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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卧东山三十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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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杜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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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赶回王都时,外头雪下得正大。

    远远的便瞧见春归在府口撑伞候着,重毓顿觉心安,又心疼她守在外头挨了大半天的冻,下了马车后忙三步做两步得朝府口赶去。

    “十一,你慢点!”八哥掀开帘子从窗户里探出一个脑袋,大喊道。

    重毓提着裘衣和衣摆,回头道:“知道了,待会雪该堵着道了,八哥你快回去吧!”

    重飒朝她咧嘴一笑,呼出一口白雾来,这才坐回了马车。

    “殿下,奴婢备了热腾的姜汤,一会叫人端来给你热热身子。”春归匆匆将伞撑来,忙抬起冻红的手扫干净重毓肩上的积雪,眉眼温柔而平和。

    恍惚间,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宫女竟有几分儿时娘亲抱着弟弟哄睡时的神韵。

    春归春归,待春归时。

    “春归,你进王都多久了?”

    春归笑道:“奴婢少时随一位大人进来做工,后来被娘娘看中留了下来,如今算来快有二十七年了。”

    原来如此,她已在这桂殿兰宫、琼台瑶室里等候了四十七年春归。

    母亲爱她做事利落干净,为人忠诚可信,数年来对她多番提拔,让她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宫女一路高升,如今更是成了掌管一殿的大姑姑。

    虽是看似风光,却不晓得这些东西于春归而言到底算不算得一场“春”。

    “儒胥已经歇下了?”重毓推门进殿,里头暖意融融,炭火烧得正旺。

    春归朝后院努了努嘴,道:“杜若府的鹿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过来,他在后头逗得正欢呢。”

    “鹿?”重毓讶然,“不会是头浑身会散流光的梅花鹿吧?”

    “可不正是。”

    重毓心下生疑,忙解开裘衣往后院赶去。

    待她推门而出,瞧见那只照亮了一片白雪的梅花鹿时,一眼便认出了它。

    那鹿似乎也认出了重毓,撒开蹄子便朝她跃去,架势和白天在闹市发疯时有的一比,吓得重毓惊呼一声,转身便要跑。

    谁知它这回却温柔了不少,也不撞人了,低着头用脑袋轻轻得蹭了蹭重毓受伤的手臂,黑曜石般的眼睛一眨一眨,亮晶晶的。

    “殿下!”

    颜儒胥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捆干草,站在远处的屋檐下,积着满头白雪,笑嘻嘻得朝重毓招着手。

    这鹿似乎饿坏了,朝重毓哼哼了几声,扭头朝颜儒胥奔去,灵动的身躯在黑夜里闪闪发光,不似凡物。

    云河虽是灵气聚积之地,万物生老病死皆沐于无穷无尽的灵气之下,却也无非是较其他几族而言生命更为长久坚韧罢了。

    能受灵气滋养而成仙的事物,实在少之又少,这鹿想必金贵得紧。

    五姐白天在城西追了这鹿大半日,不想它竟跑来了自己府里,说来许是缘分。

    “殿下,外边风冷,回里屋吧。”春归寻声而来,“姜汤盛好了,热乎着呢。”

    重毓看着那头鹿,若有所思的回了屋。

    “叫儒胥也进来喝些吧,他身子骨弱,不能由他这般胡来。”

    春归莞尔一笑,道:“殿下待他这般照顾,那孩子真是好福气。奴婢这便去叫他。”

    好福气?

    重毓愕然,笑而不语。

    年幼丧母,亲眼看着姐姐上吊而无能为力,有志学文而不得,反被父亲在睡梦里连夜送进富丽的牢笼里做一枚家族的棋子,也算一种福气么?

    她对他好,无非是她懂罢了。

    “殿下,我看那东西黏人得很,甚是可爱。正巧它又是杜若府的鹿,往后便可常常去寻它玩耍了。”

    重毓撑着脸看着颜儒胥喝汤,道:“杜若府?杜若府的主子是谁?”

    颜儒胥拿起绢子擦了擦嘴,道:“将乐师……”

    将迟?

    重毓不禁哑然失笑,她还欠着那人四百两银子呢。

    “恕奴婢多嘴,这个将迟,殿下还是莫要多与他来往得好。”春归蓦然出声,随即低声道:“此人生荡,薄情寡义,非君子也。”

    颜儒胥张了张嘴,看着重毓,又看了看春归,弱弱得说:“姑姑,我怎么瞧着他没那么坏呢?”

    春归神色缓和了些,给他们二人添了盏茶,只对他道:“你年纪,能看得出什么?”

    “我看得出姑姑你是个大善人。”颜儒胥嘻嘻一笑,同春归耍起了嘴皮子。

    春归噙着笑摇了摇头,“奴婢没念过什么书,自是说不过你。”

    “姑姑,你为什么这般厌恨那将乐师?”颜儒胥忙站起来给她倒起了茶,套人话的样子像极了耍聪明的宫女。

    春归为难得看着重毓,“这……”

    重毓眼观鼻鼻观心,若无其事得别过了头。

    “姑姑,你就说吧,这儿就我们三个。”颜儒胥死缠烂打起来,“你要是不说,殿下今天晚上就会一直想啊一直想,明天就得顶着两只熊猫眼见人。”

    春归喟然一叹,最终还是开了口:

    “说来,也就是几年前的事情。”

    “那将迟本是下界车石人,少时便凭着他自创的一曲《夏蝉秋伏》名扬四海,闻名于上下两界之中。放在那时,道他是第一琴师,一点儿也不夸张。”

    “奴婢到现在也记得,那会王后娘娘为听他一奏,曾亲笔相邀。据送信的厮说,他这人倒傲得很,说了句什么‘高山可仰止,流水能赏意’,你们娘娘听得懂么?”

    “王后娘娘是什么性子?越不到的越想要。娘娘见他这般不情愿,索性就叫人把他从车石绑了上来,以他年逾花甲的祖父相迫,将迟这才做了云河的琴师。”

    重毓不禁皱眉,道:“如此听来,此人也不过是个颇有文人风骨的琴师罢了,怎么……”

    “哼,风骨是风骨,节操是节操。”春归撇了撇嘴,继续道:“这人不过是生了张好皮囊,便可轻易凭着满口油嘴滑舌和一腔虚情假意骗去一个女子的一切。”

    “他初来王都时,很爱在外人面前戴一顶帷帽,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是位高权重的女宫长南翎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呵,他身形修长,气质裴然,又奏得一手好琴,蒙着脸也有一大堆不知事的姑娘往上贴。”

    “南宫长,是一个,九殿下亦是一个。”

    九姐?

    听人说,她是得风寒死的。

    重毓目光一闪,喝了口茶。

    “九殿下很是善良温柔,一如她的兄长,三殿下。他们俩真是顶好的孩子,只可惜都随了他们的母妃,从便体弱多病,三天一病五天一大病,身子就不见好过。”

    “这样一个好姑娘,自是他将迟再傲,也还是免不了动心。”

    “九殿下甚至把自己出生时王上送的梅花鹿都给了将迟作信物。可他将迟有什么?除了虚无缥缈的名气外一无所有,甚至在寿命上也无法同殿下长久相伴。”

    “这时候,一个女子便以一颗灵丹相诱,只为将迟能做她的枕边人。那颗灵丹乃蛮涯王派其公主和亲时所赠,能叫凡人成仙,亦可祛除病体,延年益寿。”

    颜儒胥惊叫出声,道:“那他?”

    “他自是答应了。”春归轻蔑地说道:“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这么做不过是为了九殿下身上的病。”

    “那女子身份显贵,将迟和她的事整个都城都闹得沸沸扬扬,九殿下怎能不发现?哀莫大于心死,当时便哭喊着跑去星斗崖跳了下去。”

    “那将迟紧跟而下,却侥幸挂在了树枝上。”

    “九殿下驾薨后,他便与那女子断了往来,整整三月未曾出过府邸。谁知待他再出来时,一身出神入化的琴技早已作废,帏帽也不戴了,整个人性情大变……”

    颜儒胥讶然噤声,似是没想到那位看着风度翩翩的琴师原来还有这样的过往。

    春归试探性得看了看重毓,喊道:“殿下?”

    “本宫方才出神了,什么也没听见。”重毓淡然一笑,起身对颜儒胥道:“该歇息了。”

    颜儒胥似懂非懂得点了点头,兔子般飞快得溜了出去。

    屋子里的炭火也已快灭,冷意钻过窗户缝透了进来,顺着人的衣缕丝丝得在脊背上攀进。

    春归正欲收拾重毓身前的茶盏,一只手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本想挣扎,却发现自己竟在那人手里难以动弹分毫。

    “春归,那女子是谁?”重毓问。

    春归失声低喊道:“殿下……”

    “是不是郑后?”

    “奴婢不敢!”

    “你只需说是,还是不是?”

    春归瞪大眼睛盯着重毓,皱纹横生的脸颊在微微颤动。

    重毓蓦然而笑,松开她的手腕,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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