悬浮车道上时如此。
坐在本该已经打烊却被包场的nobu餐厅看着京城午夜灯火的星星点灯时,也是如此。
“女神,你,你现在的样子,真美……”
此刻的小男生,似乎又变成了那个满脸紧张尴尬甚至还有一丝羞涩的孩子,低头戳着盘中的烧银鳕鱼,时不时地又抬头看一眼面前眼神空洞的女子。
“今天的事我也有责任,毕竟我也参与了太虚的设计,我暂时不知道什么原因,基于量子干涉原理的系统不该出问题啊……你别难过了,要是不解气,你打我一顿得了……”
被手环整点报时震动惊醒的林梅,看了眼对面的他,轻轻摇摇头。
“不管怎样,谢谢你。”林梅嘶哑地说道。
小男生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不谢,不谢!我还感谢你呢,从小到大我就没这么牛逼过,舒坦,嘿!早就看他们丫的不顺眼了,就是爷爷管得太严……呃,女神你不生我气就行,都怨我,今儿我从头到尾都搞砸了,请你喝酒砸了,瞎特么表白砸了,连系统也砸了……”
林梅看着他,道:“口渴,想喝酒了。”
小男生高兴道:“成啊!拉菲,玛歌,还是轩尼诗?”转头大喊:“waiter!e list!”
林梅摇头道:“不喝这个,我请你喝酒吧,跟我走。”
小男生:“呃——bill!”
在林梅的指引下,二人又穿越了大半座城市,来到了七环外的一个烧烤摊子,坐在马扎上,喝起了地产啤酒。
连吹三瓶,使劲打了几个嗝后,林梅的眼神才活泛了一些,看着对面吃相文雅的小男生,问道:“吃不惯吧?”
小男生摇摇头,配合般地抓起一串羊肉一口撸进嘴里。
“我刚来这儿的时候,总吃这个,便宜。”林梅道,“你尝尝这个……”说话间递给他一串硕大肥腻还滴着油的东西。
“呃……”他看着这东西,眼神比面对纨绔挑衅时慌多了。
“这个补,你爷们儿点,造一个,我们老家老爷们儿都吃——这大腰子,真肥!”林梅不容分说塞在他手中。
小男生下定决心,闭着眼一口塞入嘴里,没怎么咀嚼就想浑沦个儿往下吞,不知是噎着了还是腻着了,脸随之像缩水土豆一样抽巴起来。
“还是吃不惯吧……你看,就跟吃东西一样,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呵!”林梅抬头看了眼夜空,叹气,“不管怎样,谢谢你,谢谢你今天和之前所做的一切,我敬你……你先吃完,别噎着,都是江湖儿女,不要拘泥小节,姐先干为敬!”
敦敦敦……林梅又吹了一瓶。
从包里掏出盒烟,点上一根,深吸了一口。
“还是这儿好,特么的市区抽一口罚我1000,一包抽完不得要饭去。”林梅叉着腿坐在马扎上,丝毫不顾忌形象,此时她已经重新开启了手环程序——这说明太虚系统可能业已正常了,又恢复成了相貌平平的样子。
小男生咽下了嘴里的东西,示威似的又恶狠狠地撸了一串肥腰子。
“你之前对我说了那么多,我也没怎么搭理你,对不住了啊,我再敬你!”林梅又开了一瓶。
小男生没拦住,眼看着她吹了第五瓶。
“你明天就要走了?去哪儿啊?祝你一路顺风哈!我还敬你!”林梅又去拎酒。
这次小男生迅速抓住了她的手,她挣脱了几下,也就由他握着了。
咬住还剩大半的香烟,另一只手拎起瓶子,在桌沿儿磕开瓶盖儿,敦敦敦的又干了,第六瓶。
他都有些无语了,这位姐姐是闹哪样,拍婆子一般都是男人哄女人喝酒啊,这下好,反了,自己却有点接不上了,这是什么画风啊?
“你瞅啥?”林梅看着他无语的表情,哈哈大笑,“你应该接‘瞅你咋滴’啊?然后我就能削你了,你不让我削你出气么?”
他终于咽下了嘴里的东西,也举杯干了,道:“别自己喝,我陪你。”
她摆摆手:“没事儿,你酒量看着一般,用你的话怎么说来着?对,‘在我这儿,不够看’,对吧,哈哈!”
“对不起,林梅。”他恍然有悟,缓声道:“我不是故意瞒你什么,也不是在表演或者是你说的显摆什么,我本不想这么跟你认识,就是今天的情况……有些突然,不说这个了。你只要知道,我没有恶意,就行了。”
林梅盯着他,没说话,继续吞云吐雾。
小男生接着道:“我知道,你可能会有偏见,对我,和像我一样的人,因为你长大的年月里,经历了太多苦难,我出现太晚了啊,希望迟到终究好过缺席……”
“噗!”林梅吐掉了烟头,“停停,您能不能别端着了,背课文呐?姐鸡汤免疫,你好好说话!”
小男生握着林梅冰冷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他接着说道:“我没刻意说什么,真的,都是我心里想的,此时此刻想的,也是从我看见你那天想的……”
“得,至于么?咱们都甭端着了,我就不信了,我要真是一丑逼您还能这么惦记我?”她戏谑道。
“呃……我跟你说了,我也是孤独地长大的,你以为科学院少年班的封闭时光那么好玩儿呢,我,我也是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你后,才,才喜欢上你的,我是想呵护你啊……”仿佛又被带入了遭遇回怼接不上的节奏,他赶紧接着说道:“我也不求你信我,我问心无愧就行了。只是,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什么事儿让你这么……心里这么苦。我能看出来,跟我说说,好么?”
林梅使劲抽了下手,道:“撒开,我点烟……撒开,我生气了啊!”
他恋恋不舍地松了手。
林梅又点了一颗烟,伸手拎起第七瓶啤酒,开瓶,又用脚踢了踢啤酒箱子,箱子外壁上马上浮现出廉价的led字幕:惊艳之作,品味人生。
“真想听啊,你撵一撵我,起码跟我齐平。”她说着话又开始敦敦敦。
小男生二话不说,拽过箱子,把酒瓶码了一桌子,也开始敦敦敦,速度不慢,一瓶接一瓶。
或许方才喝猛了,第七瓶酒林梅喝得很慢,慢到好像被噎出了眼泪。
她温柔地看着这么一会儿就已经吹了四瓶的他,真像只小斗犬呵。
“你明天……是第一次离开家么?”林梅问道。
“欧……”也不知道是打嗝还是反胃的小男生点点头,又开始和第五瓶战斗。
“真好。你知道我最羡慕你什么?不是你这么少年天才,不是你年少多金,不是你出门带小弟,也不是你叉架不跌份的狠劲儿,你看,我是不是也能端着,也会鸡汤啊……”
林梅笑笑,左手插进了鬓间长发,往耳后梳理。
“我最羡慕你的,是你之前说的,家,不是家世,是家啊。”
她的嘴唇有些微微颤抖。
“你别说你多了解我,我用你可怜啊?我虽然那样长大,我也一样有家。可你知道吗,已经过了零点啦……从今天起,我,没有家了,没有了啊……”
一瞬间,泪如雨下。
两个人,都是如此。
他走过来,从身后拥住她,把下巴轻轻压在她的长发上。
凌晨的空气,有些寒凉。
小男生的怀抱,也会这样的温暖厚重啊。
那一刻,林梅哭得比他更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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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灯,两个人,满地啤酒瓶。
许久许久,烧烤摊只余下了这一桌,老板没忍心去打扰这对年轻的男女。
“得,嚎一场,我舒坦多了,你哭什么啊,你陪酒还陪哭啊?”
“我,我心都酥了,心疼你啊……”
“唉……您这画风是改不过来了,得,今儿姐是认栽了!咱走吧,别耗着啦,都官宣是你女人了,跟你‘吃早餐’吧。”
“呃,不,不是啊,你别因为情绪什么的就跟我……我没想过第一次跟你是这种情况……”
“卧槽,您可别端着啦,特么傻逼啊你,一会儿我后悔了就过这村没这店啦!”
说话间,林梅拥着他,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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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1年5月9日下午16:15,清华园,理学院教室。
现代应用物理系研究生林梅正在听导师讲课:“……所以,新一代的科学家认为,在每一个特定的时刻,电子不可能既是粒子又是波,而只能是其中的一种。它到底会是粒子还是波,这取决于是否有人观察它,当没人观察它时,它就是波,而一旦有人观察它,它就变成了粒子。经典大师出离愤怒……”
因为是公共课,所以林梅没那么专心,有一瞬间困倦、走神,面上飞起了一抹红霞,因为想起了凌晨的旖旎——看上去文弱的小斗犬身体还真不是盖的。
她扫了一眼手环里署名“小斗犬”的“添加联系人”申请,微笑了一下,她还真是没想好要不要继续这段尚谈不上什么感情的关系。只是,他确实不讨厌,还有些讨喜呢。此时此刻,他应该在飞往大洋彼岸的空天客机上了吧。
中午分别时,逃课大半天的她戏谑地对他说,要考虑一下明天是不是会后悔,这么容易就让你丫得手了,都没问你名字呢,你丫别说,姐现在不想听。他立即接道,你最多能考虑五六个小时,等晚上我降落了,马上就问你,你该想明白了——因为时差原因,到时候当地已经是明天了。她笑着说快滚蛋吧,爷宝男。
窗外夕阳温润,暖风习习,林梅和几个同学都已换上了夏装,裙摆下的肌肤润如青葱,脸上洋溢着年轻的气息。
笔在林梅的左手上转来转去……
“乒”的一声突兀响起,一只鸽子突然撞破了教室的窗户,落在了书桌旁,大家都吓了一跳。
林梅站起身走上前去,好奇地捧起了鸽子,鸽子表皮有几道血痕,但看起来受伤不重,还在扑扇翅膀,却表现的有些不安。
接着,外面接二连三响起惊呼。
林梅走到窗前,外面的操场上,打着旋儿坠落和正在坠落着好多只鸽子、燕子、麻雀等鸟类,吵杂的声音如潮水般由远及近、愈来愈大……
多年以后,林梅始终记得那时的场景,每一个细节,都似烙在了脑中,特别是天幕远处,那片瑰丽的晚霞,鲜红如血。
第一卷:暮霞散绮(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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