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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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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化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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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化作一尾锦鲤,从水中探出一颗鱼脑袋,向岸上看去,没有一点狐影,不由得松了口气。

    我近来不晓得是得罪了何方气的神仙,自有意识起,就被一大群狐狸追着喊狐后,那两眼冒绿光的模样,简直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我以为即便我生得再不像个人样,但到底也没多少狐狸样的,将我认作狐狸着实没有道理。我虽不晓得狐后这“后”之一字是个什么意思,机智如我,却也略略明白不是什么好词。

    据在这山头上修炼了千八百年的地方一霸九尾猫妖说,这么一群九尾狐狸也是谷里刚来定居的新客,也就是风竺某日随意散个步,这一散便捡着个无意识的呆憨妖我的那个时刻的前些年。它们来时形容狼狈,一身白色的狐狸毛焦的焦,少的少。风竺好心,收它们在山上,容它们安家好有个去处。却苦了我三百年来被撵得四处逃窜。

    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我正要化归人形破水而出,岸边忽然又现一物。今日究竟刮得什么风,生得我一身霉气。我凛然地缩回鱼头,掩在水下暗暗打量。好在是个活生生的人,但长的实在耀眼。

    世人所谓的美人是拿什么做标准的我并不晓得,大约就是如这人这般双眼深沉,薄唇微抿……再看一眼,唔,外加窄腰长身,那腰上……那腰上还没有一丝赘肉,匀称得恰到好处,泛出莹润的光。

    后来我才晓得,男子生得好看,并不能形容是美,而应当说模样生得俊。可我那时大字不识几个,很不具识见,哪里晓得说男子美是为冒犯,而男子本也很不乐意叫人说美。我那时其实并非怀着侮辱的意思,单单怀着他生得比一般人好看的以为罢了。

    丢下那大概叫做衣服的物什,美人缓缓地走向水中。水漫过他的脚踝,然后是大腿,再是瘦削的腰身……美人离我愈发近了。

    我有些纠结,美人大概是在沐浴,不知美人的性子是害羞的还是豪放的,毕竟我沐浴时就不喜一旁有人瞧着。

    我是该继续呆在水中还是蓦地从水中冒出?冒出后是该道声“抱歉”还是一声不响转身就走?若是美人脾气暴躁,我会被打残还是被揉成团当球耍?

    还未纠结出个所以然来,胸中最后一口气已然消耗殆尽。此刻贸贸然化作人形不大厚道,我悄声摆尾游至浅水处,搁浅无力的死鱼样趴着,露出一对鱼鼻孔,舒爽地呼气。

    今日风和日丽,山花开了遍野,甚芬芳。倘若今早不是叫一群野狐狸漫山遍野追得狼狈,今日合该是个好日子。

    头顶上骤然打下一片阴影,一双水生得骨节分明,堪堪一握,将我投入深水之中,后头跟着清浅且薄寒的声音道:“今日必得是个好日子,你却不能干死。”

    我猜他大约以为遇着一条觅死觅活的奇鱼。假若我是一条真鱼,他这一番好心,我便真切地受了。可偏偏我不是一条天生的真鱼,他这一番好意,却是陷我于险境。

    我奋力绕过他的一双手,直冲向浅滩预备大喘口气。方才没防备轻易着了他的道,乍然之下呛水入喉,一条命差点就这么交代了。

    哪料他很有不屈不挠的本性,再将我半路拦了一拦。我左防右躲,他的一双手如影随形。这一通你来我往,我在水下斗得甚憋屈,憋得头晕眼花,辨不清方向,垂死地一跃,撞在他的下颚,落入水中稳不住身形,化归为人,托九尾猫妖下山时捎的一身衣裳顷刻湿个透彻。

    我扒着美人的手臂很有些惋惜,狠喘了口气,抹了把脸抬眼觑他。想象中的震惊、惊恐抑或是不忿全没能出现在美人脸上,他只是微微愣了一瞬,再没什么表情,一双眼睛不咸不淡,泼了墨似的深不可测,看得我骨头缝里渗着冰。我干咳了两声,摆了个自觉万分歉疚的脸色道:“这位……这位……这位美人,唔,打搅你沐浴实非我本意。”

    我再望他,他一言不发。

    九尾猫妖说,倘若年轻一辈没什么实力的妖想要活得长久,会审时度势便显得尤为重要,尤其当面对话少的人物,不讲话的便是这话少里尤为不好对付的。面对这类人,万万不要想着进一步找个没甚所谓的场子,连退三步拔腿就跑保住命最是紧要。

    我很有眼色地胡说:“我是此间的一尾鱼。山上连着几日阴雨,今日好容易放晴,鱼儿我出来晒晒,去一去寒气。须知水底下其实很阴凉。虽说万事讲究个先来后到,但鱼儿我理当略尽地主之谊,此事实乃我的不是,这便速速离去。美人继续,继续。”也不待他作什么应对,脚下生风,兀自跑个没影。

    美人美则美矣,一身气场却忒强。山上几时有了这么一尊大佛,我竟全然不晓得。

    我寻了一处烈日底下的大石贴着,将湿透的衣裳略略烘干,抄了道回了风竺的山头。一山头的梧花纷纷扬扬,自成一方绯色的世界。风竺坐在树下,或敛眉,或抚琴,或酌酒,几可入画。落在我眼里,则完全是……风骚。

    彼时隔壁山的九尾猫妖同他表白,明明被拒的是那猫妖,他偏生要敛眉作美人哀叹状,好像被弃的那个是他似的。我说上几句,他闻见却叹得更哀:“你晓得么,拒绝美人其实很要些勇气,既要拒绝得干脆利落,也不能叫美人伤着心。但那九尾猫妖的心显见地伤着了,我这拒绝人的本事修炼得却不大好。”

    若是只这么一桩,他也落不得我一句风骚。彼时他为自个儿的美貌醉心,劈了隔壁山火狐妖流离的宝贝疙瘩凤栖梧桐,做了把看似超脱世俗的古琴,言之凿凿说什么好琴配美人,那梧桐树搁着也是搁着,再过百年高度也还是这么个高度,粗细也还是那么个粗细,倒不如便宜了他全了他的心意。流离本就不待见他一只原形同鸡生得没甚两样的孔雀妖,成天在狐狸面前嚣张地晃荡,再出了这桩事,两妖每每见面都要打上一架。

    偏生我还不好说他,毕竟当初我自混沌中醒来,便是醒在他的山头。风竺三百年来教了我许多不得了的为人之道,譬如饭前须浣手;换下的衣服决不能留待明日处理;若是被人冒犯,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斩草除根。诸如此类,真真是让我长了见识了。

    纵使我三百年来常识匮乏,却也知晓风骚不是什么好词,也明白风竺待自己有恩便不能以德报怨的道理。

    风竺见我来,摇了摇手中的杯盏:“哟,你这一身皱巴巴的,又偷摸着出去游荡了,今次又长了什么识见?”

    我自然不会将一早上的狼狈事通通与他说了,径自琢磨了会,去头去尾拣了桩简单事道:“唔,今次见到了世人所谓美人,真个是美,还观了美人入浴。”这桩事是确有其事,我说的乃是句大实话。

    风竺挑挑眉:“是个姑娘?”

    我摇了摇头,大是认真道:“是个,是个很美的男子。风竺,姑娘家观男儿沐浴可有不适?”

    风竺摸了摸下巴,看着我的眼神颇为耐人寻味,啧啧几声笑道:“姑娘家与男儿本都是万物之灵,有甚区别,不过是被观了沐浴,没什么要紧。”

    我若有所思地点头,却觉着风竺的笑有些不同寻常,仿佛挖坑在前头正兴味地看我头也不回地往里头跳。然,我想着三百年来,风竺从未糊弄过我,此次也必是不会的。

    我望了望他手中的酒杯,道:“流离要来了?”

    风竺却有些惆怅:“最近他不知在忙些什么,总不见他来找我。”那哀怨的眼神,那幽怨的口气,活像凡间被夫婿负了的女人。

    我顿悟,风竺他大约不是风骚,却是无耻。人家来时,一脸的不待见;人家不来时,又眼巴巴地将人家盼着。

    可风竺压根当做没看见我这鄙视的眼神,依旧絮絮叨叨:“我有些要事同他说。若是再不来,他便再不要来了。”

    忽见他住了口,又掐了掐指道:“阿芜,有客将至,你去沐浴打扮一番,换下这一身素服,莫要堕了我这山头的威风。”

    原来我这一身素服是上不得台面的。我捋一捋皱巴巴的裙角,唔,确实是上不得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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