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来以为,在部队,在机场,在空中,人的眼界是最开阔的:飞机起飞时几十吨重的钢铁怪物大声吼叫着,拔地而起,雷霆万钧!跃上蓝天后,高山平原、河流湖泊、城市村庄……尽收眼底,令人扬眉吐气、心旷神怡!来到空军医院后,我才发现,最能拓宽我的眼界的地方竟然是病床前的那块“方寸之地”。我能在那块“方寸之地”接触到许多来自全国各地的飞行人员。
那时的飞行人员,大多数是这样的人:年轻力壮,文化程度不高;检上飞行后,一头扎进学习中刻苦学文化、学航空理论、学飞行;毕业后分配到航空部队里便是天天飞、飞、飞,天天钻研怎么飞得更好。至于其他的什么,全不用自己操心:衣食住行有人操办,提供最优质的服务。人际关系简单得就像是1+1=:我们是同志,同志间在平时就是真诚相待,在战时就是生死与共。我们是上下级,上级就要爱护下级,飞得不好时就骂一顿,骂过之后又像对亲儿子似的,手把手地教;下级对上级就是服从,平时令行禁止,战时奋勇冲杀,上级一声令下,会死也要坚决往前冲!人与人之间只有赤忱相见,没有勾心斗角,没事时就在一起打打扑克、吹吹牛,谈笑间,你给我一拳,我还你一掌——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自在;有事时全力相助,战时敢于用自己的死来换取战友的生!
我半躺在病床上,活动病床稍微摇起来一点儿,脸朝着房门。门总是开着的。有新入院的从门前走过,看见一个人大半身打着石膏绷带躺在病床上,就会走进来关切地询问:生的什么病?伤在哪儿?伤得怎样?哪个部队的?飞的是什么飞机?……一问一答之间就立即成了朋友;成了朋友就会经常来串门,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扑克、吹吹牛。于是,我的床前常常会围着一群人,大家在一起谈论各种感兴趣的话题。谈得最多的是战斗飞行和训练飞行中的奇闻轶事。于是,我脚不出户,人不起床,却收获了空军故事一箩筐,使我眼界大开!
空勤、地勤本是同根生,都是陆军里的战士或基层干部。有的地勤人员本来也是从陆军中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飞行合格”者,满怀着驾驶飞机飞上蓝天的理想来到空军;可惜在最后的“临门一脚”被空军里的“白大褂”给“划拉”下来了,学飞行之梦破灭,才改学地勤的。毕业后分到航空部队,和空勤人员一比较,年龄、级别、资历都差不多,待遇、地位、晋升却大不同,心里就有点不大平衡。加之有的空勤人员年轻气盛,有点骄气,言行不大注意,也会在空、地勤之间引发一些矛盾。
空军入朝参战,面对的是世界第一空军强国,而我们的空军则是刚刚建军;人家投入了几千架飞机,我们只有几百架;人家的飞行员飞过几千时,我们的飞行员只在战斗机上飞过二三十个时……面对强敌,志愿军空军必须万众一心地投入战斗,和敌人斗智斗勇。
这时候,空、地勤之间的关系发生大变:血与火交织的空战使地勤们对空勤人员充满了敬意,看见他们一天起飞多次,紧张的空战使他们累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地勤们会感到十分心疼;看见飞机上被敌机击中的累累弹洞,使他们对空勤人员的安全格外担心;空勤人员在空中厮杀时,地勤人员在机场仰望蓝天,分分秒秒地计算着时间,简直是度日如年;如果自己负责维修的那架飞机没有按时飞回来,就会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时刻跑到塔台去打听,计算着油量,猜测着飞机的下落:是被击落了?还是被击伤迫降了?飞行员是不是跳伞了?降落在哪里?生?死?存?亡?……飞行人员则对地勤人员的起早贪黑地维修飞机,在零下几十度的严冬里脱下棉衣钻进发动机进气孔里去检修(穿着棉衣钻不进去),冻得僵硬了,被伙伴们抓着两只脚拖出来,从而保证了飞机的良好性能,保证了空战中飞机不出故障、枪炮不出故障、炸弹不出故障,因此而对地勤同志充满了感激之情:生我者父母,救我者地勤战友也(常常因为地勤人员精心维护的飞机“抗打击”,才使空勤人员得以死里逃生)!
一位飞行员在一次空战中被多架敌机包围!他驾机奋勇冲杀,突升突降,和敌机打“对头攻击”(这对双方都是十分危险的),终于杀出重围,安全返回基地降落。地勤人员上去检查,发现飞机中弹0余发,飞行员居然把这样一架遍体鳞伤的飞机飞了回来!地勤人员直夸飞行员勇敢,技术好;飞行员则夸地勤人员飞机维修得好,坚固得像一辆空中坦克!
在一次准备起飞时,飞行员已经坐进座舱,忽然敌机来袭,对着停在机场上的我机猛烈扫射。情急中一名地勤人员猛地伏在飞机的座舱盖上,用自己的身体掩护着座舱里的飞行员。座舱里的飞行员急得拼命挥手叫他走开,他却依然不离不弃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护着飞行战友。
一位机械师看见自己的机长——飞行员没有手表。他想,机长要升空作战,一天战斗起飞多次,没有手表怎么行呢?就把自己的手表交给机长。机长不肯要,说:“我要是被打下来了,怎么把手表还给你?”机械师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不禁焦急而动情地说:“不,不,不,你不会被打下来的!看着我的这块手表你也应该努力飞回来!”说着,潸然泪下。在机械师的坚持下,手表终于戴到了飞行员的手腕上。
有一架战机,在经历过一场激烈的空战后,飞回机场。降落后出现一个奇怪现象:飞机停在跑道上,既不滑回停机坪,也不见飞行员从座舱里出来。正当人们感到奇怪时,一位机械员手持一根铁棍冲过去,猛击飞机的座舱玻璃!打破玻璃后,拖出已经昏迷的飞行员,背上他就跑。跑出几十步后,放下飞行员,趴在他身上。这时,“轰”的一声巨响,飞机爆炸了!数十步的距离就是阴阳相隔的生死线,飞行员、机械员才都幸免于难。原来这位飞行员在激烈的空战中飞机被击伤,自己也负了重伤。他坚持着,在人、机具遭重创的情况下,尽全力抖擞精神,挣扎着驾驶飞机飞回机场。终于落地了,到家了,他那绷紧的神经一下子就放松了,人便昏了过去。机械员是内行,他知道:出现此种状况,肯定是飞行员负伤昏厥了。人受伤了,飞机自然也被击伤了。被击伤的飞机有可能存在着严重的隐患:汽油与电火花或高温的接触随时都可能引起爆炸!座舱盖是从里面栓死的,只有用外力击破座舱玻璃才能抢出飞行员。于是,他当机立断!……当然,这样做这位机械员本人也是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的。真是一个机智英勇、坚定果敢、为战友舍生忘死的好人!
飞行员之间在空战中那更是生死之交。空军一级战斗英雄王海之所以屡建奇功,是与他的僚机飞行员焦景文和他生死相依、危急时刻忘我地拔刀相助分不开的。在一次空战中,王海向敌机发起攻击,焦景文驾机紧跟在他后面掩护。忽然,一群敌机围过来,把焦景文的飞机打得座舱盖掀掉一半,升降舵被打得失灵;但他仍然尽力驾驶着重伤的飞机紧跟在长机王海的后面掩护,使王海能安心地向敌机瞄准射击;直到自己的飞机因伤重失去操纵,他才跳伞离机。一架敌机飞过来,向焦景文的降落伞射击,企图射杀跳伞的飞行员,或者使降落伞破碎燃烧,让飞行员摔死。按照国际法的规定,空战中飞机被击伤、失去操纵、飞行员被迫跳伞时,对方的飞机不得向跳伞求生的飞行员及其降落伞射击,这是一种国际的人道主义规定。可是美国飞行员蛮横地不遵守这一国际规则。这时,焦景文的另一位战友赶紧飞过来驱赶敌机,并在空中盘旋,掩护焦景文安全落地。
航校有个学员叫范万章,学飞行学到某一个科目时,卡壳了。苏联顾问要淘汰他。当时任该航校校长的老红军飞行员吕黎平(他是抗战初期在新疆学的飞行)带他升空考察一番后,认为他的驾驶动作虽然存在着一些问题,但基础还可以,还能培养出来。这便和苏联顾问发生了矛盾。于是,吕黎平就亲自带飞范万章。经过一段时间的带飞后,终于使范万章按科目进度放了单飞,还取得了5分的优秀成绩。就是这个差点儿被淘汰的范万章在朝鲜空战中成了一名“孤胆英雄”。
一场激烈的空战后,我机群飞回机场降落。飞机降落时是最危险的时刻,此时飞机的速度慢、高度低,油料和弹药也消耗殆尽,飞行员也很疲劳。这时如果遭遇敌机偷袭,很难发起反击。所以敌人常常派出若干架飞机出来打游击,隐藏在我机场附近的云层中,专等我机群空战后返航着陆时打我们的着陆飞机。
这天,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飞在全大队最后面的僚机飞行员范万章发现有几个黑点向我正在降落的机群疾速飞来。他知道,遇上敌人的游击机了。凡是参加“游击”的敌飞行员,都是些飞行技术最好的飞行老手,驾驶的也都是最新式的f—八6佩刀式喷气歼击机。他们是有备而来的一群恶狼,油弹充足,高度、速度都占着绝对优势,又是以逸待劳。我方则是疲劳的飞行员驾驶着油弹消耗殆尽的飞机。为了全大队的安全,范万章毅然调转机头,不顾危险地向敌机队展开对头攻击。敌方是4架f——八6,他冲进他们的编队,和他们死打硬缠,使他们抽不出身来攻击我正在降落的机队。
他在和4架敌机的激烈缠斗中,飞机连连中弹,汽油也烧光了。这时,地面指挥员听到他的一声呼喊:“01(地面指挥员的呼号),我不行了!……”后来就没有声音了。他发挥了、用尽了自己的全部生命力,发挥了、用尽了战机的最后一点战斗力,挡住了敌机的偷袭,挽救了一个大队的飞行员和战机,堪称是“空中的”!在此之前,他已经击落、击伤敌机6架。为此,被追授“空军二级战斗英雄”称号。
长机魏双禄与僚机郭辰光双机配合打空战。在激战中,僚机中弹起火!就在这个时候,两架敌机向长机魏双禄发起攻击。当此千钧一发之际,僚机郭辰光不顾自身安危,驾驶着着火的飞机冲向敌机。尽管自己已经大火烧屁股了,他却还能冷静地瞄准、射击,一举击落敌机两架,使长机脱险。他自己却因丧失了跳伞的时机,和着火的战机同归于尽!魏双禄悲痛万分!降落后,他告诉领导和同志们:“辰光同志是为我而死的!他是用他的死来换取我的生!”为了报答舍己救人的亲密战友,他向组织上提出请求,改姓名为郭辰光。他要用这个名字去建功立业,用这个名字去尽忠尽孝,以告慰最亲密战友的在天之灵!
飞行团长樊玉祥是19八年参军的八路。在抗美援朝的空战中,他率领飞行团击落敌机6架,击伤八架;他本人也击落敌机架,击伤1架。在一次空战中,他的飞机遭到重创,只得找一块比较平坦的地面迫降。当他找好地点准备迫降时,突然发现前面有一群朝鲜的老百姓。为了保护朝鲜人民的生命安全,他用力拉起已经不大听指挥的飞机,越过那些朝鲜老百姓迫降。谁知后面又是一排民房,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再次拉起,又越过了那排民房。当他作第三次迫降准备时,受了重创的飞机再也飞不动了,失速跌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樊团长用自己的粉身碎骨换得了朝鲜人民的生命财产的安全。
此情此景深深地感动了朝鲜人民,他们挥泪为樊团长开了一个追悼会,深情悼念这位从中国飞过来的爱民英雄!……
那段岁月,是英雄辈出、好人辈出的时代!想起那些永远定格在0几岁的青年战友们,我已是热泪盈眶,手指颤抖,发不下去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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