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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胥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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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堆七百年的谷八百年的糠本是我同络虞两个之间的疙瘩,本与司命丝毫不想干,却连累她生受了一场结结实实的无妄之灾。本元君内疚得很,内疚得很。

    司命将吃剩的瓜子皮儿撕下一块衣角包了,自怀里又摸出颗溜圆的李子,再与我道:“你那几粒精血着实好用,比商陆的经文还要多几分效用。还有没有?若是有,也不要多,再与我□□粒,我总觉着那道邪气与我黏得不够紧实。”

    她这话说得随意。我顿生几分她要的不是精血,却是凡间随意哪块菜地里生的几棵虫蛀的烂白菜类的错觉。左右少几粒精血死不了人,过几日又能长出几茬来,因此给得大方且痛快。

    司命伸手进怀里又捞出只宝瓶,搁在我手腕下头接了血,喜滋滋地堵上瓶口,再收回怀里。

    我盯着她的衣襟,直觉是块藏尽宝贝的风水宝地。与她再有的没的一通胡侃,摸回长无殿去了。

    隔了三两日再远远望见长无殿的形迹,居然生出斗转星移、时不我待的苍茫感。只做阿芜时,它的气派很叫我感到吃惊,现下想起许多事来,便晓得它并不止面上这点气派,背地里十步一方长昀费心布的杀阵,五步一个我扛锹挖的险坑。

    长无殿起先并不处在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位置。因着仙界同魔界头一场大战惨胜,打得一众仙家萎靡不振,元气无以为继,再来一回只怕仙界就此湮灭在传说里头,我跟长昀两个好歹占着个战□□号,私下里合计,干脆将长无殿搬在南天门附近。倘若日后魔界攻破南天门,有我同长昀在前头首当其冲地先挡上一挡,也能替一众仙家争得七八分准备的时辰。

    因着这层由来,长无殿不仅担着我同长昀两个住处的身份,亦须做仙界的一道防线。我一向不大精于杀伐之道,投生成杜蘅同阿芜,历经两辈子,亦未能有半分长进。长无殿千百个大大的杀阵得亏了长昀一身浩瀚深厚的修为。我关切他布阵布得辛苦,时常打打下手,将布阵的物什递上一递,将大坑挖上一挖,再替他揩两把薄汗。

    唉,若是没有仙魔之战,若我不是……可祸福相依,我偏偏就是。

    殿前气运暗转,杀阵已开。长昀来过。我掐指算了算时日,这一回的仙魔之战大约就在这三四百年间。托生委实是项技术活,本元君显然已将这门技术修炼得炉火纯青的境界,回回托生在仙魔之战临近的关键时刻。

    许多年来杀阵是个什么分布,与起先布下时,并无多大分别,我得如入无人之境,一路走得顺遂且稳便。

    满院子的紫阳花开得颇招摇,长昀这些年来将院子里头的紫阳花照料得很好。原本长无殿仅仅墙根上生得一株紫阳花,我惯爱唤它的名绣球。千余年前我重又爬上南天门时,长昀站在南天门前自我头顶上伸来一只手,脸上没什么表情。待我站定,他却意外地顺手递来一捧紫阳花,看得我颇眼熟。

    我捧着观了片晌,忽然想起我在凡间做的最后一桩牵人姻缘的营生里头,羞人答答的姑娘站在高楼上,望见人潮里头的心上人,却将绣球丢在了半路,我灵光乍现采了几朵紫阳拿线绑在一处与她作了绣球。有情人得成眷属,我下界下得功德圆满。那紫阳花做的绣球却遍寻不着。原是叫长昀拿了。我才晓得下界千年,暗处一直跟着长昀明里暗里护着。我下界的那千年里头,竟处处都有长昀踪迹。

    也便是到了那个关节,恨也好爱也好,全然不重要。

    我扛起两千余年前挖坑使得那把锹,铲进墙根上那株紫阳花底下,掘出一把古朴的弓,往里头送了几缕仙元,总算叫它恢复寻常弓箭的规格。伸出两指弹了弹弓身,我甚满意,我的宝贝神弓,今日你我隔了千余年终于主仆相见。我的宝贝神弓初生之时只是一块黑漆漆的铁疙瘩,得它主人我万把年岁一身仙元的熏陶,熏成了神器的品阶,称不上是把大杀器,花须底下埋个千年未见锈迹却也是轻轻松松的一件事。

    神弓握在手里,四面再环顾一遭,我同长昀一处待了万把个年头的长无殿,殿门上还是我给写的匾额,丑是丑了些,可我不嫌弃,长昀也不嫌弃,也就从未起过换一块的念头。至多再有三四百个年头,这块污人眼睛的牌匾也就能换一换了,过了南天门的神仙打长无殿门前过,再不用捂着眼睛瘪着嘴受一场避不开的罪。

    今日事情尚有很多,不能将时日都抛在长无殿里。我一折身,却见着长昀半倚门框,不知几时到的,面上覆着半张脸皮的面具,没覆的那半张脸苍白得没血色。他一胳膊折在胸口,一手捏着只传音的仙鹤,我只来得及听得司命半拉拉一句“阿芜,百年前你落的那尾孔雀翎叫……”,他便覆手腾了火叫它化作一堆飞灰。

    那尾翎羽左右已焦黑,任谁拿去也无半点效用,后半截是个什么内容,听不听也没甚分别。我倒没想到不过分开两三日,他竟这么一副苍白相,想来抑制心魔极废心力。在蓬莱的时候,蓬莱的仙娥一向是问什么答什么,旁的从不肯多说,只说他面上已没了黑纹,我便以为他已大好。

    看他一身气势,确有大好的派头,这张面皮却没几分大好的模样。我凭着一腔激越的心情几步并作一步跨了过去,万年来并这短短一百多年的事忽悠忽悠从脑子里过了过,仿佛全化在这一跨里头,到他眼跟前反到凭空添了点怅然。

    他只正了正身望住我,等我开口。我禁不住他这一望,拄着唇道:“你的脸怎么?”伸向那半块面具。

    将将触到时,他不急不慢握住我的手腕子,气定神闲道:“并无什么大碍,同另半张脸一般,没什么看头。”

    他说得浅淡,却是为着我歇了揭他面具的心思。他有苦心,我纵然晓得面具之下定然不像他说得那样浅淡,也只能扯出笑来:“我不看,我只摸一摸摸一摸。头一回见着你戴着面具的形容,我稀罕,很稀罕。”

    他眉头动一动:“你喜欢?”

    我一腔心思全系在他面具覆着的那半张脸上,话说得顺溜:“自然是欢喜的。”他什么样我都欢喜,他便是毁了容再长不回来,我也欢喜。

    他终于露出点浅笑,松气似地说:“那就好。”

    我同他两个很有多年修来的默契,都避开两三日前无尽渊里头,他将我劈昏撂在蓬莱的那个事不谈。他万年来头一回在我跟前露出狼狈的一面,我顾忌他未大好的神态,也不晓得从何谈起,不晓得他是因着走火入魔自控不得做了这桩将我关在蓬莱的事,还是这桩乃是他清醒时辗转几回思来想去早便想干终究没下得去手的事。我却不想再深究,在他面上不动声色摩挲几个来回,笑道:“我找胥俞有些事谈谈,你却要不要跟我一道?”

    他大约没料到话头转得这样快,盯着我瞧了一会儿。直瞧得我以为他看出什么我看不出的、不愿同我一道。

    我能问他这一句,却是为着了却我的一桩心事。天地初生之时,世间并不如眼下仙家济济,我同长昀并胥俞三个自初相识之日先在一处待了千余年。那千余年里头,世间仅我们三个神祗,关系自然比一般仙家亲厚,落得一句相依为命也当得起。可自我跳了一趟南天门,我同胥俞是来不及说话,长昀同胥俞是再没话说。我那时晓得他二人是生了罅隙,却不知从哪处下手开解,适逢仙魔之战,便再来不及将这道罅隙合上。

    后来我做了杜蘅,甫记起全部回归仙位,胸上我自己剜的好大一口血窟窿尚来不及补上,仙界同魔界已然打得不可开交。我又马不停蹄克敌补魂,那一回也是来不及讲一句,便元神耗尽。

    幸得我一颗血淋淋的心脏留在人世间,虽生得血肉模糊的,却使我留住能得以化作阿芜的一缕气血。可我化作了阿芜,又什么都忘了,这桩心事便沉了底再没人提起。

    长昀走火入魔那回在无尽渊,他虽将我劈晕,却也叫我歪打正着中摸着了我做无面时戴的那张面具,割破手指解了血封,如当头打了一棒子,该记起的不该记起的,一应记起了。

    记起的往事里便有这一桩。幸得做了一回阿芜,才晓得那道不可磨合的罅隙全然是我的缘故。长昀是怎么想的,以我多年跟他成日连理枝似地相处,约莫能道出个□□离不得十。他怨自己在我受到攻讦之时处理公务,不在我身边,不能同我站在一处护住我,没能拦住我翻下南天门,没能在我翻下南天门后同我一道。

    他每回想起这一桩事便止不住自怨,这桩事又从络虞起,难免迁怒络虞的老子,我同他的拜把子兄弟,仙界的天帝胥俞。倘若胥俞历劫归来不做甩手掌柜,却是一个尽责的好阿爹,络虞指不定就能做一个孝顺的好儿孙,也便没有后来这许多糟心事,我也不用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可络虞那样的性子是我将养出的,全怪在胥俞头上却十分不公平。我年岁长了胥俞一轮,伤情时尚在凡间舔伤舔了千年,胥俞虽是天帝,那一场情劫却也是初尝情爱,一时受不住打击伤情个千来年,属实情有可原。我因着络虞跳了南天门,胥俞作为老子,本也不好过,年纪轻轻就堕了气血显出老态。况且两千余年都过去,再捏着怨气过日子,旁人不舒心,我过得亦不舒心。万事能同旁人过不去,却不能同自己过不去。我便是有再多的怨气,历经两千年,也消磨个干净,叹一叹喝两杯茶,就都过去了。

    他们本因着我不睦,假若我记不起因果也就罢了,如今我已记起,要我坐视他们此后一直不睦,却是万万不能的。

    可长昀全然没和解的意愿,我也不能逼着,只得晃晃悠悠径自出了门。行了一段路,假似不经意举起锃光瓦亮的宝贝神弓往后头一照,弓身映出他世无其二的好身段。

    他在后头一路默默跟着。

    天界的仙众比起千余年前,数目已有很大的飞跃。行不到半柱香,便见着一座仙府。再行半柱香,便是一处仙境。长昀体谅我,我不腾云,他亦支使着两条腿赶路,难免行得慢些。

    我一路走,一路侧身同长昀品评:“这一辈神仙的品味,同我们那一辈相比,要强上许多,瞧这仙府盖的。不过我们那一辈的心思,大多全花在搜罗克敌的宝贝上,却也没置办这些的时间。”

    他不搭话,仍旧只拿那双眼囚住我,深深地看。

    从将才在长无殿,他便拿这么个眼神瞧我,我总觉着他有话同我说,可他究竟没说出什么话来。我同他虽有多年的默契,却到底不是他肚里的蛔虫,实在不晓得他脑瓜子里究竟藏了什么事,叫他须得做这副样子瞧我。

    想了想,我绕回他跟前,五个指头扣住他的手。他终于不再看我,无有一丝的推拒,自如地反握住我的。掌心还是凉,仍旧捂不热。我在他的手里攒得更紧些,有一搭没一搭道:“方才路过这一辈神仙的府门时,拿仙元略略探了探。仙元深厚,道法昌盛,可见这一辈神仙俱是很有悟性的。无怪他们还有修饰府门的心思,唔,修饰得很有看头。看到他们能有这般的悟性同心思,我便不用担着心了。”

    他攥了攥手,微皱着眉,嗓子像在沙砾堆里滚了一遭:“担心他们却要你担什么心,你几时也能将自己放在心上。”

    诚然我是为着引他同我说话,可分明是谈这一辈的神仙,怎么话头到转到我头上来了。我摸不清这是个什么发展,吞吐道:“顺口说一句么。倒不是真的担着心。”

    他沉默地再攥一攥我的手。

    好容易凭着点印象摸到胥俞的未塵殿,他却不在殿中。问了守在殿门处的仙使才晓得,胥俞三炷香前去了络虞寝殿。我闻着这则消息,很感叹世事便是如此,还没预备好作什么应对,怕什么,便来什么。

    又拉着长昀不紧不慢往络虞寝殿的方位去。世事究竟待我不薄,半路与回程的胥俞碰了头。堕了气血的胥俞步履甚蹒跚,云头站得不稳,先看着在前头的我一个怔愣,越过我看着后头的长昀,再一个怔愣。两个怔愣之下,已使了很大的气力。

    我有些感伤,当年好好的一个翩翩少年天帝,如今却成个垂垂老矣的耄耋老者。我们三个当年是一辈的神祗,我同长昀尚是正值壮年,一轮的胥俞已成个老者。我拉着嘴角笑道:“胥俞啊,今日没别的事,却是同你叙一叙旧。”

    胥俞二字才冒个头,他先从两只枯瘦的手颤抖起来。待到我说叙旧,他猛抬起头来,一双眼眶显而易见地泛红,良久,又是良久,深呼了口气说道:“既是叙旧,必是要有酒的。两千余年前我在未塵殿埋了一坛酒,到如今喝着正是时候。”

    两千余年前,正是我翻下南天门不久后。酿到如今,确实是到了时候的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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