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诗曰:
老物百年终成怪,物反常理必为妖。
总有正气朗朗在,可叹上苍有至德。
却说殷廷秀饥渴难忍,两壶凉水灌下,头晕目眩一头后仰栽进了河里。殷正茂也就一扭头的功夫,听见水声,回头一看弟弟已经没了。当下明白过来这是虚火被水一激昏迷了,赶忙喊着让公差停下手里的活来救人。这边厢殷廷秀掉进水里,本是昏了头才头重脚轻栽进河里的,一下水被冰凉刺骨的河水呛进口鼻又猛然醒转,就这不到半刻的功夫,他就觉得自己怎么不但不往水面上浮反而还往下走,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吸水。殷廷秀在闽北浙南随俞家军抗倭,东南沿海十分炎热,又要水战还得解热,他的水性也是练出来了的。此时他顾不得许多就要往水上游,可是方才一栽之下就已经很深了,此时的感觉就是河面上的水流不同于河底,否则河面根本无法行船。他如此想,定睛朝河底看。此时近午,天光大亮,阳光透进深涧内,在水底足可以看见瀑布底。原来瀑布底端有一个泉眼一般的大洞,河水一部分由瀑布而来,一部分是由泉眼送出,但泉眼中心却生出一个细长的漩涡。洺河由于河妖在此盘踞千年,河内无有鱼类,河底尽是船骸的木板,兵器的锈铁之类,没有尸首是因为那河妖食量极大,全靠吞咽并不咀嚼。而且河妖畏惧福地,不敢十分接近泉眼,天色晚间出来捕食,发现黄炳堂等人接近泉眼这才迅速发起突袭。殷廷秀掉进水中正巧撞上那个细长的漩涡,被拉扯地距泉眼越来越近,此时殷廷秀倒是不怎么怕。因为黄炳堂的目的地就是泉眼,他只是忌惮河妖而已,如今河妖死了,我又被吸住动弹不得,倒不如进泉眼里看看是何洞天福地。
心里想着,殷廷秀索性自己较力往泉眼方向游去,不大会功夫殷廷秀就进了瀑布,钻进了泉眼。那泉眼足有三四丈阔,里面深不可测,殷廷秀自打进了泉眼就感觉那股漩涡的巨力消散掉了,于是尽力向上游。他这一口气的时间已近极限,于是紧闭着眼加倍用力,终于浮出水面,这才长出一口气。此时睁眼观看,发现周身一片漆黑,但远处似有似无地仿佛有光,便向那光游去。游了大半个时辰,只见越来越接近光源,他慢慢发现自己处在山内的一个巨大溶洞里,四周岩石平滑,遍生苔藓。随着光源更加接近,水位也慢慢上升,不一会儿殷廷秀的腿已经够到了底。此时他才发现光是从溶洞顶端的一线天透下来的,这一线天在两大块错开的巨岩之间,转头看那地下湖,极宽极阔,这要是没有一线天的光自己怕是累死也找不到岸。于是在一线天下坐下,将棉甲脱下,火折子湿了,只剩两个火镰火石,就咬牙往大洞深处走。这一线天下是一个天然的拱形洞窟,里面似乎还有路径,殷廷秀想:“洞天福地也得有人住或者有人葬在这里啊,这里连个火把也没有,我怎么走啊?”
也是事到临头人生急智,殷廷秀一摸身上还有两把短铳,背上还有一根鸟铳,剑在腰上栓的紧,搜出来的魁星观法器也没丢,怀里还有一颗火药弹。他把火药弹用剑撬开,找了个干处。这火药弹外面是油纸裹的硬壳,水浸不透。火药弹的火药是完好的,但是火枪都没法用了,他就把鸟铳的托当了火把。明朝棉甲是涂过防水油料的,因为一旦见了水就吸水变重不利于作战。他把棉甲拆了,没湿的部分放在干燥的石头上用火药点了一个火堆,然后赶紧把外套也裁开赶忙用火烘,烘的干了就缠在火铳上点了做火把。眼见得有了火,也就往洞底快步走。洞壁似乎是天然的,殷廷秀行了约不到半个时辰,在火把即将燃尽时到了洞窟尽头,出离深洞便是豁然开朗。只见一个不知深浅巨大的空间隐藏在栖霞山底,殷廷秀站在洞窟尽头,面前是一座天然的石桥,约有三四十丈长,尽头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巨岩石柱,擎在山体内部难知高阔。洞窟自上而下的石壁上挂着无数的大瀑布,水流直下。殷廷秀走上石桥,把剩下的干布裹到火把上,只闻桥底水声轰鸣,往下观瞧,只见一片漆黑,巨洞的无数瀑布水流汇聚于洞底,但水流不息,想是活水。此时殷廷秀想到另外两件法器是镇压墓主人魂魄和驱邪的,不免更生仔细。这巨洞如同一个地下世界,不知住着什么上古神祗还是葬着什么王侯将相。但依风水来说,此处富水,面是深涧背是矮山,水阴太盛,全靠日照,不免招惹阴魔。千百年来多了个妖邪弄得生气不足,阴极盛阳极衰,是故无人居此致生气不足,生气不足则五行不调。如今妖邪已灭,生物将至,正是灵秀复归的机缘。殷廷秀熟读周易,也听殷正茂讲过江西青乌风水的一些门道,觉得此处应是水神洞府,自己虽是凡夫俗子,从不做亏心事也就不怕鬼神。栖霞山南紫金山北乃是长江入海口,华夏大地龙脉出于昆仑山,长江黄河源自西海之滨,贯穿高原低地而从紫金山出海,此处正是江河湖海正神洞府。
再行数百步,巨石柱愈发接近,此时殷廷秀定睛观瞧,惊得冷汗直冒。这哪是什么巨柱,分明是一个巨大生物的脊骨立在洞内,脊骨与山体内部融为一体浑似一个擎天柱一般,这巨物还仿佛背生双翅一般连着两个巨大的峭壁。再仔细看这石桥,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桥,分明是那生物的手臂搭在来时的石洞边上。殷廷秀此时正是进退两难,眼见得火把不时燃尽,把心一横:“反正不管这是个什么东西,它也烂成骨头架子了,我且向前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此!”于是紧走几步直到脊骨之上,再看这生物的另一条手臂的一半已经断了,上臂在一旁向上悬着,下臂坠到洞底,只见一截似露不露地留了一截,不可得见全貌。殷廷秀见脊骨与山体所重合处竟然有一条盘旋而上的天然栈道,真鬼斧神工也。心下赞叹,往上就走,可是火把快燃尽了。殷廷秀只能加快速度往上爬,这栈道说是栈道不如说是石阶,一节一节从脊骨上凸出来,宽度也不规律,更没有扶手。殷廷秀战战兢兢地往上爬,还得担心火把的使用时长。不过在火把即将熄灭之际,这栈道也到了头。
(二)
栈道到了头,殷廷秀爬到了一个石厅之中,此时火把即将熄灭,他随着微弱的火光发现这石厅居然有几个火盆。他忙跑到一个火盆边,见里面有些油脂,忙用火把点着了。一个一个火盆点着了,殷廷秀再往周围看去,只见这地下巨洞约千丈宽阔,只闻水声便知深不可测。自己已经距离这脊骨主人的手臂七八丈高了,再看这厅,是山体的一段凹陷,周围有八个火盆,不知是金银铜铁何种金属,石厅宽大,高约丈许,中心地面隆起一个四五尺高的石台,石台上似乎天然生出石质鳞片,台身蜿蜒,更妙的是这石台还似乎有双脚双臂,双脚立地,双臂一平一扬,好似龙爪,背生双翅,浑似那柱背的峭壁。殷廷秀脑子一转,回身看看这巨物的手臂,想想这个石台的造型,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心说:“娘啊,闹了半天我在这条龙身上爬啊!”
他再往石台顶上看,见台如龙首还有双目,却不知是什么宝石,竟微微透出光来。此刻火盆尽数熄灭,只见那白光射目,殷廷秀就觉得天旋地转,巨大的水声也渐渐模糊。心知中了什么法术机关,但是此刻魂魄都要被摄走了。千钧一发之际,他咬破舌尖,一痛之下居然醒转大半,就觉得水声渐渐清晰但强光仍是摄人心魄。他心想人肩头有三把三味真火,你这水神竟然想摄取我的魂魄,我今日便与你斗一斗看。当下双目圆睁,运足精神,死死盯住白光。僵持之下,不一时,那白光渐渐不支越发微弱,殷廷秀一见对方失势,更加不敢放松。直到白光彻底缩回龙眼,只听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殷廷秀彻底醒转,只见得天光大亮,自己竟身处栖霞山顶。四周鸟语花香,草木葱茏,抬头一看,艳阳高照,哪里有什么龙骨石台?
此刻好不容易脱身,殷廷秀早已是身心俱疲。但就觉得身上哪里不对劲,一摸周身,火枪长剑都在,鸟铳缠的火把也倒在地上,法器拴在腰里,连拆碎了的棉甲都散在地上。东西一样不缺,可是就是觉得不对,他再一摸左臂,发现左臂上不知何时套上了一个护臂。这护臂形甚古朴华美,是两块晶莹透彻的淡黄美玉雕成上下两环,中间由一截金属轮环连接。上节玉轮上雕着一条巨龙,足踏碧波冲天而飞,那龙生双翅,与洞中骸骨一般无二。下节玉轮上浮着各种古篆字,殷廷秀学识广博,识得一些古篆。只见这些古字多是写江河湖海之名,因为‘淮’‘济’‘河’‘江’‘海’等熟字他识得,加之余下篆字皆是水旁,故此得见。那金属轮环泛着青光,不知是何金属,上面也刻着龙纹和水波,金属轮内侧凸起一个龙头。殷廷秀思考古来司水龙神,双翼者唯有司雷掌雨、黄扬江汉并淮渎济涪诸水事的应龙。相传尧九年,水妖无支祁作恶于两淮,应龙驱之于龟山脚下,而后水退,淮水方宁。夸父追日,囚日于禺谷,致大旱。应龙在涿鹿之战助黄帝诛杀蚩尤,又为生灵计诛杀夸父。自《山海经东经》所传“气应自然”,方为行云致雨之神。又有《论衡校释》云:“雩祭者之精亦在土龙”,盖应龙居于中央,取戊己土位,故称土龙。雩者求雨也,又有“应龙画地通流泉”之俗语,上引为沟渎河川之神,下有布雷兴雨之力。尔后应龙去南方隐身,故南方多雨,想来就是居于紫金山脉。后始皇帝挖断紫金山龙脉,应龙身死,而其灵不灭,藏灵于栖霞山底。
殷廷秀此刻是又累又饿,哪管的这许多,一看好不容易脱身,便沿着山路往山下走。早早看见栖霞寺,只见:
佛塔林立,碑林错落,四季中俨然真道场。红墙绿瓦,明鼓乌钟,白日间圣号随香烟。僧房齐整,精舍明洁,毗沙堂紧邻大雄殿;执杵韦陀,仁王怒目,金刚鳞甲耀日辉。沙弥都穿布衲袄,老和尚戴正毗卢帽,堆金砌玉佛祖像;黄花菜紧衬黑木耳,白馍馍挨定糖糕糜,细炊素净香积厨。千佛岩上,无量寿佛引领观世音;舍利塔东,大势至圣擎定青莲经。真是明镜湖上春水色,栖霞山上福地居。
殷廷秀此刻是周身酸痛加饿的快撑不住了,你想啊,一连三天连轴转的抓贼追贼降妖伏魔,外加一天的水下逃生,基本上人是已经不行了。饶他殷廷秀身体素质好也实在是不行了,好在看看挨到栖霞寺,这就是活路。看看日头,似乎还是正午,可是自己明明在那洞内呆了三四个时辰,天早该黑了。不过目下想也白想,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栖霞寺大门走。栖霞山是名胜,栖霞寺又是三论宗本堂,此时香客不少。只是目前殷廷秀的造型实在是不好恭维,衣衫破碎还半湿半干,背着个鸟铳挂着长剑,腰里还拴着个包袱,身上的甲胄是碎的,头发早就散开了,不知道的以为是哪里来的逃兵。好在殷廷秀大才子的名声在外,南京附近府县认得他的人不少,因为中举的人回拜房师的时候要身披红花,骑马于市夸耀受贺。此刻南京出了命案,栖霞寺的僧众大批去南京超度做法事,许多南京周围的居民百姓也到栖霞寺烧香祈福。
(三)
栖霞寺的知客一看殷廷秀这苏州大才一身狼狈像,直直地往寺里走,赶忙去报告住持。栖霞寺住持圆照大师早就听闻殷廷秀好文赋,只因他本就是通晓佛学儒道的高僧,有名士高僧前来讲法问道,他是一概不拒的。正待出门迎接,就听知客附耳过来道:“这殷施主不知怎地一身破烂甲胄,还带着兵刃,似从水里出来地一般湿透了。”这圆照大师一想,听闻的南京城前日夜里有贼人引爆酒坊作乱,还听说有僵尸伤人,早晨火工道人报一群衙役进了洺河妖异之地,不过两个时辰大才子就一身戎装到了寺前。心下疑惑,但礼不可缺,遂整衣相迎。不过还未到寺门就听得殷廷秀早就一路杀进香积厨下,饕餮一般地往嘴里填吃的。住持一想,殷廷秀如此狼狈,想来是饿极了,也就知会寺中僧众不必管他,让他吃饱就好。自己慢慢朝香积厨下走去,到得香积厨,隔着桌椅,就只见殷廷秀披头散发衣甲破碎,腰缠包袱背负鸟铳,坐在地上左手捧着一大盆糕糜,右手拿着一个施粥的大木勺子正往嘴里拨拉。他身边放着一个菜桶,里面的斋菜是部分僧众的口粮,已经被扒拉掉一半了。又过了半刻,殷廷秀把糕糜吃尽,菜蔬也吃掉了整半桶,这才手扶着桌子站起身来,打着饱嗝瞪着闻照住持。这个造型实在是既瘆人又尴尬,只见一个身长八尺的汉子披头散发浑似夜叉,身上的铠甲也是缺了肩膀少了护胸的,背上的鸟铳柄烧的黑乎乎的,这人打着饱嗝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圆照,圆照定了定神,正待开口问讯,就见殷廷秀双眼翻白头重脚轻朝后仰倒,正倒在一堆青菜上晕厥了过去。
圆照大师终究懂得医理,当下吩咐人将殷廷秀抬进客房施救。殷廷秀极疲之下又饥饿透了,填饱肚子后身体难以承受。和尚们安置好殷廷秀,给他摘下兵器包袱,脱下湿衣服,只是见他左手的黄玉护腕是无论如何都摘不下来,因为这护腕似乎毫无缝隙,而且如同浇铸一般与殷廷秀左臂一样粗细。和尚见脱不下来也就作罢,给他换上干衣服盖上被子,圆照大师又施了针,见殷廷秀气脉和缓,端来温补汤药给他喂下一些,这才让人留下照顾,便回了方丈。
待走出客房,就听得寺庙外吵吵嚷嚷,圆照大师便又走出寺庙,见一群公差挨个人询问,当头一人走上前冲着圆照行礼道:“大师,下官有礼。”
此人圆照却不认得,打个问讯还礼道:“大人,老衲还礼了。却不知如此匆匆,是有何公务要办吗?”
来人道:“下官江西按察使殷正茂,追捕朝廷钦犯至栖霞山,舍弟殷廷秀也在行伍当中,却不意间落水,在下遍寻水路,又找到山上,仍是无有消息。”
圆照心下疑惑,听知客说殷廷秀是从山上下来的,怎会落水不见?于是发问:“不知令弟落入哪一条河中?”
殷正茂忙道:“落入洺河深涧瀑布边!”
圆照心内一惊,想那洺河中盘踞妖魔凡千年,如是落入洺河断无生路。当下又问,殷正茂才道河妖已被殷廷秀除去,一口凉水相激才昏晕落水。派人下水寻找却遍寻不见,至瀑布后根本未见得什么泉眼。听人道栖霞山水系连贯,于是留下人沿河寻找,自己上山寻其他水路。后来殷廷秀醒来后与殷正茂讲起此事,心下明白内中缘由,也就将内情搪塞过去了。圆照于是引殷正茂去看殷廷秀,于路将事讲请。到得客房,见殷廷秀睡得熟了,也就留下两个公人照看殷廷秀,自己谢过闻照,下山将贼人尽数押回南京。殷廷秀睡梦中只见得应龙自天而下,缠在自己左臂上道:‘天星下界,龙神相佐。降魔济世,安民辅国。’随即惊醒过来。只见日近黄昏,自己出了一身透汗,被窝都湿透了,下床站起身,随即觉得通体舒畅。两个公人等在门外,见得殷廷秀醒了,忙进房倒茶服侍。殷廷秀知道哥哥找到自己后,安排好事务就先回南京了。两个公人道清始末,让殷廷秀好生歇息,自己去厨下给他弄吃的。殷廷秀想想自己这几天的经历,可以说是九死一生,此时天色已晚,看栖霞寺背山面水,景致颇好,便往寺门走,正欲看看晚景。
只见金乌渐渐西沉,光布群山,真栖霞晚景也。殷廷秀贪看景色,随口吟道:‘天付翠色报春知,一山明秀也相衬。古刹闭户透窗看,是为赤乌坠地金。’
只听得这边厢有人和道:‘风抚碧浪夏已知,河湖生暖也相宜。山寺钟鼓闻风过,吹得满山皓气清。’殷廷秀回身,见得圆照大师缓步行来。二人相见施礼,说起几日间的事情。圆照道:“善哉善哉,孰料邪魔入世,荼毒生灵。南京军民遭此大劫,幸天意护佑善人义士,殷施主除魔卫道,保全四境百姓,又除去深涧妖邪,还河川两岸百姓一个灵秀之地,实在是功德无量。”
殷廷秀客气了几句,称自己所做的一切只为一
个“正”字,功名二字不甚挂心。两人又讲佛理论文赋,当下相谈甚悦,殷廷秀随即问起栖霞山洺河深涧事。圆照遂以历代水怪异事告知,并对殷廷秀讲了此处风土和先秦传说,殷廷秀这才明白河妖的由来。昔日前唐之时,朝廷畏惧河妖,尝在栖霞山建了十余座寺庙,以为镇压妖魔之所,殷廷秀再以水府龙神之事相询,圆照告知他前人于北宋庆历元年在洺河畔作法降妖之时,妖魔大怒,上岸捕食,众军以长枪等长兵刃攒刺,逼退妖魔,但反复三四余次,伤折军士数百。官府见无果,遂彻底将洺河畔封作禁地。今日圆照听殷正茂道河妖已除,尸首焚烧在河东,忙亲自率领僧众携带法器前往超度,只见一十余丈的巨物骸骨仍在燃烧,焦臭之气弥漫良久不散,闻照遂命僧众结成法阵相超度。眼见得尸骸化灰,妖物体内竟有一石碑露了出来。众人处理了河妖骨灰,打来河水将石碑洗净,只见上书古篆三字曰‘应龙涧’。想来曾学积怨成魔,又借水神洞府石碑灵气成其规模。
(四)
两人谈古论今,皆嗟叹不已,见得入夜,圆照请殷廷秀回寺用饭。此刻日落乌啼,眼见得寺前道上行来一个一身褴褛的高大男子。只见此人身长九尺,肩宽背阔,虎体猿臂,宽额方颐,看不出多大年纪,一部虎须髯乌黑杂乱,一头蓬发胡乱地系了一个牛心发纂。身穿道袍,碎布百结,脚踏麻鞋,俱已破烂。背负一柄长剑,肩扛一个褡裢,手执一柄方便铲,铲上挂着一个大葫芦,一看就是一个游方的道人。来人打个稽首道:“应元府雷声普化天尊!二位,贫道稽首了,出家在外,见山门有三升米分,贫道游方至此,腹中饥饿,还望化些斋饭充饥,寻个地方借宿一宵。”
圆照虽是高僧,然住持名山大刹久了,结交的多是所谓高僧名士,自然渐渐势利。且闻听得这游方的贫穷道士居然口称正神道号,心中好笑,本不欲搭理,奈何殷廷秀是客,又忌惮他人高马大,便不情愿地将这道士引进寺中,唤来一个知客,声要他胡乱将这道人安置下,便要引着殷廷秀至禅堂用饭。谁知这道人问道:“住持,这位施主是客,你我都是出家人,佛曰众生平等,道曰万法自然,你为何只邀这位施主去禅堂用饭,却让僧徒带我下去用饭呢?”
殷廷秀之前见这道士虽形貌邋遢,但气宇不凡,不似寻常道人。有意相邀,孰料圆照反驳道:“道长不知,此位施主乃吴中名士殷廷秀先生,今日除去江湖败类,降河中水魔,功劳殊甚。因此相重,道长勿怪,只是不知道长仙府何处,师承何门,道号名望一概未赐,故此不敢相请!”
这话摆明了是说我的客人是有名有功的才子,你一个游方的道士,不知底细,我凭什么请你?道士点点头,随知客转下廊去。圆照见打发了他,便引着殷廷秀入禅堂坐下。殷廷秀本欲推辞一番以请那道士同去,但道士走得快,自己又是客,不好中途拂主人之意,只好客随主便。二人对坐,面前放着两个花梨案,有沙弥先捧香茶来,二人用过。再搬素馔细点进来,有各式细点,诸般果品,点心内衬芝麻核桃、玫瑰金橘;果品是苹果葡萄、桂圆马蹄。素斋精致,汤饭整洁。晚饭罢,沙弥再捧茶来,二人对坐品茗,听得暮鼓声声,不免心旷神怡。
只是没过一会儿,一个和尚跑来报道:“那道士发作,在后廊下与僧众厮打起来了!”
圆照当下心下懊恼,心说不该放那道士入寺,如今有客在,真是颜面扫地。当下起身,要殷廷秀安坐,自己去廊下查看。殷廷秀哪里坐的住,听得热闹,便要一起去,闻照拗不过,只得答应。到得廊下,只见数十个僧众手执棍棒围住了那道士,一旁早有十余个倒地呻吟的僧人,想是挨了打。闻照走上前高声喝道:“阿弥陀佛,兀那道士,我见你为出家人,好意引你入寺相待。为何在此无礼,无端打倒我僧众?”
那道人笑道:“你这里僧众好无道理,我见他们武艺不精,意欲传他们一招半式,孰料他们武艺实在低微,如此本领,倘若妖魔邪祟冲撞圣地,你等如何抵挡啊?”
圆照不知,这道士被知客引到知客寮内吃过斋饭,知客便指了一处空僧房,说道委屈他对付一晚。说来这知客还是心善,且修行时并无杂念,严秉众生平等,故对待道人礼敬有加。道人却放下包袱后并不急于歇息,反而手提方便铲至栖霞寺后廊广场,立着看武僧演练兵器。只见这些武僧打熬筋骨却仍难脱笨拙,器械只有花架子,不免发笑。内中酒肉和尚看不惯,自家也有禅杖,重量不下三十余斤,当下提起要与道人放对。这道人也不谦让,右手拄定方便铲,钟上月下,右手作掌横在胸前,此势名为‘老子叩关’。那和尚双手右上左下执定禅杖,双腿弯曲作势欲起,此势名为‘韦陀问礼’。一僧一道各吐个门户,那和尚一跃而起,抡禅杖当空便打,这边厢道人方便铲向上一抡,月牙铲正中禅杖头,那和尚便觉得双臂一阵剧痛,随即人往后倒,跌在地上挣扎。众僧一见那和尚失利,纷纷拎起器械正待动手。那酒肉和尚膂力最强,竟被这道人一铲击得倒地不起,几个武艺不错的僧人互相一对眼色,各执器械打来,但这道人不仅力大,更兼反应极快,不过六七招,又将十余个武僧兵器格飞,以铲背拍倒在地。
圆照护短,不问情由厉声相诘,这道士仍是一副笑脸,圆照面上就挂不住了。殷廷秀此刻是客,不说句话解围是不行的了,于是走上前来道:“道长,看你武艺高强,这些师父都是年轻人,你辈分想来不低,又何必与辈较真。彼等武艺不精,自有方丈调理。圆照大师好意留你,看来是你欲传艺相报,不若如此,看在殷某面上,你向被你打倒的师父们赔礼,回去歇到明早上路,此事化去,余下事宜由我料理,你看如何。”
(五)
殷廷秀这一番话是两边不得罪,自己陪着笑脸平息事端,不会损了名声还落得下人情。道人笑道:“殷施主真可谓宅心仁厚,既阁下如此说,那贫道就消受了,感承厚意,感承厚意!”
圆照这才面色舒缓,正欲请那道士去客房歇息,孰料道士对那酒肉和尚道:“这位师父,这栖霞寺是千年古刹,你昧了良心就不怕佛祖责怪,神佛不佑吗?”
这酒肉和尚法号明刚,俗家姓滕,名叫义山,家中贫穷,流落江湖十余年,凭一身蛮力在世上讨生活。十七岁时到得栖霞寺,见寺中施粥,便来讨粥充饥。正欲几个无赖在此闹事,欲劫掠寺中财物,他便将其打跑了,圆照斯时还是监寺,见他护寺有功,又是一副魁梧的金刚相,便收留他在寺中剃度,做了护寺的首座。明刚出家后倒是安稳修行,只是口腹之欲难禁。他前年间不意间寻得失散的父母妹子,一家子流落到了在浦口县内,在县城外王家村栖身,他一见亲人,便有还俗之意。明刚自己颇有膂力,在寺中又学了一身武艺,攒下了几个银锭,家中虽贫,但自己回来也能去做个镖师,或去公门凭功夫讨个马步差事。今日殷廷秀昏倒在香积厨,是他将殷廷秀背到了客房,他感觉殷廷秀腰里缠着什么东西,趁师兄弟取干衣服打水时将包袱解下,一看是三件古物,心里起了歹意,便将三件法器自己藏了。本欲当夜收拾好细软,留下书信还俗,只是到了廊下见道士笑武僧功夫不精,便有意显耀自己手段。
圆照此时是嗔怒两戒俱犯,忙质问道人所言何意,如在寺中凭空污人清白,这阖寺僧众绝不与他甘休。这道人不慌不忙,对殷廷秀发问道:“殷施主,你近日里捉贼降妖,收缴下魁星观主黄炳堂的三件法器,一为阴阳瑞兽鉴,一为纯阳金鹰樽,还有一件生死卉。你自降伏河妖,涧内遇险,后自龙神福地脱出,这三件法器就拴在你腰间。如今这位师父趁着你晕厥,欲昧了这三件法器归返红尘去也。”
这几句话寺中僧人听得不明就里,可殷廷秀却是心内透亮,心知这道人能知过去,绝非凡夫俗子。殷廷秀捉贼降妖的事如果是这道士看见了还好说,这龙神福地之事何等神妙,能知此事者,非是有道行的高人而何?殷廷秀当下将法器之事告知圆照,圆照忙质问明刚,明刚此刻支支吾吾难以回复,渐渐贪嗔痴恨爱恶欲七情俱出,恼羞相撞即成怒。这时那道士笑笑,道:“是殷施主失却证物,我好意提醒一二,既主持不悦,贫道这就离寺!”正转过身时,明刚见机会到来,便不理会圆照与殷廷秀,手提禅杖对道士劈头打去。
殷廷秀叫一声不好,见道士已然是转身躲避不及,正欲自己上前抵住这一击,聒耐手中没有兵器,这里广场器械都被僧众拿了。电光石火间,殷廷秀就觉得左臂黄玉护腕一紧,右手鬼使神差般伸向护腕上的金属龙头,他右手抓住龙头一抽,竟从护腕上抽出一柄长剑。一刹那间,只见得青霜平地起,寒气贯长虹,殷廷秀一冲之下仗剑向上一削,将那禅杖平滑地截断。又复一脚正中前胸,将明刚踢倒。殷廷秀拔剑救人不过一瞬之间的事,僧众都呆了,这一切发生的太快,道人回过头来,对殷廷秀一躬,道:“蒙施主打救,贫道感激不尽。”
此刻圆照才缓过神来,这下终是栖霞寺失了道理,终是高僧,理胜心魔。当下命执事僧人将明刚监押,随即走向前来,向道人赔礼。殷廷秀此刻手持长剑,月光下细看,见此剑长四尺四分,阔约三指,剑身遍生银鳞般的花纹,如同钢坯上生着龙鳞一般。护腕上的龙头即为剑镡,剑柄缠金黄细绦,剑锷雕成海浪涌起状,上有雷电纹饰,左右扬起双翼般的云翅。殷廷秀方悟,此剑乃应龙所化神兵,以合梦中谶语。当下将剑尖抵在护腕上,这剑似乎有灵性一般,剑刃碰到护腕上的金属部分就被吸进去,留下龙头剑镡。只见得道人与圆照辨清是非,走过来称贺,道:“殷施主降伏水妖,龙神护佑,救了贫道性命。真是天理昭彰,护佑善人义士。”殷廷秀躬身道:“仙长,生无状,方才多有得罪,好在仙长无事,否则殷某就成了罪人了。”道士一笑,左手凭空里一扬,居然是殷廷秀从黄炳堂尸首上搜来的三件法器,殷廷秀早知这道士不是凡人,垂首相询:“道长,这魁星观妖人的法器尽在此处,谢道长讨回。不过此三件物什终是阴灵邪物,就请道长代为处置吧。”
那道士笑笑,手捻生死卉,只见一阵红光,这一枝纯金的花卉生生熔成了水。眼见得一阵黑烟冒出,聚在道人头顶,道人右手一转方便铲,月牙铲刃映着月亮折射出一道银光照在黑气之上,只听得一阵鬼哭狼嚎,须臾间妖氛除尽。僧众一见道人有这般道法,都下拜口称佛号。道人再拿起金鹰樽,将那金鹰爪子上抓着的玉石骷髅取下,握在手中,不一刻变成一个玉杯,那金鹰腾空飞起直落在杯中,只见玉石颜色渐渐由幽绿色转为朱红色,似是戾气除尽。再看那金蟾,道士再以高热化去金蟾外壳,露出一枚怪兽形状的铜扣,道人从葫芦里倒出清水好生清洗,直将那铜扣擦得透亮。道人见妖异除去,走上前来对殷廷秀道:“入世安民降魔,需要有降魔法器傍身。阁下武艺自不必多言,这铜扣就请安在腰带上,玉杯如有百姓被妖魔所迷,以其盛满烈酒灌下可保无虞。”
殷廷秀见须臾之间这道人化妖道物为真法器,非仙圣而何?当下跪倒称谢,道人扶起殷廷秀道:“施主命应一世机缘,然天机不可妄泄,贫道与你救苦杯与异兽鉴,是代天传宝。”说着,从褡裢里取出一本古卷道:“你虽是凡人,我却不能收你为徒,我再与你《清源普慧真经》一卷。此经分上下两卷。上卷载五行祛邪之术、天地除恶之法,下卷载八方自然之人物、地理、风俗、水文等状,能助你安牧良民。当下不必修持,只随性而为,逢善而嘉,勿令心寒;逢恶即除,不必手软。如有误入歧途者必救,有执迷不悟者必除。望你不忘大志,一路保重。”
殷廷秀听得起疑,你是神仙我是人,为什么不能收我为徒,而是代天授之。但见这道人月光下变了模样,只见:头戴九云攒簇烈焰鱼尾观,横插松木镶翠簪,身披玄色太极八卦龙蛇纹样绛边松鹤氅。腰间五金扣打水火绦,背上云梦纯钢五尺剑,脑后浮尘浮轻风。手中丈二方便铲,月牙锋锐金钟沉,金环连打镔铁扣,神兵利器世间稀。面如冠玉剑眉立,虎须金线作剑髯,名山大川都踏遍,这是降龙伏虎真道仙。
当下仙人起在半空,道一声我去也。殷廷秀望天叩拜,求问仙讳,仙人口作一偈,道:“函关化胡一千五,我与玉皇同根生。无中生有又添二,乾卦三爻一剑锋。”
殷廷秀听得明白,心中感念仙人授艺恩德。却道这仙圣是谁,且看下回:《平恶济南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