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女子推门而入,颜儒胥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秦环颜氏,可以说是个食日万钱的大家族。颜儒胥虽不讨长辈的欢喜,颜家却从不曾少过他吃穿用度,因此他自幼便未曾受过什么苦。
若说打,其实也是挨过的,真要说来也不过是几个不见血的耳光罢了。
父亲不过是把他送进王都做个伴书郎,他怎的就糊了脑子去跳湖呢?
颜儒胥也道不出其中缘由。
也许是因为忽然想到了二姐,也许是他也想以死来反抗父亲的强权,也有可能是他真的很不想做翘兰花指的“男人”。
反正他跳湖了。
结果不仅没死成,而且还莫名其妙捅了个大篓子。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的主子竟是白天给他递漱口水的女子。
“本宫一时半会儿也凑不出这么多银子,还请将乐师宽限些时日,届时本宫定会派人送上府,如何?”
那俊逸男子自是不介意,甚至还说:“殿下若是手头颇紧,按月分着给也无大碍。”
十一殿下。
原来这人便是近些天来,秦环城里的风云人物。传言她自幼便遗失在王都中,几月前方被寻回,王都里热闹了好一阵子。
颜儒胥偷盯着她,若有所思。
天上零落着几点星子,一出门颜儒胥就打了个喷嚏。
侍女拿着件裘衣给颜儒胥披在了肩头,瞬间就暖和了不少。
“殿,殿下!”
颜儒胥紧缩在毛绒绒的裘衣里打着哆嗦,壮着胆子喊了一句走在前头的重毓。
重毓停下步子,怀里抱着个手笼,回头望着他。
颜儒胥张了张嘴,却怎么也不说不出口。
他不曾自称过“奴才”,也不曾低声下气的向人认过错。
雪好像下大了。
一支伞柄伸到了颜儒胥的面前。
“初来乍到便惹是生非,罚你以后给本宫撑伞。”
颜儒胥不禁一愣,随即接过伞柄,道:“是。”
经年之后,他仍旧记得那天她披了件酡红色的织锦斗篷,几丝乌发极为乖巧的搭在帽沿处雪白柔软的兔绒上的样子。
虽算不上艳绝出尘,但那对浅棕色的瞳子在火光的辉映下闪烁的点点光芒格外动人心魄。
像二姐,又不是很像二姐。
数日后。
“不错,十一这识字水平短短几日便长进了不少。”
重毓莞尔道:“都是儒胥教得好。”
三哥重燕无奈一笑,侧头看了眼候在门外东张西望的颜儒胥,也不知是无意感慨还是刻意为之,道:“也是,三哥瞧这子不错,年纪也合适。”
“十一待他如待胞弟,还请三哥莫……”
重燕笑着摇了摇头,拿过帕子咳嗽了几声,道:“知道了知道了,三哥不笑你就是。”
话未说完,他便又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气,红着眼道:“今日的考核结束了,十一回去歇息吧。”
看着他苍白如雪的脸色,重毓心下一动,起身告退。
待她走至门口,又回头道:“三哥注意身体。”
“知道了。十一也是。”
自打重毓身边多了个伴书郎之后,查核功课一事重启赵便交付三哥重燕处理了,随之她与重燕的接触时间也长了起来。
初见时重毓便听宫人说过,三哥为人和善,只是打就是个药罐子,病不断,极其虚弱。
如今自己亲自接触起来,方知那宫人所言非虚。
一看到他,便不由得让人想到“君子如兰”。虽是株病兰,却芳兰竟体,美若冠玉。
“三殿下怎么说?”颜儒胥见重毓出来,忙撑伞跟上,言语间颇为期待。
重毓督了他一眼,见他紧张成这幅样子,笑道:“三哥说你教得很好。”
“哈哈哈……”颜儒胥红着脸挠了挠头,神情一瞬便放松了许多。
“一会儿我要出王都,你要不要随我一块出去?”
颜儒胥愣道:“去哪儿?”
“天下居。”
重毓侧首看了眼颜儒胥,又道:“天下居是你们颜家最大的铺子,你进王都也有几日了,回去瞧瞧?”
颜儒胥垂着眸子落寞起来,停下了步子,道:“殿下……”
“知道了。”重毓从他的手中拿过伞柄,看着面前这个快有她高的少年郎,道:“趁雪还,你回去吧。”
“殿下一个人出去?”颜儒胥问道。
重毓应了一声,留下一个逐渐去的萧索背影。
一出城门,重毓便瞧见外头候着一辆顶着灰青色布帷的马车。
车夫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他腰间系了块牌子,上头刻了个“廷”字。
重毓走上前去,露出八哥重飒交给她的令牌。
中年人打量了她几眼,随即道:“上来吧。”
“多谢师傅。”
这男子闻言轻哼了一声,不作理会。
约莫过了两炷香的时间,到城西口时,中年男子停下了马车。
“后边儿有狗追,殿下自己走吧。”
不过进了王都几个月,重毓便差点把那些个江湖黑话忘得一干二净,差点没反应过来。
她顿觉后背出了一身冷汗,这才不动声色的下了马车。
“多谢。”
男子扯了扯嘴角,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摩挲着缰绳,只道:“城里人乱,殿下万万保重。”
重毓淡淡一笑,戴上了斗篷,没有回头。
初春渐至,单调素净的雪色枝丫上有了几分绿意。
许是出了太阳的缘故,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倒是不少。
重毓对秦环十分熟悉,尤其是城西一带。
肆水被无休无止的战争践踏得七零八落后,她便随着一支货队流浪到了云河的都城秦环,那年她十岁。
后来的四年乞讨生涯里,她大半就是在城西度过的。
那时,重毓满脑子都是哪个街口路过的行人多,哪个行人穿着华贵出手阔绰,哪家客栈会在打烊时发散馊掉了的饭食。
秀才曾和她说过,一个乞丐,不能记住哪些客栈面馆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扔剩饭,就不是一个“状元”乞丐。
秀才。
重毓停在一家簪子铺子前,呆看着如川流般缓慢在她身侧涌来涌去的行人时,忽然就想起了这个人。
雪好像停了。
这时,远处的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不的骚动。
隐约中听到一个女声尖声提醒道:“前面的快让开!”
很快,一团五彩斑斓的“光球”便如破竹之势般将原本稠密如粥的人流劈成了两股,迎着风直冲重毓而去。
尖叫声顿时此起彼伏,人群作鸟兽四散。
直到这时,重毓才看清这团飞冲而来的“光球”,原来是头发光的梅花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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