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作响,震得酒水洒了一桌。
一匹黑色大马像飓风接近,速度之快让人瞠目结舌。
风沙飞扬,到了酒肆前稳稳停住,行止瞬息。
这马生得高大,比一般马匹要再大上许多,额头隆起,双眼突出,蹄子好象垒起的酒药饼,正是马经里千里马的样貌。
黑色大马见到主人显得很是兴奋,跃跃欲试,抬起前蹄把地面震得咯咯作响,引颈长嘶,声音洪亮,如大钟石磐,直上云霄。
被这匹马的气势所惊,整个酒肆鸦雀无声,特别是那些嘲讽酒鬼的人,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醉汉摇晃地站起来,穿过所有人的目光到达马前,头抵马额,默默数言,醉汉抬起了头,转身离去。
黑马四足乱动,悲鸣不止,人愈远,马愈悲鸣,直至不见,却又不敢追寻上去。
余悠然牵着药王江,到了黑马身侧,一人一马四目相对,马更加暴躁,而余悠然平淡说:“跟着我,完事后我带你再找回他,怎么样?”
黑马安静下来,望着他,眼神里是不信任。
“他把你卖给我了。“
“你要是不跟我,他就是失信了。”
显然这匹通灵的马能懂人言,嘶鸣一声,又朝酒鬼远去的方向频频出蹄。
余悠然读懂了它的意思,摇头道:“我只能保证会让你再见到他,但要帮我到一个地方之后。”
黑马眼神暗淡,但也低下了头,表示同意。
余悠然抱起药王江,让他坐在黑马的背上,笑道:“抓紧了,可别被甩下来。”
药王江环保着马脖子,轻轻念道:“黑马黑马,等我到了家,就让老鱼头带你去找他,好不?”
药王江自幼生长在灵药之中,天生被灵物所亲近,黑马闻着他身上的药草香味,一下子就对他生出了好感,失去主人的痛苦也不自觉减轻了一些,低沉地嘶鸣起来。
“走了。”余悠然一脚向前,风起人踪灭,黑马紧跟其后。
风驰电掣,只留一酒馆的人在风中凌乱。
…………
…………
“大哥,那两个小子是往这个方向走的。”
“抓紧的给我追上去,抢了这条大鱼,给你们一人叫个小娘皮快活。”
青州的郊外,几个粗汉子鬼鬼祟祟地跟踪余悠然两人,领头的一人怀抱朴刀,正是酒肆里对酒鬼动手的那人。
几人见财起意动了歪心,由走江湖的汉子领着一路跟踪,要做那杀人越货的勾当。
只是黑马太快,这些人就靠着脚力一路追着,一刻不歇虽然几乎要追到了,也弄得风尘仆仆,狼狈不堪。
“再抓紧点,两条大鱼就在前面了。”领头的汉子一声吆喝,几人精神一震,仿佛已经看到一大堆钱财,以及窑子里那些小娘皮柔软的腰肢。
别的不说,就是抓了那只马也够换一个月快活的钱。
领头的汉子舔了舔嘴唇,快活地想着。
忽然,他觉得天暗了下来。
难道要下雨了,他抬头看一眼,却只看到一道阴影,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几乎在他失去意识的同时,一行所有人都失去了意识。
如果他没失去意识,在他抬头那个位置他会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酒鬼靠在树枝上,醉眼迷离地望着南方,狠狠灌了口酒。
“小紫。”
风声很长,带着酒味。
…………
…………
“老姜米,怎么忽然有了精神?”休息的时候,余悠然分了一块饼给药王江。
有了一匹好马果然赶路快上许多,半日就已快到金楼,按这样的速度,不出四天便能到巫山。
药王江掰了半块饼喂给黑马,自己小口咬着剩下的饼说:“我不想像它的主人一样而已。”
黑马原本吃得正欢,一下子安静下来,眼神寂寥,大概是又想起来了原主人。
余悠然一口饼在嘴里,看着空荡荡的后方,也想起那个马换十金的酒鬼,含糊不清地说:“他是个有故事的人。”
“嗯。”药王江点头,表示认同,轻轻抚摸黑马的额头,忽然问道:“老鱼头,你有故事吗?”
余悠然咽下最后一口饼,拍了拍手上的饼屑,随手就擦在衣袖上,说:“嘿,我的故事还没开始呢。
“你可瞧好了,等你长大的时候,我一定已名扬四海。”
药王江也把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指了指脸皮说:“吹牛你最行。”
余悠然把药王江抱上马,给了他一记头栗,悠悠地道:“揍你我也很行。”
药王江抱着脑袋,幽怨地说:“你就会欺负小孩。”
余悠然牵起马,往的方向金楼去。
一马两人在路上走着,长路漫漫,有一搭没一搭的相互抬杠。
“老鱼头,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我是大侠。”
“大侠怎么会被人追着跑。“
“因为大侠手下留情。”
“我明明看你已经用上吃奶的力了。”
“你看错了。”
药王江趴在马背上,感受着行走时地面的律动,忽然说:“老鱼头,我还没长大,你也还没成为大侠,我们都不要死了。”
“乌鸦嘴。”余悠然牵着马,脸上是笑意。
初入江湖,有些意思。
…………
…………
金楼,白塔之上。
烈风作作,吹出帝国的盛世华图。
五爪的金龙与四爪的团龙肆意起舞,各自被一条玉带困在人间。
人间两条真龙,商帝负手在前,太子恭敬在后,同看江山。
“泽忆在金楼附近了。”
“那四人也已经放了。”太子说,迟疑片刻,又问。
“真的必须这样吗?”
商帝转身,如龙抬头,有举世匹敌之势。他看太子,太子就自然低下了头,更显恭敬,四爪龙紧紧盘着,不敢张舞牙爪。
他只看太子一眼,就收回了压迫力的目光,重新望向远方。
“一切为了商国。”商帝说,冷漠而狂热。
太子低眉顺眼,顿首告退:“儿臣明白了。”
太子下了白塔,抬头看去,白塔入天,已经看不到顶上那个孤高的身影,但他知道,他仍然在看着看不见的远方。
那是征服的彼岸。
太子出了宫,四爪金龙换成了普通的便服。
他准备去逛街。
金楼是这个世界最适合逛街的地方。
身为商国的城都,也是这世上最繁华的城市,金楼有自己的魅力。无数的商人汇集在这里,将最好的商品,各种不同的文化带到这里,打造了一个繁华的自由之城。
自由也代表着更多包容性,相比于齐国王城的神秘,东篱王城的浪漫,西诏王城的狂野,金楼显得更丰富多彩。
商泽睿喜欢这座城市。
即使在这生活了二十四年,他仍觉得这座城市充满了新鲜感,无时无刻不给人带来惊喜。
他走了几步就到了临金街。
这里是商国最好的商业街,寸土寸金,卖的东西也价格不菲。即使是如此,来往的人群仍是络绎不绝。
临金街很长,因为商品很多,据说只要在这片大陆上有的货物,都能在这里找到最好的。
商家在招揽着客人,准备给来往的客人卖一些东西。商泽睿也想买点东西,但在临近街买不到,所以他走得很快,顺着繁华的街道走着,看也没看身边琳琅满目的商品。
临金街很长,到处都是阳光,透露着富丽堂皇的意味。但世界总不能都是富丽堂皇的,也有阳光撒不到的地方。在临金街的角落就有一处地方太阳照不到,生出一块阴影,不知是因为旁边楼太高还是街道构造如此,这里常年是黑漆漆的一片。
商泽睿走到了黑暗的角落,然后就融到了黑暗里。
黑暗里有一个胡同,要习惯了黑暗才能看到,胡同很深并且很灰,是黑暗把阳光稀释的样子。胡同外是晴空万里,这里却始终是灰色的,灰色浓得散不开,似烟似雾却也都不是,仿佛避世的怪人,躲在城市的阴影里。
大概要走上三百多步才能到顶,那里有一道长满苔藓的木门,很破很旧,几乎快要垮掉。门上有一个灰色的牌匾,脏兮兮的牌匾上写着几个字。
怪贩灰市。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真假难辨,童叟可欺。
再下面题字,商韬。
商国的商。
商泽睿过了快要腐朽的木头,便到了怪贩灰市。
这不是商泽睿第一次来,却是他第一次为了生意而来。
金楼是一座自由的商业发达的城市,有人说只要给出你付得起代价,就能在金楼能买到任何东西。
这话不知道是谁说的,但他说的确实没错。
金楼的买卖是万能的,只要舍得付出代价,什么都能买到。
因为金楼有有两个做买卖的地方,一个是临金街,另一个是怪贩灰市。
所有光明的,富丽堂皇的,乐于被人所见的商品,都会被摆在临金街朝着阳光的店铺中,贵而有价值。
而金楼所有见不得人,阴暗的买卖,都藏在怪贩灰市中,相比于富丽堂皇的临金街,这里危险而神秘。
商泽睿在灰色中行走,穿过一个又一个盖着灰色的袍子,把自己掩埋在黑色中的人。这些黑暗中的人枯坐在地上,也不呼喊招揽,只是无声等待,仿佛失去了生命的尸体。
他们都不是商泽睿要找的人,也没有他要的东西。
商泽睿继续走着。
他穿过枯萎的花,破碎的镜子,残缺的马车,终于到达了尽头。
尽头是一堵墙,墙上有块牌匾,上面写着字。
白匾黑字,像横放的墓碑,字却走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形成反差。
王家铺子。
牌匾下面是一道门,门半掩着,似乎在招呼人进去,像一家黑店,不坏好意。
黑色的店。
在等待商泽睿进去。
推开半掩的门,商泽睿进了黑店。
这道门似乎很久没被人推过,不是很灵活,伴随着打开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空荡的怪饭灰市中来回传荡。
远处黑袍下的人听见了声音,微微有些骚动,过后又回复了冷清,只是用淡漠的眼睛看着尽头的门,与门里的黑色。
严谨来说,那不是纯粹的黑色,中间有一抹淡淡的橘色,努力撑开黑色的迷雾,亦或者只是将黑色作为袍子包裹,跟灰市的所有人的一样。
那是一盏橘色的残灯。
最普通的灯台,里面有一颗火苗残喘地燃着,宛如已经燃烧了一个万年,微淡的可以忽略,然而就是这么努力的支撑着。
灯下是一张桌子,黑玉雕刻,泛得奇艺的光泽,显得名贵。
桌子上趴着一个人,身着白色的长衫,看不见面貌,但是能看出清瘦的骨骼,是一个不大的青年。
黑色,橘色,白色,三种颜色,很不协调的组合,却在此刻显得理所当然。
灰市很安静,于是开门的声音就显得很刺耳,但他似乎不受影响,仍是安静地睡着,甚至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没有要转醒的迹象。
商泽睿是想唤醒这位少年,不知怎么的忽然换了想法,搬了张椅子,就这样坐在黑玉的桌子前,也趴在桌子上开始入睡。
黑玉做的桌子有一股凉意,伴着一股使人放松的力量,商泽睿想,原来是这样的舒服,怪不得他能睡得如此深。
于是,他也趴在桌子上睡过去。
黑玉做的桌子仍然泛着光泽,似乎能将人吸进去。
商泽睿就觉得自己被黑色吸了进去,进入混沌的空间,空间是毫无联系的规则组合,辨不清东南西北。
他喊了一声,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响,声音被空间所吸收,从中分离出画面,然后变化出不敢让人所见意识最深的样子。
商泽睿最害怕的东西,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孤独的少年,守着一座空荡荡的宫殿。
孤独并且完美的少年,是所以人眼中完美储君的样子,承载着所有人的赞美与希望,兢兢业业地做着所有人希望他改做的事情。
他以为会一直是这样,因为身边所有人都是这样做的,一切为了商国,便没有什么不对。
直到他有了一个弟弟。
他很不一样,他有些自我,没有那些狂热。
他说他要做自己。
他说十六岁要去江湖看看。
他说江湖归我,天下归你。
他在他身上看到了另一种人生,于是他成了他的曙光,成了他另外一种人生的延续。
至少让他能能不一样,他是这样想的。
然后他见到猩红的世界,血一般的潮水涌上来,将他的弟弟吞没,他看着他一点点沉没在血一样的池水中,他的世界也一点点消失,直至终于不见。
“认命吧!”血色的世界后,一身皇袍的商泽睿蓦然浮现,一如商帝,冷酷地说。
商泽睿惊醒。
发现四周一切已经变了。
橘色的残灯,黑玉的桌子,都已经不见,幽暗的空间变成了幽静的小院。
月光透过斑驳的树影照下来,引出无数的光点,落在院子木的地板上,那里有个人,穿着白色的长衫坐在地板上,背对着商泽忆。
“那是你的内心。”那人说话,声音很年轻,却透着毫无情绪的平缓,像桥上受尽五百年雨打风吹的石板,不起波澜,生硬而坚定。
那人转过身,是一张年轻的脸,却生的普通,整张脸找不到能使人惊艳的点,甚至是有些难看。
他缓缓地开口,替他解惑。
“墨玉梦桌能帮你看清自己,希望或恐惧。”
接着他睁开了眼。
人的眼睛是灵气所在,商帝的眼睛霸气凌厉,商泽忆的眼睛带着自由,皇后的眼睛像水一样柔和,甚至他自己都有一双温暖的眼睛,但都无法与他相比,或者说任何人的眼睛遇上他,都会变得暗淡,失了颜色。
那是一双怎么样的眼睛。明亮且睿智,充实着光芒,仿佛满天星辰都装在里面。随着他睁开眼睛,脸上的五官也舒展开开来,所有的气质就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那张普通甚至说有些难看的脸发生改变,焕发出这世上没有的神采,变成了最完美的脸。
他坐在那里,俯视芸芸众生,如视草芥,却又深怀情意。
“我等了你很久,你最终还是来了。”
他自顾的说。
“然而,又是否确定了?”
他又这样问。
无情又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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