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亥时,借着月光勉强可以视物,望虎山下十余骑整装待发,正要摸黑前行。这十余骑除了各自骑乘之外,每人身边都多了一匹马,身后原本的马车队早就没了生机,人都死在车边,车都没了马匹。车队的货物挑了一些值钱的装在马上,其余扔了一地。
为首的项鼎身边也多了匹马,马背上多了一副黑色棺椁,这棺椁有八尺长,比寻常见的要大上几分。项鼎看着棺椁,眼神有些复杂,直到林子清骑马过来说了句什么,他这才抬起头沉声说道:“出发。”
十余骑摸黑出发,一夜未停,中途换回原本的马,将车队的马全部散去,继续朝南前行,一行人不过城镇,不走官路,天蒙蒙亮时,才堪堪赶到一百八十里外的断脊山,返回皇城还有十余天的路程,中途路线都已由林子清规划好,这断脊山便是第一处补给点,众人要在断脊山下的无名小村住上半日,吃过晌饭再次出发。
此时刚过卯时,这小村便有村民起身劳作,远远望见这十余骑有些惊慌,待到林子清上去交涉之后,反倒热情起来。项鼎坐在马上观望,倒是一切正常。
那村民回村不久,整个村子便开始忙碌起来,杀猪的杀猪造饭的造饭,又将各家的座椅摆到了一起,倒也摆出了个村宴,项鼎等人倒也不用客气,毕竟此次休息酬劳不菲,给出去的银钱应当顶得上这十几户一年的劳作了。
马匹皆由村民牵去喂上黄豆玉米,项鼎下马之时将长戟交到林正清手里,他将棺椁抱在怀里,竟是打算亲自看管。村宴开席,这群人忙了一天一夜,虽然对手都是些乌合之众,未有伤亡,却也是累得不行。村民还特意搬来几大缸酒,胡礼第一个掀开盖子来了一碗,其余人见项鼎没有制止,也都跟着喝了起来。
项鼎深知手下这批人的习气,上阵杀敌各个都是好手,可喝酒也是一个赛一个的上瘾,况且这村子确实偏远,想来也不会有太危险的事情发生,忙了一天一夜,也该犒劳一下弟兄们了,所以他才没有制止。
正在此时林子清拿了一壶酒走到项鼎身边,将手中的酒壶递给项鼎,又开口道:“这是这里的村民用石榴和白梨为主料酿的酒,度数不高却别有风味,更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项鼎吃了一口米饭,好奇着抬起头,等待下文。
林子清也没卖官司,笑着又道:“此酒名为‘榴梨酒’,又因为流离二字同音,便被传成‘流离酒’,倒是平白加上了几分沧桑味道。”
项鼎接过酒壶,饮了一口,度数确实不高,口感甘甜,照一般的果酒少了几分苦涩,他本是不喜这种女儿家喝的果酒,可是听着名字有趣,也多喝了几口,转眼只剩下了半壶。但他看着周围的弟兄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去,却再也没有心情喝剩下的半壶了。
项鼎有些意兴阑珊,左手拿着酒壶,右手握住了立在身旁的长戟,沉默半响却还是开口问道:“为什么?”
刚刚热情的村民不知在何时都已经围在了林子清身后,面前由许多桌子拼成的席宴上趴着被迷晕的人,林子清站在人前,面容依然死板,盯着这个曾经的救命恩人,眼神流露出一丝的不忍,却又立刻消失不见。
“为什么!”项鼎站立而起,一声怒吼,右手长戟向下一顿,一股强烈的气机迸发开来,周围人群集体向后倒退了一大步。席宴上的人也都被推开一尺,横七竖八倒在了地上,却没人醒过来。
林子清稳住身形,开口道:“他们中的不是一般的蒙汗药,你这音波功怕是叫不醒他们的。”说到此处,林子清顿了一下,考虑之后才又道:“至于为什么,我猜你应当是在问为什么是我出手拦你,那么我的回答是我出手,这些兄弟的命就还可以留下。”
项鼎转过身看向林子清,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他的回答,沉吟片刻又道:“为什么不在我出皇城之时就动手?”
林子清回道:“我们是官府的人,怎么能去做劫镖的事,我们只是来抓逃兵的。”
项鼎笑着摇了摇头,连道了三声“好”,接着又道:“你做事一向滴水不漏,给我的酒里未曾下毒,是怕我能辨别出来,那一定是留有后手,快把对付我的人请出来吧,我也好奇你会请一个何种境界的人。”
林子清点了点头,说道:“最近几年没机会看你出手,实在不敢确定你的修为精进了多少,只能费尽心思求来一个‘神通’高手,才能万无一失。高老,请您出手。”
人群分开,从最末尾处走过近一个老者,老者普通民夫打扮,须眉皆白,深深的皱纹如沟壑一般布满了整在脸,除了眼睛很是明亮,丝毫看不出与一般老者有何区别。那老者一步一步走向项鼎,每走一步两边的人便要再向两旁退一步,老者的气势也从这每一步中节节攀升,如一柄绝世利剑缓缓出窍。
项鼎起初还能勉强维持住站姿,可当老者走到近处,项鼎却早已不知不觉中拱起了身子。
老者走到项鼎身前五步站定,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捏着剑诀微抬,略一皱眉道:“老夫‘剑意’中品,等同于‘神通’境,但愿你已入此境,莫要让老夫白跑一趟便好。”
项鼎右手长戟再次顿地,气势暴涨,竟隐约能和那老者相抗。
“好!”老者大笑一声,右手剑诀前指,周身气机如大海入溪流般汇于指尖,直刺项鼎。
项鼎将酒壶别在腰间,双手握住长戟,跳入半空,使出一招力劈华山劈向老者右手手指,可长戟停在手指前方二寸距离便难以再近,戟身反倒距离颤抖起来,一声破空声响起,项鼎被起劲吹起,连退三步,回到了原位。
刚才试探性的一击,不仅让林子清等人乱成一团,也将被迷倒的人吹得七零八落。项鼎与老者对视一眼,一同向旁边林中越去。
武者六境,前三境还可称为“匹夫一怒,血流五步”,可入了‘神通’,周遭气机皆为己用,劈山开路也不在话下。
二人刚到林中,又试探性地斗了几招,虽然老者要比项鼎高上一品,可他虽为剑修,本来引以为傲的锐气,却丝毫不比戎马半生的项鼎高出多少,反倒斗了个平手。
老者气机平稳,立于一处树枝之上,没有急着动手,反倒对着项鼎道:“老夫观你气机不像那做了亏心事之人,可老夫出自‘洗剑阁’,受皇帝亲托不可敷衍了事,老夫再用一剑,是死是活看你的造化了。”
话音一落,老者双眼微闭,右手剑诀从头顶缓缓下拉,最终停于鼻前,双眼睁开瞬间右手前指,直指项鼎。
天地变色。
树林里骤然起了狂风,龙卷起于老者右手指尖,枯叶、断枝、石子都不停向龙卷回去,片刻便有大树被连根拔起,随后吸入龙卷。
林子清等人望向林子,被这种气势震惊得无以复加,可狂风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又平息下来。林子清看见高老从林子中走了出来,刚想上前询问,便听那老者道:“收尸吧。”林子清心情虽说有些复杂,但还是松了口气,独自走进了林子。
项鼎独自坐在一块石头上,头发散乱有些狼狈,左手拿着酒壶,右手垂在下面,身旁地上放着两根折断了的长戟,项鼎仰头喝了一口酒,随着咳声响起又吐出去半口。
林子清在项鼎身前站定。
二人都没开口,一直从晌午站到了日落。就在夕阳余晖即将消失的一刻,项鼎这才开口说道:“半壶流离,一柄长戟,此生足矣。”
日落之后下雨了,不同于前日的毛毛雨,这次的雨很大,伴随着电闪雷鸣,周遭雨声瞬息而至。
望虎山的杏林中有一处倒了十数棵,像是被利物切断,乱林中有一处凸起泥土松动,本就像是刚垄,被雨水一处便流散开来,慢慢露出一只手臂。随着一声惊雷,那手臂抖动了一下,接着抖动愈裂,一个人影竟从泥土里爬了出来,却是张引弓。
张引弓面目狰狞,一道伤口从头顶开到胸口,鲜血混着泥土,被雨水一起冲了下去,很难相信这种伤口的人还能活在这个世上。张引弓大口喘息着,眼睛死死盯着身下的土包,里面还埋着三个人,此时被雨水冲开,露出了三张有些发白的面孔,一个是他熟悉的李镖头,另外两个他却未曾相识。这两个人一个相貌普通,属于那种见过一面就很快忘记的人,另一个是个大光头,相貌粗犷,想来生前也是一个凶神恶煞之人,只是现在来看,生前便是有千种不同,死后也不过都是黄土一捧。
张引弓挣扎着站起神来,又甩了甩头,想要更清醒一些,突然好似想到了什么,死死盯着那个相貌普通之人,想了片刻又从袖中抽出一支袖箭,朝着那个男子的丹田划去。袖箭划开皮肤,却没有一丝血流出来,倒是从伤口处显现出谈谈的光泽,张引弓将手从伤口处伸进去摸了半响,这才掏出了一颗珠子。
这珠子与眼珠大小无异,整体泛着白光,张引弓拿着珠子的手有些颤抖,眼神闪烁着,好似在下某种决定。不知过了多久,大雨依旧,张引弓站在雨中仰天大笑,歇斯底里,他一直笑到气竭,这才眼睛一闭,将珠子一口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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