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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长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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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昀御着祥云,载着我停在了一处府门前。府门辅首已斑驳不堪,门角竟还缠着一片蛛丝。匾额悬挂在高处,一角已然悬空,欲坠不坠,上书“长无殿”。三个大字丑得很,丑得很。

    府门处处尽显萧索之气,显然,这处仙宫已久无人居,但楼台高起五云之中,山水横迤千里之外,虽破败却依稀可见全盛之时的气派。

    长无殿长无殿,可不就是长长久久毫无一物么。这名字取得倒是应景得很。我摇了摇头,很有些可惜。

    长昀自打招来祥云,便沉默了一路,如今立在这府门前,仍是少语,单盯着那三个大字,眼中情绪翻涌,良久叹了口气,再一扬袖,那府门哪还见一丝萧索,果真气派得仙界罕有。

    厚重的府门发出暗哑的声响,我跟在长昀后头,踏了进去。没有多少佳木葱茏,奇花烂漫,几近荒芜,只一座石亭,几张石凳,并一张石桌,覆着厚重尘灰,上头搁着一本摊开的古册,书页被风微微吹动,仿佛离去的人只是方才离去。

    旁边是一大块空地,搁了一具倒了的兵器架,锈了的刀剑四散,几乎与仙土化作一处。我有些惊奇,仙器竟也是会锈的。

    角落处有一丛草木,四瓣花簇成一个球,翠叶肥大,绿得滴水。再多便没有了。

    长昀的目光落在翻开的古册上,停了一停,又落向倒了的兵器架,接着是那一丛草木,再看看周遭,衣袖一扬,这院中一切便崭新如故。

    只是摊开的古册依旧摊着,倒了的兵器架依旧倒着。不晓得长昀是真的忘了,还是刻意留着。

    我欲做个提醒,长昀却已落下我,径直入了主殿之中。回来时,他手里捏着一支琉璃瓶。

    彼时我正坐在院中的石桌前,瞧着微微翻动的古册思索半天,终于晓得先前遇到的老仙提及的老友,大约便是长昀了。若非如此,长昀便不会去司命府上寻我,南容便也不会放任我跟在长昀后头。

    再一回头,便见长昀立着,见我看他,起步走到我跟前,道:“伤着的那只手,伸来。”

    我不明所以,盯着那琉璃瓶,须臾猜到内里约莫装的是治这伤的良药,双眼一亮,道:“多谢多谢。你已帮了我许多,不能再劳烦了,我自个儿来便好。”便欲去接那瓶。

    长昀眉头微皱,拿着瓶的手微退,看了我好一会儿,道:“你晓得如何涂抹晓得涂抹时用几分力,要念什么诀,又施什么法”

    原以为再怎么,仙药的用法同凡药相比,即便稍有差异,但大体上应该是一致的,是以我才能说出“自己来”那样的话来。如今却被长昀这一连串的发问砸得有些晕,也觉着问的很有一番道理。

    我只活了三百载,少闻世间事。不晓得长昀活了多久,总归比我长些,知道的大约也就比我多些,他说仙药不同凡药,自然就不同。况且我这伤本也不是什么凡伤,寻常的治法大约是治不好的。

    我了悟地点点头,道:“自然是不晓得的。有劳,有劳。”说着便欲将手搁在石桌之上。那本古册显得有些碍事,我想将它移到一旁。手将将近了书面,又想起长昀先前也许是特意留着古册维持这般模样。

    我近了的手堪堪停住,长昀一把捏住我的手,肃声道:“别动它。”情急之下却捏在了伤处。

    我痛得几欲叫唤,面上一阵扭曲,抽着嘴咬牙道:“我不动它,你且安心。”

    长昀看着我,又垂下眸,手陡然一松,开了琉璃瓶,抬起我的手,轻轻缓缓地倒了些许药液,均匀推开。

    他不说话,我便也不作声,两眼无神,实则是在暗暗记着长昀推药的手法、涂抹的力度,说不得还能听着法诀。虽说偷师不大地道,但我想着这伤说不得没那么容易痊愈,总不能时时劳烦旁人,也做不着那般金贵,要人伺候。

    我自混沌中醒来,性情虽称不上顽劣,却也好不了多少,总是大伤伤不断。刚醒来那几年,伤自个儿舔舔也便行了,大伤忍忍也便过了。直到有一回山上梧果成熟,香气忒诱人,我实在禁不住,爬了树。彼时我才醒来不久,又素来不爱修道,长梧果的那些树又高大粗壮得很,树身又滑溜,难以着力,我一个没留意,从高处摔了下去,跌得七荤八素,鼻青脸肿,最要命的是还摔断了一条腿。

    彼时我还不似后来那般依赖风竺,断了条腿也不与他说,自己寻了个隐蔽处养伤。结果刚找到地儿,便被去流离山头寻衅的风竺碰着了。我一见他,拖着断腿就跑,没跑几步,就被风竺捏着后脖子拎了回去。

    风竺为了叫我长些记性,偏要用凡人的法子治我的腿,一面为我缚了几块板子固定,一面口里训我顽劣,断了腿也不老实。那条腿我养了好几个月,苦与痛受得委实不少,好长时间里见着风竺就跑。惹得风竺时不时追着我问:“我是会吃人么?是老了还是长得不好看了?”苍天可鉴,那时我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哪里又晓得“老”是个什么意思,心性与凡间儿也并无多大差异,只觉得风竺忒凶。

    风竺抓不着我便又去扰乱流离,追着他又问:“我是老了么?还是长得不好看了?阿芜作什么怕我?”说来也怪,那时流离同风竺还不对付,风竺这般不停追问,流离竟也不嫌烦扰,还时不时给风竺顺顺毛。

    那时我觉着除却爬了树去摘梧果,自个儿便没有旁的错处,毕竟彼时我同风竺实在不大熟,作什么受个伤还要劳烦旁人。可我同风竺再不熟,总也比同长昀熟些,着实没有那张脸皮去劳烦他,而我欠他的人情已然太多太多。况且我自个儿受伤治伤也习惯了,后来再断个腿儿也能学着风竺的手法给自己治。

    那厢长昀仍在推着药,先是左三圈,三分力道,接着右三圈,两分力道,然后再左三圈右三圈,左三圈右三圈……咦,怎么变作了左四圈;咦,三分力怎么变作了四分;咦,怎么又变回左三圈了。这便也罢了,我竟也没觉出法力入体该有的暖意。这般不同寻常,不愧是高人,不愧是仙药。我有些晕。

    长昀抬头看我一眼,复又低下头,问道:“作什么皱着眉头?可是疼了?”

    我张着嘴,眼里盛着茫然,道:“并未。只是觉着这药的推法忒复杂忒难记,毫无规律可循,全得使最笨的法子死记硬背。”一时之间有些无措。这最后一句我忍着没说,因为忒丢人。

    长昀指尖顿了顿,须臾沉沉一笑,又轻咳一声,沾了些许药液,道:“这推法的确难以习得,少不了一番苦功,好好记。”

    我再两眼迷茫地点头,信了他。

    那伤果真如我所料,若要治好须得有个过程。好在推药手法虽不好记,但我到底是记得个一清二楚。

    又一日,长昀握着琉璃瓶从殿内出来,我兴冲冲地迎上去,正欲接过,哪料想长昀又如上回那般避了过去。

    我将手伸得愈发虔诚,道:“推药的手法我已然记全了,除却推药的口诀我不晓得,估摸着也没什么口诀,便没什么旁的事了,不必再劳烦你与我疗伤。”

    长昀近来很爱皱眉,听了我这话,眉头立时又皱起,须臾绕过我坐到一旁的石凳上,道:“口诀是有的,说与你也并不碍事。但推药的手法却回回不同,即便学了上一回的手法,下一回也用不着。”

    凡间也确有治伤回回法子不同的说法,便是我在山上时,也亲历过。长昀这番话在理,在理,很在理。

    然而这番话在我脑中翻来覆去好几遭,我又品出另一层意思来,左右不过是,在痊愈之前,都得他替我疗伤,万不可假手旁人。罪过,日后皆要如此劳烦,当真罪过。

    成仙有些时日后的某日,我自天帝大殿领了个元君的封衔回来,一脚刚踏进长昀府门中,便见长昀的眼匆匆掠过我,从袖中掏出个琉璃瓶,道:“不必理他,左右生不了什么大事。日后不必再为此事来往府中。”

    长昀身前站了个天兵。天兵抱拳作揖,接过仙药,道了声谢,转身朝府门来。

    我眼尖地见他左脸焦黑一片,与我那伤的情状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再看那瓶,可不就是平日里装着仙药的那个,敢情这天兵也被柏商打伤了。可他竟不需长昀疗伤,难不成推药的手法他都晓得?十有八九走的太急,长昀来不及开口。

    我扒住府门,高声喊道:“推药时记得第一回先左三圈右三圈,分别三分两分力道,如此三回;再左四圈右三圈,分别四分两分力道,如此一回;此后……”

    身后长昀拄着唇,嘴边笑意难掩。我以为是哪记错了,未作它想,仍旧絮絮叨叨。

    那天兵目瞪口呆,片刻艰难道:“元君说笑了。仙药虽为仙药,但推药手法并无特殊,同寻常凡药是一样的。”

    我喉头一哽,一口气憋在胸里,目送那天兵行远,满脑子皆是,长昀诓我,他诓我,他竟然诓我。诓我能有什么好处?

    再一想前几日,我费心费力记着推药手法的呆傻情状,全心全意信着长昀瞎话的痴憨模样,实在是可叹而又可气,叹他诓我,气我傻。我掸了掸未见仙尘的衣袖,全身到处细细摸索了半天。

    长昀道:“作什么?”

    我一面在身上不时敲打几下,一面回道:“看看身上可有少块肉。”

    长昀兴味道:“少了又怎么?不少又怎么?”

    我停了手,心中一叹,犹疑着接下来这话是说还是不说,长昀救了我三回不假,且回回皆是一条命的恩情,这回本也是好意,又不是什么大事,咬住不放似乎太上不得台面,可我这人,什么都可,偏一条最忌,便是怕人诓我,犹怕有些交情的诓我。于是乎,须臾我仍是正色道:“若是不少,吃亏也值当;若是少了,吃亏便再不值当了。”

    长昀一霎那缄默,望进我眼里,良久,才哑声道:“那少了吗?”

    我喉头再一哽,“少了”这两个字在嘴里游移几番,我无故再说不出这句话来,只听自己忽然笑嘻嘻道:“不少不少,莫忧心莫忧心。”

    怪哉怪哉,三百余年来,我头一回怪得如此离谱,昏了头了,离了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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