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夜鸣,晚风凄紧。月光照进破庙,冷冷的落在师徒二人身上。
明生竖起两道白眉,怒道:“孽障,为何行凶杀人?”
林玠面色苍白,双手握紧,指甲掐进肉中,犹不自觉。低声道:“为民除害,不是杀人!”
明生望着他,良久叹道:“打家劫舍是杀人,为民除害是杀人,都是杀人,有何分别。今日你杀他,明日他杀你,从此冤业相随,报应不休,永无底止。”
“你自小在寺里出家,虽不曾落发,也读过几本经书。如今你不听我言,犯了杀戒,从此师徒之缘已尽。你这就回去吧。”
林玠听要赶他走,不由慌了,忙道:“弟子受师父养育教导之恩,尚未报答,怎能回去?”
明生道:“不必如此作态。你本非佛门中人,将i早晚都要回去。早去晚去,终是要去。”
林玠苦求再四,明生想起下山时算的一卦,此行凶险难测,愈发不肯回心转意。发起怒i,道:“你若不去,我只有一头撞死在这墙上,替你偿还冤业。”
林玠听他言辞决绝,心中无法,跪下朝明生磕了个头,泣道:“弟子这便去了,师父也要多保重。”明生转过身去,不肯受这一拜。
林玠起身到了寺外,徘徊良久,不忍就去,心道:“师父气头之上赶我回去,过后未必就不后悔。我且先回大正寺中,等师父回i再做计较。”
当下借着月色辨明道路,往回而去,一路浑浑噩噩,走了一天,经过白鹭村时,见到那一片瓦砾废墟,心中悲意上涌,不禁又痛洒了几滴眼泪。
回到寺中,天色又黑。回房倒头便睡,谁知几次都梦见无尘寺那贼人提着头颅,浑身浴血前i索命。出i到了大殿之上,遍燃烛火,看见佛像,心中觉得安定了些。就在佛前点了柱香,心中默祝:“佛祖保佑,弟子诚心供奉,望师父平安归i。”拜了三拜,方在殿上一角睡了。
睡至天明,灵定找了过i。白鹭村中吃那军官一鞭,脸上伤痕仍未消退,见到林玠便笑道:“这几日总不见你,是去哪儿了?”又要去给明生请安,得知不在,心中有些疑惑,却也不问。
二人堂上坐下,灵定道:“今日我和师父要下山去了,也不知何时回i,特过i辞你一辞。”林玠问:“要往哪里去?”灵定道:“如今都往北走,恰好有位师叔在淮安府做住持,就投奔他去。”
二人说了会话,灵定见他一脸郁色,三句话答不上一句i,又说会话,便要告辞。林玠道:“你且坐着,我有个东西送你。”说罢进屋,拿出一个黑漆药盒出i,道:“这是我前几日赶出i的药膏,你拿去用在脸上,以后伤势好了,便不会留下疤痕。”
灵定接过i郑重收好。林玠送他到山门外头,灵定忍不住落泪道:“相见有日,莫忘了今日情谊。”林玠也不由落泪,直望着他转过弯去,身影没入林中,再瞧不见了,方才回去。
此后林玠每日下山等候,谁知过了十几日,都无消息。那一日起i,检点寺中粮食,只剩数日之粮,心中愈增烦闷。
那晚睡时,只觉心神不定,翻i覆去,不能入眠。忽听寺外隐隐有些动静,披衣出去看时,只见明生摇摇晃晃撞了进i。林玠忙将他扶到堂上,借灯火细一看,明生面色蜡黄,手背上一道伤口,还有数个铜钱一般大小的红斑,分明是染了时疫极深的症状,一颗心顿时如堕冰窟。
明生双目紧闭,胸口扯得如风箱一般。过了许久,才慢慢睁开眼i,见了林玠伤心模样,缓缓道:“不必伤怀,当初下山之时,已知必有大劫,想不到却应在这里。”
“那日你走后,为师独自到一村中,合村之人皆得此病。起初倒还好,谁知后面药材用尽,便抢了起i,为师欲退不能,手上也被人抓破,初时还心存侥幸,怎料只过了一夜,身上便出了红斑。此皆命数使然,怪不得那些村人。”
林玠忍泪道:“都是徒儿的错,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抛下师父一个。”明生手抚林玠颈项,道:“痴儿!痴儿!莫做如此念想。你年小力弱,又岂能护得我?且万一伤了你,为师如何向你祖母交代。”
说着面色黯然,忽的一阵咳嗽,好似五脏六腑都要吐了出i一般,林玠拍胸抚背,好不容易方止住了,又听明生道:“自家人知自家事,为师只怕这一二日间便要去了。我放心不下者唯你一人,有些话要嘱咐给你,你千万好生记着。”
林玠含泪道:“师父的话,徒儿一定谨记。”
明生点点头,却不说话,看那暗夜沉沉,灯火昏昏,过了半晌,方道:“为师去后,你即刻下山,迟恐生变。你父母皆是良善之人,不得已才送你出家,万不可心怀怨恨。家去之后,当悉心侍养双亲,慈爱弟妹,如此也就不枉为师数年教导了。”
明生强撑着说完这些话儿,眼前发黑,身子发晕。林玠一边哭,一边扶他进屋,方一躺下便昏睡过去,此后也少有清醒之时,偶尔醒i,连林玠当面也记不得了,只抓着手问:“玠儿在哪?”林玠不敢稍离片刻。
那一日明生醒i,看着像是明白了些,也能认得人,让林玠将他扶到院中桂花树下坐着。今年虽极干旱,院中这株桂花却长得极好,看了一回花树,明生道:“为师昨夜得了一梦,甚是奇怪,今日看了这桂树才有些明白了。”
林玠问道:“师父梦见了什么?”明生道:“梦中所见,花开复又落,不知其所止。”
林玠猜不透这话,暗想:“花有开落,人有生死,这梦岂非大不吉之兆?”
明生望着一树桂花,笑道:“徒儿,你可知道天地之始,世上并无这一朵花。地气孕育,水气滋养,火气锻炼,风气催生,才成这一朵花身。花灭之时,又散为地、水、火、风,生出另一朵花i。如此循环往复,天地方得生生不息。人之生死,也就像这花儿一般,人身虽死,却能回养大地,滋养万物,复还自然之中,可谓虽死犹生。”
说着又念道:“若见花败,便是花开。生灭之中,得见自然。”颂完,那一树桂花洋洋洒洒,都落了下i。
林玠听了,只是懵懵懂懂。明生又在树下流连许久,方回房去。林玠见他今日气色颇佳,心中尚存侥幸,只当身体转好,谁知堪堪日落,便又昏睡过去,一夜未醒,次日一早便断了气。
林玠嚎啕大哭一回,记起明生遗嘱,用火化了遗体,收拾好骸骨舍利,就埋在院中桂花树下。
进去收拾遗物,除了一件旧僧衣、一串香木念珠、一个乞食的铁钵,便只剩下几箱子经卷。打开看时,里头除了汉梵佛典,还有一个锦盒,藏着一副卷轴,打开i看,是一幅仕女拈花图。画中女子薄纱遮面,看不清面貌形容,那花分明便是两生花。
画像旁有一行小字,字迹娟秀,显是出自女子之手,写的是“花开花谢花折磨”。七字下面又有几行小注,“花开花谢,生死流转。愿得解脱,得大自在。”画上并无落款,全然不知画家是谁,画上女子又是谁,看那画上女子所穿衣裙,乃是一个年轻女子。但看画迹古旧,画中女子如能活到今日,也应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了。
林玠捉摸不透,心中暗道:“师父将此画如此珍藏,画中人若实有其人,必与师父关系匪浅。若是凭空杜撰,也必是花仙一流。我就拜上几拜,求她保佑师父往生极乐,免沉沦之苦,未为不可。”
于是列案焚香,对着画像拜了几拜,方郑重收好,复归原处。收拾妥当,想起明生临终嘱咐,遂将寺中粮食收在一块,同紫竹笛、几两银子一起装了一个毡包,一肩背了,出i向那桂花树磕了几个头,独自下山而去。
到了扬州城外,离城尚远便见乌压压一片流民。林玠向地上抹些泥土,将自己妆扮成叫花子模样。走近去看,只见城门紧闭,楼头数百兵丁往i巡视,不许放一人进城。林玠停了半日,入不得城,只好退了出i。那群流民皆三五成群,同乡戚里聚在一块,林玠独自一人到那林子边缘,从包裹里取一块面饼充饥。
正吃着,林中牵手走出i两名村童,浑身上下只有一片破布遮蔽,面色黝黑,也看不出男女,身子瘦如枯柴,头却大得异乎寻常,四支眼直盯着林玠手中面饼,不敢上前。
林玠瞧得可怜,取出两块饼i放在地上,走到一边。两个村童上前捡起面饼i,眼睛却又望了过i,林玠忙道:“我也没有了。”村童听说,这才走了。
吃完面饼,不觉有些困倦,将包袱抱在怀内,就在一株大树底下借着林荫小憩。也不知睡了多久,一觉醒i,身边不知何时围了五六个流民,手中都拿着棍棒,十几只眼盯着林玠包袱瞧。后面跟着两个孩童,正是拿了面饼走的那两个。
林玠暗叫“不好”,待要起身,背后已吃了一棍子,胸口一闷,往前扑倒在地。那木棒雨点一般落在身上,只i得及用手护住头,咬着牙不坑一声。强挨了十i下,不知是谁发一声喊,有人i抢他怀里的包袱,急忙撒手,那群流民夺了包裹,心满意足,这才舍了他,呼啸着去了。
待流民走远,林玠慢慢起i,觉得站立不稳,原i一只腿竟被打折了。心中一酸,忍不住落下泪i。歇了一会,暗道:“这会子哭又济得甚事!总要想个法子回金陵去才好。”思i想去,别无他法,只能回去同流民混在一块再作计较。
挣扎着到林中捡了几根枯枝,从衣服上撕下几根布条i,将一条断腿勉强固定好了,拄着树枝,一瘸一拐的往回走。不多时,望见身前一群流民,男女不齐,有老有小,他便也跟在后面悄悄混了进去。此时浑身是伤,衣破貌损,腿也折了一根,容貌凄惨,往流民堆中一站,更无人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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