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天色大亮
苍桐山上,一大捆茱萸顺着极陡的山路,一路踉踉跄跄的滑至山脚下,一晃一晃的靠在一块青石旁,方才渐渐向后倒去,露出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满脸大汗,顺势躺在茱萸上,也不嫌硌得慌,仰头眯眼,眉眼含笑。
少年在小镇的酒楼帮工。
每年重阳,小镇都有背插茱萸携手登高的习俗,所以每至重阳,少年都起个大早,进山背一大捆茱萸,放在酒楼门前,路人自取,分文不收,唯独有个规矩,一人一枝,不可多拿,为此专门找人写了告示,贴在门旁。每次瞅见有人伸手,少年便急急倚在门口,微微一笑,也不出声,
来人不管有心无心,面对这样一张天真无邪的脸,倒也无人多拿,只是乐了酒楼掌柜,多次出言相劝,半个铜钱不挣,何苦来哉,劳心费力。少年每次只是乐呵呵的说:”不累,多好的事”便转头擦桌,一圈又一圈,擦得发亮。
对少年而言,这哪里是多好,这是天下极好极好的事
少年姓苏,名长莫,爹娘六年前双双离世,这酒楼,原是他家的。
小镇在灵墟洲不过弹丸之地,与世隔绝,少有人来,六年前流窜来一圈逃荒之人,引发了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瘟疫,酒楼是当年第一个停了生意救济的商家,最后却成了唯一打起了灵幡的人家。
那年苏长陌仅有五岁,当年少年的父亲也是年轻时迁来此地,小镇之内,举目无亲,偌大的酒楼,铁定是守不住了,倒不如为孩子换个平平安安。
父亲临终前将酒楼送给了好友也就是现在的掌柜老拐,钱财酒楼不用给孩子一分一毫,只求一事,让少年健康长大。所以这些年少年说是帮工,倒也没苦着饿着。转眼间便已是年方十一。一年年往高了窜。
少年长大了,他没上学,可是识字了,很多事,心知肚明,但他从没开口问过老拐叔,老拐叔也从未提过只言片语。他是店小二,他是掌柜,也是恩人。能活着,便已是世间最大的恩赐。
日头渐升,少年左右晃了晃肩膀,憋了一口气,弯腰屈膝,将那一大捆茱萸生生拔起,离地寸许。整个人又埋于茱萸,向着酒楼挪去,时不时想到某处,便摇头晃脑哑然失笑:今儿的酒客定是好多好多的。
小镇偏僻,人倒不算少,每到逢年过节,甚是热闹,酒楼位置也好,临近主街,地处小镇中间,喝酒的人自然少不了,生意不错。
少年这些年每日里既忙着端酒上菜,也得空便学着酿酒,采花拾露,选粮试水,倒是给折出了一套自己法子,练得了一手酿酒的绝活儿,用酒客的话说就是别具一格,风味极雅,用老拐叔的话说就是有天赋。
一路上行人很少,少年额头汗水,如珠坠地,也顾不得擦,前颠后晃得到了酒楼,老拐叔应该是还未起,少年照例将茱萸放在门口,贴上告示,坐在门槛上,双手撑头,乐嘻嘻的看着街道,双目出神,
“老莫,起这早啊,昨儿有没有梦见大姑娘?”一道略显稚嫩却刻意扯着嗓子故作深沉的声音远远传来。苏长莫头也没回只是微微一笑。这声音咱小镇独一份。唐英,唐大爷。
话音未落,拐角窜出一个少年,白衣云纹,就是皮肤略黑,顺势向门槛坐下,手却已经给苏长莫的肩头来了狠狠一个巴掌:“咋个不理人呢?怎么?和大姑娘亲嘴被老拐叫醒了?”话未说完,少年自己一脸猥琐笑个不停。
少年姓唐名英,小镇巨富,唐家是土生土长的小镇住户。据说祖上出了位将军,拓土开疆的那种。
后来回了小镇。连当地郡守都得礼让三分。父亲开了个铁匠铺,母亲开了个面馆,不图挣钱,只为一乐,至于唐家到底多有钱,苏长莫听酒客聊过,即使子孙皆废物,挥霍八代有余荫,流言不知真假,但这小子打小打架,是真没输过,不是厉害,是真没人敢打。
苏长莫七岁起第一次在酒楼里帮忙便遇见了当时圆鼓鼓的黑小子,气呼呼的拿着酒壶来打酒,苏长莫看着年龄相仿煞是亲近,便主动接过了酒壶,谁知黑小子骂骂咧咧,催促不停,当时窘的苏长莫双颊泛红,临走,扔了锭银子,钱也不找,扭头就走。
一来二去,两人熟识,转眼便是五年,苏长莫便成了少年口中的过命兄弟,生死之交。
苏长莫拿了一把茱萸,塞到唐英怀里,开口道:“给唐叔叔打酒?”
“老不死的大清早就要喝,说是不喝点爬不上去苍桐山,耽误今天的好日子”唐英边说便整了整茱萸,刚好八根,不多不少。“本来想拦的,但老头子昨儿遇到了点事,我远远听见和爷爷在书房吵个不停。便没张口”唐英双手杵着门槛,声音低了不少。
“大人的事,别多想,有什么事叔叔肯定会给你说的”苏长莫扯了扯嘴角,说话间将唐英提溜了起来,:“走,先打酒”
唐英挣开衣领:“大爷才不管他呢,爱咋咋,不过老莫,今天我还有正事给你说,你知道吗---”话音未落,一袭青衣先两人一步迈过门槛,唐英盯着来人,若无其事,闭口不言。
苏长莫上前两步,招手入座,笑道:“客官今儿要点什么酒”
“今日小忧愁”男子落座拂袖笑道
“好嘞”苏长莫转身,唐英早已站在柜台后揭开酒封。
酒楼有五种酒,不多,但是风格各异口味极佳,酿造之法只有自己和老拐叔知道,前任郡守曾亲自来此重金买过,老拐叔没给一个好脸色。
后来一段时间店里生意一直起起落落,不是很好。直到三年前那位说书先生来了小镇,第一次来,口气极大,五种酒,各一坛,齐上。那天酒馆里的人喝酒也慢了些,大多双手拢袖,盯着那位一身儒衫,头戴道家样式发冠的的说书人,故事源源不断,酒杯前赴后继。
老先生酒量还是不错的,喝完了四坛,最后跳上桌子对店里的酒大赞不已:“人间小愁数桑落,喜乐萦怀是新丰,对花弄影唯松月,苦海茫茫当须臾,凡尘不念,生死不问,还属十八仙”说完便摔在了酒桌上。众人吓得不轻,唯有老拐叔在一旁浅笑呢喃:雅,大雅,妈的,这是个人才。
第二天老拐叔便就说书先生的话印在了酒坛酒杯柜台后,满满当当,一个不落。不再是花鸟鱼虫和桑落,新丰,松月,须臾,十八仙,寥寥数字。也是从那日起,酒楼生意蒸蒸日上,这几句话也在酒客中口口相传,成了点酒的雅言。
那老先生当日睡在了酒楼,是第二日傍晚才醒的,看见店里新印的酒杯,一个劲的叹气,俗,太俗,直到老拐叔开口这是出自昨日老先生的大作,那老先生,立刻换了笑脸,仔细把玩,给老拐叔久久竖着大拇指,慧眼,掌柜的慧眼。自此,老先生便留在酒楼,说书为生。
苏长莫上完酒便回到柜台。男子点头致谢,也不言语,只是坐那儿喝酒,喝的极慢。
青衣男子两日前第一次来酒楼,丰神俊逸,正气凛然。苏长莫一打眼就知道不是一般人,得是大地方来的人,还不是一般的大地方。这年在酒楼里,别的没学到什么,唯独见的人多,见得事儿多。眼力劲儿,够足。用书上的话说就是,那人带着仙气。
苏长莫打完酒递给黢黑少年,示意他回家。
唐英挑眉道:“不急不急,我正事儿还没给你说呢,再说,我今儿可又是给你一个开门红啊,怎么没的感谢还赶人呢,你说哪次不是我一来屁股后面便会来一大堆人,我可是你的福星,”
苏长莫一时语塞,顿了许久道:“好,你只要不怕挨你爹揍,待到啥时候都行”
苏长莫怔怔出神,唐英的话,无力反驳,他也不是第一次发现,这小子每次来的时候,店里的人,总会多出几分。就像他们去掏鸟蛋,不论之前多少棵树上无功而返,只要唐英上树,总会收获极丰。诸多小事,不外如是。
少年比苏长莫低了大半个头,可实际只是小了一岁而已。少年站在柜子后扭头看了眼那中年男子,看着一点没有要走的意思,冷哼了一声,拽了下苏长莫胳膊压低了声音:“我们去后堂,真有事给你说”
苏长莫看了眼门口,有刚到的小二在迎客,转身来到后堂。
唐英紧张的看了看四周,神情严肃道:“老莫,我给你说啊,我虽然听的不确定,但是八九不离十,你可莫要不当回事啊”
苏长莫紧了紧眉头:“嗯,你说,我听着呢”往日的唐英,这种神情,很少。
唐英一手捂嘴:“镇上这些老宅子怕是保不住了,据说啊小镇下的矿脉今年要动工了,老旧宅子官家都要收回去,让人都去镇子西南角去住,那儿修了一大片气势磅礴的宅子,愿意卖的人,据说都可以有一处,双层阁楼,高门大院,风光得很。最近我家来了好几拨人,好像都是为了这事儿来的,可是我爹似乎不愿意,昨儿跟爷爷的吵架,估计也是因为这事,”
“好,我今晚给老拐叔说说,”苏长莫抬头看了看四周说道
少年抬手就是一巴掌扇在苏长莫脖子上:“你是不是傻,我给你说可不是为了让你给老拐说,他这些年,钱可没少挣,我是让你自己有个打算,这酒楼要是卖了又不会给你一个宅子,到时你就收拾来我家,我让我爹给咱开个酒楼,咱两经营。”苏长莫摸了摸脖子,若有所思。
唐英捏了捏鼻子,头更低了点,压着嗓子:”最重要的是我听见我爹给我娘说,愿意卖宅子的还能捡条命,不愿意的,鬼知道最后会怎样,你到时可别犯傻,老拐要是不乐意,你卷了铺盖就跑,咱两一起住。”
苏长莫愣了愣,低声回了个好。少年又絮絮叨叨说了几句,苏长莫有点出神。
刚刚送走了少年,陆陆续续来了一堆人,喝酒的喝酒,打酒的打酒,酒楼小二加上苏长莫四个人,一直忙个不停,期间苏长莫上楼找了次老拐叔,不在屋里。应该是去了夫子庙。
苏长莫心事重重的下了楼,
老拐叔向来是个甩手掌柜,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但也不去别处,只去苍桐山上的夫子庙,说的庙,其实是个书院,只是荒废多年,算上看门的也才六人,但是有个书阁,藏书很多。老拐喜欢跟庙里的夫子下棋,每次在酒楼里找不到人,去庙里,准在。
楼下的青衣男子还在,也没添酒,只那一小壶,还没完。
苏长莫心里一直念叨着,唐英的话,必须给老拐叔赶紧说了,免的吃亏。尤其唐英自己可能都没在意的最后那几件小事,苏长莫听后一直心神不定。
“昨天晚饭后我和堂弟下棋,唐家来了一拨人,进了院子后。我感觉浑身不舒服,老有人盯着自己似的,家里跟个冰窖一样,寒气逼人,你能信,那局棋我居然输给了堂弟!气的我都眼花了,看见一只鸽子往家里飞,结果在天上莫名成了一堆灰,妈的,把老子吓得不轻。”
和他堂弟下棋,苏长莫下过,唐英说的那种感觉,苏长莫有过。
苏长莫有些心烦意乱,未免出错,便不上酒结账,站在门口迎客。
矿脉一事,苏长莫是知道的,
三年前说是小镇下面发现了矿脉,此后,闭塞的小镇便有了很多新面孔,三年来络绎不绝。小镇住户起先觉得新奇,多了,便习以为常。
也是因此,苏长莫见了很多说书先生口中的人物,儒衫书生,老道沙弥,文人墨客,绿林好汉。这些,在以往是不曾有的。但是奇怪的是,所有来的人,也没个营生,就只是住在镇子里,偶尔游荡,像极了书上的纨绔子弟,倒也没干啥害人的事。
恍恍惚惚,临近晌午,店里人也少了。苏长莫瞥了眼茱萸,剩的不多,今日也没注意,不知道有没有人多拿,过往路人家里没有的,是不是都拿到了。
甩了甩头,少年低头捡了三枝,进了酒楼放在柜台后。看了眼那人,还没走,脸正对着柜台这边,闭目而坐。苏长莫拿了酒壶酒提子,低头准备打壶酒。
哐啷一声,蓦然炸响,苏长莫惊得退了数步,后背贴墙,死死盯着青衣男子,额头汗水细密如珠。酒壶已碎,酒提落地。对面男子,纹丝不动,可苏长莫很确定在刚刚低头刹那,那男子身首分离,一脸微笑,瞬间贴在自己脸前,鼻尖对鼻尖,四目相对,唤了一声“苏长莫”。苏长莫觉得自己肝胆欲碎。
夫子庙内,棋子落,一声放肆,酒楼内,青衣人,发梢轻风一缕。
苏长莫一手扶墙,一手掀帘,转了个身到了后堂,贴着墙缓缓蹲下,缓了良久,方才起身,心里暗骂了句真是见了鬼了。着实是没得力气开口骂了。
苏长莫去了后厨,炒了青笋,鸡蛋,拿了刚出笼的百花糕。轻轻掀开帘子,那人已走,少年松了一口气,拿了柜台上的茱萸,脚步快了几分,向着店外走去。
“苏长莫”
刚出店门没几步的少年一回头,吓得脖子一缩,青衣男子,站在茱萸旁,双手负后。
“有事?”苏长莫语气带着丝丝怒意。
男子缓步走向少年:“我要去北山,你去吗?”
苏长莫瞠目结舌,眉头紧锁,差点骂了句你大爷。这让我怎么说,能不去吗?可是谁要跟你一起啊!这人莫不是个傻子,才跟你说过几句话,今日竟如此莫名其妙。苏长莫闭口不言,站着不动。
“还不走吗?”男子微微低了下头,眼神真挚
苏长莫一脸无奈,将手中茱萸和食盒放在地上,双手作揖,:“先生请先走,乡野中人,不善言语,今日登高,怕扰了先生雅兴。”
男子一笑,同样作揖:“我是初次前去,还请帮忙带个路,如有唐突,还望见谅”
正午阳光,宽广长街,青衣黑褂,一高一矮作揖状,小小风流。
苏长莫受不了男子同样弯腰久久不起身,只能作罢,拿了篮子茱萸,向着北山而去,男子三两步后,与少年并排,两人的影子,很短。
男子未出声,苏长莫也未说话,天似穹庐,暖风阵阵。
一道行人皆是三三两两,手中茱萸与酒,一路谈笑风生。
少年逢年过节,如今日般,都喜欢坐在酒楼门槛,看着天,看树,看彩灯,看行人,他喜欢看着人们成双成对,眉笑眼开,那时,他觉得他们就是自己和爹娘。
所以少年喜欢过节,喜欢看着人们亲朋一堂。背大捆的茱萸,送免费的花灯,别让人们因为这些少了过节的兴致。多好的事,这是天底下极好极好的事啊。能耐大了去了。
少年心神悠悠,不经意间,背越挺越直,头越昂越高,
男子双目无神,视线落极远处。这小子,神魂倒是不俗,禁得起一声仙人唤灵。
苏长莫回了回神,看了眼身旁男子,这是自己这么多年第一次两个人一起去北山。
少年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了,今日登高,落单的人,背后肯定都有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吧。还没来得及接着悲天悯人,苏长莫心里突然又浮现出那张近在迟尺的笑脸,惊悚!苏长莫狠狠瞪了眼男子,加快了脚步。
差了半步的男子,嘴角上扬,大袖飘飘,恍若神人。
到了山下,苏长莫率先停步,转身盯着男子,意思再明显不过,山在这儿,各自登山,分道扬镳。
男子双手置于腹前,手中拿着枝茱萸。苏长莫微微诧异。
“一起吧,我去碑林,不会打扰你”男子语气,不容置疑,率先一步,开始登山。
苏长莫心中诧异,还未开口便身侧无人,一路相伴都到了山下,也没得必要这会非得分开,虽感无奈,但仍然扶了扶食盒,紧跟其后。
苏长莫越发确定,这人脑子肯定不对劲,
小镇只有三座大山,最高的云涛山说是野兽极多,从记事起便已封山,紧紧相依的便是夫子庙坐落的苍桐山,只比云涛山矮了一截,山势极陡,风景极佳,也是平日里游人最多,小镇居民登高的唯一去处。
而脚下的北山,高度不及苍桐山一半,虽和苍桐山相隔不及一里之地,却是全然不同的风貌,树木稀疏,乱石林立,花草难寻,称之荒山,亦不为过。
登高之日来此山,何况还是去那连鸟兽都不去的碑林,你说不是脑子有病,能是啥?当然,自己和他还是不一样的。
苏长莫将手中茱萸插在衣领处,双手牢牢抱着食盒,抬头望去,抛开男子莫名其妙的举动,只看此时背影,还是十分伟岸的,比自己见过的所有男子,都高。不知是不是此间原因,这条往年安静荒芜的小道,今日倒不是过分冷清。
少年这些年在酒楼,见得怪事,不算少,今日虽有意外,倒也不至于如何慌乱。
酒楼本就是做的与人打交道的生意,形形色色的人,稀奇古怪的事,茫茫多,耐不住性子,控制不了情绪,是断然不行的。而恰巧在这方面,少年做的不错。帮工五年,大错一件没有。
当年父母逝世,少年其实三个月后就知道了
爹娘的墓,在小路尽头右边,碑林在左。
虽是有些气喘,但转眼已到小路分岔口。男子停步转身,正对着少年。
“一会要不要等我一起下山?”
苏长莫一愣,这人,怎么这么不见外呢?还没来及张口。男子伸手轻抚少年头顶:“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苏长莫下意识躲了躲,没躲开,抬头时,男子已经在好几步开外。腿长就是好,走的真快。少年转身,脚下生风。
娘最吃青笋了,这青笋是我亲自采的,口味不重,就放了一点点辣椒,鸡蛋还是今儿炒的有点焦了,委实是今儿被吓得不轻,要是不好吃,你就少吃点,不吃也没事的,都给爹吃。
少年嘴角上扬,将酒菜都放在墓碑前,茱萸碑前各一枝。
爹,这酒是我新琢磨出来的法子酿的,连老拐叔都不知道呢,我尝着还行,就是比着其他酒,时间久点,去年就给你酿了,前几天时间才刚够,就不等到过年了,先给你尝尝。少年双手抱膝,坐在两个墓碑前,不及碑高。
少年未张嘴,但心里一件件一桩桩,邻里琐事,喜乐见闻,如高山流水,缓缓流淌。
小镇里老人闲聊说过,说给阴间人的话,心里想着,对方就听得到,说出来,会给阴差听了去,说不定还会招来祸端。所以少年这些年来,来的次数极多,坐的很久,唯独没张过嘴,没流过泪。
脚下寸地,头顶高天,无声无息,有大悲伤。
北山碑林,是个镇里老人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破败地方,从小路尽头左处,蔓延到整个山顶,皆是东倒西歪,残破不堪的古碑。
据说刚发现时从赤方国都城来了好些人,文字古老,无人认识。无论官家还是平民,当时将此处掘了大半,一件值钱的东西也没找着,这才作罢。本来就破败不堪的地方便更加荒芜,平日里连个鸟叫也听不见。来此处最多的人,整个小镇,当属苏长莫。
少年年幼,逢年过节来爹娘墓前,瞧着偌大一片碑林,虽看不懂碑文,但和爹娘的墓碑样式也相差无几,便想着该是多少人的爹娘也睡在这里,不知是后代子孙有了出息迁出了小镇,还是有了不为人知的变故,才年年月月,没一个人来给上柱香,瞧上一眼,也给打扫打扫。
后来这些事就都是少年做了。每次学着说书先生嘴里学来的话,敬酒扫地,喃喃自语:老祖宗们勿担心,儿孙后代,承祖上余荫,诗书庙堂,三军商贾,皆有建树,无奈山高水长,往复耗时,不能坟前尽孝,碑前柱香,儿孙们亦是深感疚负,待诸事妥当,必子孙尽到,立祠修碑,长跪谢罪。
少年每次说完,嘴角含笑,话虽不是你们子孙亲口说,但他们心里定是这般想,你们这些老祖宗们断然是不会怪他们的。对吧?哪有人怪自己孩子的!
最后,还不忘多说两句,也不知道你们是多大的大户人家,书香门第,我爹娘穷苦人家出生,若有冒犯到你们,看在我这么多年给你们酒喝,给你们扫墓的份上,你们可千万网开一面,都睡在一座山上,千万别和他们计较。他们是好人,言辞恳切,略显着急。断壁残垣,寂静如渊。
只是此日,这座古旧碑林,自青衣男子一脚踏入起,便山河倒转,气象惊人。
男子眼前,是一片无垠的血色世界,残肢断骸,流血漂橹。断手残足如山高,无头身躯入云霄,发似茂林,眼比高楼,巨大无比,数之不尽,血流如注,汇为江海,尸山浮于江海之上,男子抬头不见天穹,虚空之上,是一片血海,巨浪滔天,更有瓢泼血雨,如天瀑倒挂,自地上江海起,于头顶血海落,逆流而上。
男子站定,双手拢袖,学那少年,茱萸插在衣领间。缓缓开口:“老朋友见面,非要整这么大场面吓我吗?”
此方天地,无人应声,只是瞬间,血雨骤停,化为数以万计的刀枪剑戟,神兵利器,如海涌浪,冲向男子,声势浩大。
“这么多年不见,想不到你们怨气还是这么大。既然如此,那便不论交情,只谈生意,如何?”男子说话间,右手前伸,天地静止,刀剑悬于一尺外。
一袭青衣缓步向前,漫天神兵让出一条通道,青衣男子停在血海中央,粲然一笑,抬手间有石桌现于身旁,一酒壶,四酒杯,跃然其上。
“坐下说,山高路远,口干舌燥”男子揽袖落座,抬头,石桌旁,一英俊男子,星眉朗目,金甲覆身,执戟而立,眼中怒意,如暴雨将倾。
“如果你们能杀到他面前,我为你们出手三次,至于结果,不确定”青衣男子举杯道。
“哦?”金甲男子略感意外。倒酒言道:“你要什么?”
“你们收去那少年身上的神道气运,还要助我打散他身上的天道馈赠!”
“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是难事,值得跑这里一趟?”
“如果单单是其中一种,确实不难,”
“他的天道气运,这么强?比得上我神道亿万年的传承加身?”
青衣男子微笑不语。
金甲男子沉声道:“你应该知道,他是我们最后的押注,你的三次出手,不够”
“现在的我,只能全力出手三次。”
金甲男子有丝不解道:“你该知道,此次是这方天地最后一次天道馈赠,打散了,便永远没机会站在最高处”
“这就不该你管了。”
“这孩子,还有玄机?”
青衣男子面无表情。
尸山,血雨,杯酒,两人,推杯换盏,唇枪舌剑。美中不足,终究是亏欠的太多,怒火难消,只现身一人。
日头渐斜,少年起身:爹,娘,你们也回吧,这一次相见,不知你们要翻过多少座山,趟过多少条河,一定很远,很辛苦,
如果饭不好吃,记得梦里告诉我,食材我都备着,跑一趟北山,不远。
爹,娘,我十一岁了,我离着见你们,又近了一岁呢,你们别着急。回吧。山上风大……
碑前人越退越远,眼中碑越走越小。
碑林上空,一声巨响,青衣男子踉跄而出,血色世界,金甲神人,执戟劈砍状,缓缓收势。男子整了整青衣道:“暴躁,太暴躁!”
苏长莫坐在小路分岔口,神色有些萎靡,听得巨响,暗道一声不好,那男子莫不是个盗贼,要炸了碑林盗宝?早该给说一声的,那儿没得好东西,少年刚刚起身,便看见那人,甩着八字步,大步而来,看得出来,心情不错。
男子刚到眼前便席地而坐,看着苏长莫拍了拍屁股旁边的空地。
“为什么从始至终不问我姓甚名谁,为何一路胁迫你?”男子低头看着苏长莫
苏长莫遥遥望着小镇道:“酒楼的规矩,不能随便打听客人的事,如果客人要说,听着就是,所以---”
“说实话,”男子毫不留情的打断了苏长莫的话,不过语气,很是温和。
苏长莫看了眼男子,四目相对,两个男人,都没躲闪。
收回目光,苏长莫低头顶在双膝上:“说书先生的故事里,也有个卖酒的小童,就因为说了句过路官爷这是去哪儿,莫要太过辛劳,停下来喝杯酒水再走,就被官爷下马,一刀分尸,还留下句,军机要事,贱民何敢!”
男子呀然,温声道:“你这么怕这世间人与事!”
少年好像有些意外,想了想,低声道:“倒不是怕,只是不敢,”说完扯了根野草,绕在手指上。似是觉得不妥,紧声道:“也不对,只是不想麻烦别人”
少年难得说完主动看了眼男子,眼神奕奕,不过略显慌乱,这是他第一次向着外人说这些,老拐叔,他也未曾说过。
“为什么觉得你会麻烦别人?你经常给别人惹麻烦吗?”男子出声道
“那倒没有,我只是不想,我是见过的,唐英和人打了架,不管对错,唐叔叔都要去给人家赔礼道歉的,还有穆浩儒,不好好读书,他爷爷还要带着他去学堂给先生认错,你想啊,那多不好,何况我还没有---”少年的话戛然而止。脸色涨红,不对,不应该这么说的,怎么能这么说呢?爹娘听了会不开心的,呸呸呸,少年有些自责。
男子善解人意的岔开话题,伸出手臂揽在少年肩头:“想不想有天不用要求自己不犯错,想干嘛就干嘛?”苏长莫有些异样,从没长辈摸了自己头,还搂着自己肩,这感觉,苏长莫有些慌乱,倒没听清男子说了什么。
男子盯着少年,脸上笑意更浓了几分,再次开口道:“想不想读书?”
苏长莫扭着脖子惊讶道“这你都知道?”
男子挑眉:“那是,这天下还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呢!”
苏长莫以手拍额,这人,脑袋果然还是有点不正常的。至于读书,少年是真的想,其他事,他不在乎,委屈也罢,比不上别人也罢,那都是毛毛雨,唯独读书,少年心神往之。
老拐叔是个很古怪的人,神出鬼没,性情不定,这么多年,除了吃喝,从未过问过他的任何事,所以自己,除了吃喝,也是没麻烦过老拐叔一件事,从不越雷池半步,即使他连雷池在哪儿都不知道。
小时候滚得一身泥也罢,看见好吃的糖果也罢,老拐叔,连个眼神都不会多看他一眼,即使自己知道,只要开口,老拐叔一定会买的。但是他从小到大,没对老拐叔提过半个要求。
少年当他是恩人,大恩人,却也仅仅只能是恩人,无法亲近,可跪拜谢之,却不可携手比肩,撒娇耍混。喜乐同享。
到了读书的年纪,少年主动说不想去,老拐叔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出。老拐叔没劝他去,他是开心的,却也是遗憾的。
开心的是读书这顶大顶大的事,他依然没麻烦老拐叔,少年心里敞亮,在他看来,向这世间任何人索取一丁点,都是大大的亏欠,自己能活着,就是这世界的恩泽。遗憾的是,先生书里,那些白衣飘飘,花间吟诗,月下舞剑,长路漫漫,上下求索,巍巍朝堂,为民立言的人儿,终究是做不成了。
少年心神缥缈,一时忘了言语。
男子双目,有悲有喜,对他而言,清瘦少年,心如沃野,千里如碧,自始至终,纤毫可见。
少年回神,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出神太久,也不知道该不该接着刚刚男子所闻开口,
“无妨,本就是闲谈,没那么多规矩”男子揽着少年肩头的手转而捂住少年头顶。
少年惊讶道“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男子笑的更加放肆,“不是说了,这天下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少年听完就有些后悔,忘了,问这干啥。这人脑子总归是有点问题的,问题不大也是问题啊!
苏长莫将男子手从头顶拿开,问道“问了我那么多,那你呢?”
男子转头望着少年“怎么,酒楼不是有规矩吗?怎的,不怕我?不怕麻烦了?”
苏长莫气呼呼瞪了眼男子,一声不吭,心里却同样微感诧异,自己今儿个胆子确实大了点哦?对青衣男子,他隐隐觉得,不是坏人,更可怕的是,他觉得这男子,似曾相识。
男子学着苏长莫将下巴放在双膝上,声如暖日“我啊,是个老天不喜,人间不爱的该死之人,可是奈何我厉害啊,也就成了个孤魂野鬼。前尘往事,不提也罢,至于今日为何一次次胁迫你,是因为甚是想念啊---”一个长长的尾音,深深藏进去了男子没有说出口的好久不见。
男子歪着头,盯着少年的双眸,在那双眸子里,似乎有一个提酒背剑的男子,声声唤着达歌,呼啸而来。
男子眼神湿润,少年一脸茫然。
“我叫达歌”
“噗---”本来听得聚精会神的少年瞬间破功,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立马又以手死死按在嘴上。
“想什么呢,是通真达灵,可歌可泣的的达歌”男子故作严肃,高声辩解道,但同样声音里有着藏不住的丝丝笑意。
男子抿了抿嘴接着说道“我向来四海为家,游历天下,今儿救死扶伤,明儿行侠仗义,晃着晃着就到了这儿,听说这儿有个碑林邪性,就来看看能不能降个妖,除个魔,至于为什么找上你,着实是瞧见酒楼名字起的好,酒名也好,而你,长得潇洒帅气,甚得我心”一句句掷地有声,慷慨激昂。
少年一声长叹,心里骂了声自己,看来自己脑子也不过够用,明知道是这么个不着调得人,为啥还在这儿浪费时间,怕是自己今儿个心眼儿也缺了块,回去得吃点鸡心,补补。
苏长莫起身,低着头冲下山去。
“怎么走了啊?我还没说完呢!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尿的我满身都是啊,你倒是听我说啊----”青衣男子搂着两个如云大袖,在后面气势磅礴一路追去。
少年耳中,唯风声呼啸
碑林处一道红光,俶尔远逝,似是故意从男子肩头穿过,撞得男子一个趔趄,向着少年后背,一闪而没。男子戏谑一笑:“挨了一戟你都不给,这儿会倒主动送来,下贱!真下贱!”说话间,撅起屁股,跑得飞快。
身后一切,苏长莫一概不知。
红光在少年背部消失之时,小镇官邸处,一道神虹,冲天而起,直入云海,青衣男子抬了抬眼皮:“不识时务”云海之上,一缕清风落在身背道剑,张目四望的中年男子脸上,一声惊雷,云海撕裂,道剑男子以脸朝地,直插而下。电光火石间,官邸有洞,深及九里。
弹丸小镇,风波暗涌,这次世人眼中的天道馈赠,万年难遇的大道种子现世,四海七周齐聚的一场大争,不是又要吊出多少万年王八蛋,人间,天上,都不是太平年份啊!青衣男子若无其事继续下山,嘀嘀咕咕:小莫啊,咱都不要,啥都不要,残羹剩饭,拾人牙慧的事咱可不做。
北山之上有风起,黑云密布,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苏长莫暗道一声不好,自己走惯了山路,也不知道那人,走到了何处,可别出了意外。
少年停步回首,一头撞进宽广胸膛,男子紧随其后,不及寸许。苏长莫困窘抬头,青纸油伞,头顶高悬。
男子轻轻转正少年肩膀,示意少年,迈步下山。苏长莫莫名心安,嘴角微扬。
“先生哪里来的伞?知道今儿个有雷雨?”苏长莫悄声问道。
男子神色高昂:“不知道,但我这双大袖,天地都装得下,怎会装不下一把纸伞,咱啥都有,不怕!”
少年一声嗤笑,也不做声。傻就傻吧,是个好人就行,脑子这东西,强求不来的。
少年凝神,男子唇间有歌出
山雨骤
初与少年游,并髻轻走
谈笑江山,翻雨覆雨手
未知天倾,千里共绸缪
陈酿犹在手倾盏尽瓯
旧友可否,共山雨风满袖
…………………
心间暖日清风,足下山高水阔。
天地风雨,油纸伞外,山高小路,四目含笑。
小镇酒楼,墨匾金字,上书“水云间”门前三尺,鲜衣怒马,有少年,狭刀将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