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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卧东山三十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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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秦环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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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声断断续续,听来并不大熟练。

    原是《夏蝉秋伏》。

    重毓不禁一笑,其中深意颇为苦涩。

    被囚在聚英馆打下手的那两年,隔壁裁缝铺的老板娘一至半夜便会抽噎着哼唱,起初重毓还怕得紧,到后来哪天晚上那老板娘若是不唱反倒睡不着了。

    待重毓起身念完,生涩难听的琴声也停了下来。

    重启赵笑道:“将乐师,你这琴技,真可谓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一大臣模样着装的男子附和起来,揶揄道:“臣以为,将乐师的水准当我云河‘第一琴师’可算是大材小用了。”

    远处角落里传来一个清郎的声音,但听他道:“承蒙王上厚爱,将某定当愈加勤奋练习。也请王大人莫高看将某,将某虽是云河第一琴师,却也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众人轻笑起来,重毓隐约听到了几句“厚颜无耻”。

    她好奇地向那将乐师的方向看去,可惜没能在人群中找出来。

    一旁的八哥重飒死里逃生般的松了口气,扶额叹道:“刚才可把我给吓死了……要不是四哥不在,哪里会发生这种事……”

    重毓回过神来,疑惑道:“四哥?”

    “改天带你见见。”重飒撇了撇嘴,“十一,你好歹也是在秦环城里长大的,怎么字都不认识?”

    重毓窘迫地摇了摇头,作耳观鼻鼻观口鼻观心状。

    重飒低声严肃道:“这可不行,字还是要认的。待会我去和父王提议给你找个书童,你也有个伴。”

    “嗯。”

    ……

    娘亲尚未仙逝前,很爱斜倚在床头摩挲被翻烂了的旧经。

    颜儒胥素来不爱动,每日一敷衍完父亲交代的琐事便会跑去娘亲的卧房,将头枕在她的床侧,孜孜不倦地听娘亲温柔沙哑的声音念那些他早已烂熟于心的诗词歌赋。

    娘亲念乏了,便会叹着气催他走,“胥儿,你该回去了。”

    “可是娘亲,这篇你还没有读完呢。”

    娘亲疲倦地笑道:“娘叫庖房给你做了些点心,这会儿该好了,你去瞧瞧。”

    颜儒胥站起身来给她掖好被子,看着娘亲愈发苍白的脸色只觉心里堵得慌,他默然了一阵,才道:“我去拿过来和娘亲一块吃。”

    娘亲看着他,笑道:“去吧。”

    待颜儒胥走至门前,娘亲忽然道:“胥儿,你以后不可去打仗。”

    颜儒胥不解,“娘亲为什么这么说?”

    “娘亲存了私心,不想见你受苦。”

    娘亲叹了口气,如往日般念叨起来,“你爹以后定会叫你随他从商,胥儿不愿娘亲也不怪你,你有那么多兄长……”

    颜儒胥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轻轻合上了门。

    等他端着热腾腾的莲花酥再进去时,床上那人已闭了眼。

    颜家本就是云河颇有名望的商贾之家,不过几日娘亲西去的消息便传遍了秦环城的大街小巷,家里来了许多前来哀悼的陌生人。

    那些人,很多娘亲生前都未曾见过。

    他们进来时两手礼品,满脸悲恸地说上一句“节哀”,走时手里五颜六色的布盒成了颜家老爷新签的单子,脸上也满面春风了起来。

    颜儒胥不想同他们打交道,整日躲在房里看书。

    城里不久便有了传言:颜闰的小儿子呆呆傻傻,还有点哑巴的倾向。

    哑巴?

    不肯和那些个假面皮囊客套便成了个哑巴。

    对他娘亲的死,颜闰也是满不在乎的。

    不知怎的,颜儒胥甚至总能在不经意间看到父亲眉目间隐约的喜悦。可每当他一盯得紧了,父亲回过神来,又是那副哀伤的样子,随后叹上一口气。

    他在高兴什么?

    颜儒胥对这毫无证据的发现有些愤怒,却又不敢发作。

    他和他的兄长们一样,怕颜闰怕得要死。

    最无奈的是,颜儒胥毫无经商的头脑,也不愿意从政。

    “不经商不从政,你有什么用?”

    每当颜闰板着他的国字脸瞪着他铜铃般的眼睛怒骂时,颜儒胥便会止不住的发抖,下意识地蹲在地上缩成一团。

    见儿子这般软弱无能,颜闰愈发恨铁不成钢,一脚便踹翻书案,甩门而出。

    有时娘亲撞见他这副样子,便会噗嗤笑出声来,道:“胥儿一挨骂就像个刺猬,乖得很。”

    听她这般说,颜闰便会骂道:“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娘亲则会笑着打起哈哈,一边不动声色的赶父亲离开。

    如今已不同于往日。

    书案翻倒在地,残卷遍布。

    颜闰甩手将一卷书砸在颜儒胥的脑门上,怒问:“不经商不从政。你有什么用?”

    砸得颜儒胥眼冒金星。

    恍惚间,他听见自己说:“对你没用,对家族没用,我就是没用了?不和他们说话,我就是个哑巴了?”

    颜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一脚将颜儒胥踢倒在地,骂道:“我看你娘最近去了没收拾你,丢老子脸面且不谈,如今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背部传来的剧痛好像给了颜儒胥一丝莫名的勇气,他爬起来,攥着拳头咬牙道:“你既说我没用,那我就是没用便是了!”

    颜儒胥瞪着颜闰错愕的眼睛,接着说:“如今你已知道我是个没用的东西,不如就此把我扫地出门,也正好彰显你家风严明!”

    “你,你这不孝子!”颜闰气得浑身发颤,指着颜儒胥的鼻子道:“你以为你能忤逆我?我叫你去经商,你就得去经商,我叫你从政,你就得去从政!”

    这番话,颜儒胥是似曾相识的。

    二姐适龄待嫁时,颜闰便说过类似的言语。

    最终二姐上吊了。

    颜儒胥直起了背,盯着颜闰道:“你若敢逼我,我们便断绝父子关系。”

    颜闰浑身一震,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上下打量了颜儒胥一阵,神情复杂地走出了房门。

    直到那道魁梧庞大的背影消失在颜儒胥的视线里,他狂跳如擂鼓的心脏这才稍微平复下来。

    彼时的他,不安而兴奋。

    十多个哥哥姐姐里,除了二姐以死相抗以外,再没有人这般顶撞过父亲了。

    他会被扫地出门吗?

    想起方才颜闰那吃瘪的表情,颜儒胥甚至有些自豪起来。

    他弯下腰,捡起了颜闰方才用来砸他脑门的书,小心翼翼的抚平了上头的褶皱。

    那天晚上喝的是银耳莲子粥,点心是红豆糕。

    他梦到娘亲还活着,坐在窗前同他说:胥儿,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他说:为什么要下笔如有神?

    娘亲说:胥儿不想成为名扬天下的大文人吗?

    他说:不曾想过。

    娘亲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那便随缘。

    梦很长,长得颜儒胥当了真,没听见夜里倾盆的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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