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空空如也的碗,私以为若再接着思量长昀替我消了红痕这桩事,我这闹腾的左胸只怕会再没有歇下来的时候。不仅要将长昀的注意力转一转,我的也须得转一转,于是乎,这话题就得也换一换:“唔,长昀,你怎么晓得我在那异境里头?”
长昀并未立时应我,一只手摊向我。我看看手里的碗,稍一愣怔,将碗搁在了他的掌心。他包着碗底收了回去,始才淡淡道:“鹿吴山上的那座茅草屋,是我盖的,我在屋里住了万千个年头,自然晓得窗后有道秘境。鹿吴山上的蛊雕堵在门前,里头却没人,我记着走时关了窗户,接你时却是开着,便晓得你误闯了。”
也是,那群蛊雕不怕我,却格外怕长昀,那时司命安好,带我去鹿吴山逛了一逛,它们见着我便围上来,临了我要走了,它们仍是不撒手,可只消长昀冷冷地一瞪眼,它们便乖了。它们怕长昀,连带着长昀住的屋子也是怕的,它们怕的其实也不是屋子,乃是屋子里头长昀留下的气息。
它们这样怕长昀,那时却围在屋门前,必然是有蹊跷的事才叫它们那般反常。那茅草屋长昀住了很长一段岁月,自然要比我懂得这个道理。
只是长昀爱住茅草屋这一件事,叫我心生几分意外。她初时到长无殿,殿里一派荒芜,至今才有些人味儿。按理说,长无殿该是长昀在天上的府邸,地位崇高,本不该这样荒芜。我隐约料到,长昀在鹿吴山住了多少年岁,长无殿便荒废了多少年岁,直到百年前我上天在他身边做了神仙。
我稳一稳,再多几分酝酿道:“你何至于放着好好的长无殿不住,偏要去住那处在荒山上的茅草屋?”
长昀搁碗的手顿了顿,望向云端缥缈处,道:“长无殿原先并非只我一个,与我同住的人万千年前却不见了。人不在了,只我一个也住不下去。”
不成想过了百年,我这往人心口戳刀子的功夫仍没落下许多。我本不该再问,今日却不晓得怎么回事,这张嘴怎么都糊不住:“与你同住的那人后来怎么?”
长昀回过头来看我:“自然是归来了,只是她并不晓得自己已归来。”
我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做,成天在天界晃悠,便时常能蹲个墙角,听些不大不的秘闻。哪家神仙又下界历劫了,便是这些秘闻里常有的事。天上一日,地下十年,凡间百年沧海桑田,不过是天上十个日夜,历劫的神仙归来后一时难以转换,再搞不清天上的状况,也是常有的事。长昀的这位旧识想来也是这一类了。
我煞有其事道:“唔,原来她竟是个傻的。”
长昀一双漆黑的眼定定地盯着我,唇边忽地逸出浅浅的笑意:“是有些傻。”
长昀这一笑真是格外挠人。长昀并不常笑,我在他身边待了这么些年头,见他笑的次数总也不会超过三指之数,倒是常见他板着脸面无表情不悲不喜,冷冰冰地一块木头,仿佛并不懂什么是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由此,便显得这一笑十分弥足珍贵。
殿内飘来冷飕飕的风,激起身上的寒意。我品着长昀说的那四个字,凭空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吸了吸鼻子缓一缓道:“真不是染了风寒么,兴许我同旁的神仙不大一样。我有没有同你说在异境里头,我躺在寒冰上的事。唔,好像说了。异境里头还下了雪,我那时躺在寒冰上不得动弹,叫冰雪落了身,这真的不会招致风寒么?”我掩了掩衣襟,砸了咂嘴又道,“那异境也算有看头。你没见着,初初进去那会儿,里头枿枯株朽,难寻一丝生气。后来我躺在冰床上,它一瞬之间四季轮换,枯荣有尽。长昀,那异境究竟什么来头?”
长昀手一顿,隔空掩上窗,道:“即便你是妖,也断没有受冻就染风寒的道理,偏你总爱多想。”
此乃意料之中,我原也并非要抓着此事不放。南容将我接引成仙之前,我只是凡间平平无奇一妖。然则一头从未做过仙的妖怪,心却与身相离,现身在一处不为人知的异境里头,到底奇怪。染风寒一事不过是问话的由头。
我且待长昀谈到异境,殿外却三呼长昀仙号。
原是南容仙使。
我在天上待得不多久,约莫也渐渐摸出一些规矩。凡间事分轻重缓急,仙界事也并不例外。若传讯的是迷穀树枝制成的纸鹤,便是说纸上的乃是不必着急在意的事,待闲暇时回应便可;若邀人赴宴做客,为显重视与尊重,此时便要换仙鹤、凤凰、麒麟这等祥禽瑞兽;若待传讯的是仙使时,便意味着事情紧急严峻,务必放下手头公务,即刻前往。
适才关上的窗,此刻又得打开。南容仙使落进院内,透过窗朝长昀拱手作揖,缓声道:“天帝命上仙前往虚极殿议事,特命仙前来传唤。”
长昀一动不动地坐着,便是坐姿也未曾变一变,少顷折身转向我,皱起的眉能搭上一座屋棚不倒。
我隐隐想到什么,扒拉过被褥钻进去,自脖子到脚裹严实,眨着一双眼,嘴角缀着笑:“长昀,你去罢,我再睡一睡。”
他眉头缓缓松动,突然又紧皱,颇认真道:“勿要睡得太久。”
我暗叹,那两回睡的,果真吓到了人,便是沉稳如长昀,也阴影缠身。
此刻真要我睡,实则我是睡不着的。可若要睁着眼,长昀宁愿耽搁要紧事,即便前头十万火急,烧了眉毛,只怕他也不会随南容离去。我便也只好闭眼假寐叫他放心。
我支棱着耳朵听长昀离去的脚步声,半天也没听着动静,眯着眯着竟袭来睡意,真就这么睡过去了。何时睡过去的,却不晓得,只半梦半醒间如轻羽拂过,额间微痒。
隔天长昀却未归来。
我本在殿内候他,他迟迟不归,便挪到了院里。如此又过了三日,我方才尝到候之一字是个多么折磨人的滋味。这才不过四日,却仿佛已过了四年。
我在檐下打坐,前些时候修法十分顺畅,此时却很阻塞。索性罢了手。
院子里的花开得不错,却不如长昀在时开得好。这四日我且顾着等长昀,却将它们抛至脑后,想来是四日未曾饱饮一口水,蔫了。
院里的花少说百株,一株一株地浇水得浇到什么时辰,到底不比布一场雨来得方便。雨水跳珠,我又寻思在凡间时,雷后绿株总比雷前活得滋润。做戏做全套,我按着术法手册,照着上头的法子又布了几道雷。
事后我捧了一杯滚烫的茶,身下坐了张蒲团。檐下煮茶听雨,这等应景又矫情的事,我头一回做,却做得格外顺手。唯一不足的,便是总觉得周遭空落落的,分明花红叶翠生了一院子,雨也足雷亦响,茶味甘甜亦舒心。
待得天雷炸响了七八声,雨水砸得仙土泥泞不堪,手中的茶水喝进嘴里四肢生寒,再冒不出什么腾腾热气,闭合得忒久了的殿门终归开了,从外头走进一个清风霁月的人来,我方晓得缺了什么。原是缺了一个长昀。
他缓缓推开殿门,骨节分明的手指虚搭在门上,当先踏进左脚。淅沥的雨水落入发间沁了进去,一副被晕染开来的水墨样子。
长昀这才抬起头来,见这一场雨,院中仙土泥泞无从下脚,似有些出神,而后便隔着雨幕望向阿芜。我这一张脸皮子无端萌生出几分热意,只得眯着眼无害地笑,企图当作什么也不知,妄想推诿做出眼前这一出烂摊子的,也全然不是我。
本以为长昀脸上能现出不耐的面色来,他却单单摊了手,幻化出一把绘着几枝墨竹的竹骨伞来,漫漫撑着步入雨中,脚下纤尘不染,在我旁边落了座。也不挑剔,就着我用过的杯子,自如地饮了一杯热茶。
又或许长昀本不晓得那杯子乃是我用过的,是以才毫无芥蒂地用。又或者长昀当我是知己至交,即便晓得却也不会嫌弃。到底如何,却不定。我既希望是这二者,又不希望单是这二者。我到底如何想的,也不定。常说凡人心思难测,没成想仙人的心思也弯弯绕绕。
身边挨着长昀,我一时间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浑身僵直得像块连年落雨积灰潮湿发霉的烂木头。浅近些说,我很有些不自在。
我不动声色往一旁挪了几寸。长昀五感向来敏锐,再饮了热茶,侧首看我,微皱了眉,几缕青丝顺着动静滑落肩头:“怎的又是布雨又是施雷。”谈话间,我挪的那几寸,长昀近身讲话,又挪回来,“做什么离得那样远。”
以先挪的那几寸本非我本意。自四日来长昀头一回出现在门边,左胸口那爱闹腾的毛病便再犯了。待长昀挨着我落座,它便闹得我两耳嗡鸣,眼泛白光。长昀此后又用了杯热茶,我愈发觉着很不妙。
果真,我离得远些,它虽仍一阵一阵地闹,动静到底了许多。此时长昀再靠过来,又问出那样的话,我再挪不得,身下的蒲团像立了许多根银针,一面将我钉着,一面又叫我很折磨。
过去的四百个春秋,我学过做人的道理,学着入世的法子,修过不少法术,却从未曾有人教会我,遇到眼下这一幕要做什么应对。
我涩然道:“院中的草木大多蔫了,数量忒多,我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既方便又能叫它们滋润些。”对后一个问话绝口不提。
长昀看了我好一会儿,最终也不追问,道:“确是个好法子,只是下了这许久,却是过了。”
前一句听得我正宽慰,后一句猛然在胸口哐哐锤了几记榔头。这才记起凡间确有这么一说,草木大多渴慕水源,却万万不可太过。
从这场雨将将布下到如今,掐指一算已然好几个时辰,我颤着一双眼瞧过去,一院草木精神头已经不大对劲,叶子软趴趴地贴伏,显见得活不长了。
当下什么挪不挪的,银针不银针的,全都抛去九重天外,哪个也不比这桩事使她看重。
我一把抓过长昀的手:“长昀,它还有救没有?也怪我且顾着装模作样附会风月,得意忘形忘了时辰。”
长昀却漾出浅淡的笑,仿佛不曾识出她的着急:“你方才怎的忽然挪得那样远?四日不见,便生分了?”
方才不追问,原是在这等着我跳进坑里捉我。他还能不急不忙问出这样的话来,便是明白地告诉我,这一院的花自有法子救的,并不打紧。只是未料到,素来正经的长昀竟也会有机心的一面。
长昀不急,我便也老神在在地倒了口热茶喝。几口下肚,后知后觉这杯子乃是原先我用过又被长昀顺手饮了一杯的那只,想到这一关节,当即茶水呛喉以致猛咳不止。
长昀敛了笑,道:“怎么喝得这样着急?你要做笑话,倒要成几万年仙史上头一个被茶水呛得湮灭的仙了。”
我露出悻悻的神色,不大弄得通长昀怎么就有些生气了:“不过咳了几咳,听着重,实则并不碍事。如今我是仙,仙么,总不见得是几声咳便能湮灭得成的。”
长昀冷冷一笑。
我直觉得这话头需得立时打住,一面还有些咳,一面续道:“你这几日不在,我修习道法总是不比平日顺遂,筋脉阻塞,连带着灵力运转得也不大通畅。”
我拿余光偷觑长昀。他闻得我那些话,果真再顾不上没来由的气,皱着眉沉吟。倘若是初相见时,我尚还能叫他这副端肃的模样吓上一吓,然则相熟至今,便晓得此不过是纸糊的老虎,甫一看吓人得紧,其实只是长昀思索时惯常有的面色罢了。
历久的思索中,长昀渐渐露出若有所思要断未断的神色来。他这般莫可名状的神色一出,我头上悬着一口金铃丁玲丁玲地响,灵光乍现,乖觉且不甚明晰地闪出个念头,这话头转得并不见得十分的好。
我故作非是刻意,仍是断断续续地咳:“不过么,我将将从沉睡中醒转,躺久了总归有些不大不的毛病,落下一些后遗症也是常有的事,再经修养,也就不算得什么大事。”我拄着唇好生咳一会儿,总算叫喉头清爽些,却反倒开始口干起来,不自觉舔了舔唇,将转走的话题再甚生硬地转回来,“长昀,这一院子的草木救成救不成?”
长昀敛下眉,托着杯底适时递来杯不烫口的热茶,很解了我此番喉咙口势头愈猛的渴意。他很有一番耐性待她三两口灌下茶水,话里仍掺着几分冷清:“既然仍咳着不好说话,便不要说,凭白多吃苦头。”他瞧向院里的惨像,又道,“不是什么难事,到花神宫门上走一遭,从女夷手里讨些药便成了。”
我闻着有救,蒲团上的银针扎得她再坐不住,倾身道:“既是我惹出的果,便由我去讨要罢。”
我这般急切,不晓得内情的便以为我是绝望之下,见着仙葩还有生的希望,难免欣喜太过,譬如长昀。单我一个心知肚明晓得并不见得是这么个缘由,到底因着什么,旁人不清楚,我却亦不明晰,只晓得此处久留不得。
我起身便往门外去,一脚踏出门槛,再一回头,长昀却在后头负了手不紧不慢默默跟着,没头没脑蹦出一句:“只我一个便够了。”
长昀淡然道:“认得路?”
路自然是不认得,可那时且顾着劝他,我哪里还管得着认得不认得,不经脑子又出一句:“总要留着一个看家么。”
他忽然一错不错地将我看着,少顷笑起来,很听话地应道:“好。”末尾又添一句,“我便在此处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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