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栖霞山,漫山遍野的红叶也都落了一地,好像是被夕阳染过,这风景苍晏从到大都没有见过,开封不比栖霞山的风景,开封的冬天来得太早,秋天结束的太快,好像每棵树每株花都想早些休息,短短两月便变得光秃秃的。
他在本是出生在广都镇,后来被向初带到开封长大,那里有熙攘的车道和人流,有着不夜的灯火与欢歌,有王权公贵也有市井热闹,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是一个活在暗处的人,他不喜欢开封,开封给了他金银细软,却没有他的一点立足之地,他讨厌向初,也讨厌蜂,讨厌里面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
苍晏第一次到江南,那是六年前,他奉命来这里杀一个人,刚一到便被这慵懒而干净的氛围吸引,懒到让他都有些羡慕这个将要死的人,可以死在这样的美的地方,简直是上天的恩赐。
之后他便在扬州附近的金水镇安了一处居所,一个靠山背水的木屋,木屋周围种着几棵桂花树,每到七八月份,桂花香弥漫在空气里,香味一直延续到十一月份,他坐在门前闭目养神,好生惬意,所以每年他没有任务的时候都会来这里,向初要给他任务,自然会有人找上他。
这次他匆匆回到京城复完命就赶回了金水镇,他很烦在路上耽误的时间,整整半个月,现下江南虽已进入冬天,可是一眼望去,绿油油一片,生机勃勃,他只想回到他的木屋里睡一觉,闻闻还没有离去的桂花香。
远处,木屋升起了一股连接天边的炊烟,苍晏握紧了腰间的剑,还未走近,就看见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在烧火,他慢慢走过去,心也随之慢了半拍,是她,他以为不会再在暮啸山庄之外的地方见到她。
木屋的窗户被风吹的吱吱呀呀,门前的桂花枝压在她的头顶,好像随时要坠下来,她弯着腰拿着蒲扇扇着火,丝毫没有感觉身后站了一个人。
“这位姑娘,如果我没记错,这里是我家。”苍晏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织一惊,赶忙转身。
“反正你又不在,我来等了你几日看你都没回来,我就在这里住下了,上次一别,我可有几个月没见你了。”阿织娇懦懦的说道。苍晏没有回答,因为他已经见过她两次了,只是现在她似乎比上次在林中见到的更消瘦了。
“你生病了吗?”苍晏准备进屋轻描淡写的问了一嘴。
“或许吧,我这里病了。”阿织一边说一边拉住他的衣袖,用拿着蒲扇的手指戳了戳他的左胸,盯着他回过来的双眸深情的说。苍晏掰开她的手,将她手中的蒲扇拿过来。
“不要试图勾引我,我不喜欢你这样的轻浮的女子。”说着蹲下来开始扇火,“你这样瘦,还整天吃这些汤汤水水,我去打几条鱼回来。”
“你这人真是奇怪。”阿织嘟囔了一句直径进屋把门关上,木门发出砰的一声。
阿织躺在床上,气鼓鼓的想着这个她只见过寥寥几面的男人,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她不敢问,她总觉得别人告诉她的名字是假的,可是这一刻,她忽然没那么寂寞,只要看到他,她觉得这个男人比她还寂寞,他那种冰冷的感觉似乎填补了她心的某一个角落。
阿织没有走,她和苍晏成了相互慰藉的两个人,苍晏有时候在想,如果阿织心里没有那个负她的人,他也不是杀手,他们相识于市井中,一同生活在这依山傍水的木屋,白日里他去打猎,她在家烧饭,晚上他们一起坐在桂花树下赏月,生两个孩子环绕膝下,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如果。
阿织不是一只风筝,他也不是个牵线人,他没办法拉住她。
她经常晚上出去喝酒,喝的浑身酒气,很晚回来,有时候有陌生的男人送她回来,有时候她自己回来,回来了也不会很快进屋,她会坐在湖畔发呆,坐着坐着就流下了眼泪,直到她冷的受不了,便会起身回屋钻进被窝。
苍晏从不问她。
这天刚下过初雪,枝枝丫丫都落满了雪,苍晏在地上铺上够厚的被褥,以免半夜被冻醒,他刚躺下,阿织就推门而入,撩开层层纱帘,换下满身酒气有些湿的外衣,躺在他边上,她的身体冰凉,在他意识里,只有死人的身体才会这么冰冷,她抱住他。
“我好冷。”她的嘴巴再打颤,牙齿磕碰在一起发出叮叮的声音,他将她搂在怀里。
他是个成年男子,难免会对她产生冲动,可是他什么都没做,这些日子她住在这里,他也一直都睡在地上,偶尔她会像个孩子一样钻到他怀里,折磨的他心里痒痒,搞得他睡得都不踏实,可她倒是能没心没肺的死死睡去
“不知为何,只要我看到你,就没有那么孤单了,你从不与我说起你的故事,我也不想去问,因为我总觉得,你和我一样,都有着不想提及的过去。”她的声音微弱,却很动听。
“我没有过去,我一直都活在今天,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有明天。”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充满了诱惑力,所以他尽可能不去大口呼吸,不去嗅她身上隐藏在酒气中的体香,他的心跳很快,每一次都是。
“你好像一直也都是一个人,本来我对你没什么兴趣,可是你太沉默了,闷闷的,像一个死木头,我就有些好奇你是做什么的。”
“我只是个拿钱替人办事的伙计,拿人钱财,□□。”苍晏没有骗她,他说的没有一句假话,他应该永远都不会骗她,没有别的原因,就是不想。
“那只要我有钱,就能雇你替我做事吗?什么事都可以吗?”
“是的,什么事都可以。”
“那我要花多少钱,才能让你真心爱上我?”她用几乎哀求的声音问着苍晏,苍晏不语。“我知道了,这个世上,我可以要求别人为我做任何事,唯独爱我。”说完她自己笑了笑。
苍晏没有办法回答她,他已经爱上她了,情不知所起,他没办法控制,每一次她出去喝酒,他都静静的等着她回来,他不想让她出去和别的男人喝酒,他有了自己害怕的东西,怕她不告而别。他抱住她,用手抹去她的泪“我的爱,于你而言不重要,睡吧。”
下了一夜雪后,外面比往常亮的早一些。
“你愿帮我一个忙吗?”苍晏还未睁眼,阿织在他怀中说道,他的耳边不仅有喘息,还有细语。“你不用回答我,我知道你没办法拒绝我,你不会拒绝一个美丽的女人。”她一个翻身骑在苍晏身上俯视着他。
阿织话还没说完,苍晏便用三个手指掐住她的脖子,他在稍稍一用力,阿织此刻就是泉下魂。阿织被掐得喘不上气,眼睛憋出了泪水,脸通红,可她就那么直愣愣的盯着苍晏,扯出一个傲慢勾人的微笑。
她伸出手,像第一次勾住他脖子那样,手缓缓伸到他衣服领口,顺着他肌肉线条往下摸,苍晏手渐渐松开,两人缠绵在一起,她的腰身灵活的像一条蛇,阿织忘情的闻着这个身上沾有桂花香气的男人,“柳寒珏……”她嘴里呢喃着什么,也被另一个吻淹没,她记得那年龙门的吻,记得他轻柔地抚摸,她吻过他很多次,他们缠绵过很多次。
阿织流下了苦涩的泪水,她好想忘记哭泣,忘记那些让她伤心的事情,可是她越这样,就越是会想起他的一切,她努力恨他,可是每每想起他俊朗的笑容就是狠不下心来。
苍晏渴望这个时刻已经许久,只要能在她温柔的怀抱中缠绵,他似乎做什么都愿意,哪怕是被她当作另一个男人,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低沉沉的发出一声喘息,此刻他眼里已经没有曾经的阴戾,他再次吻上她炙热的脸和唇。
可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将阿织打成重伤,命悬一线。
阿织想好了一个计策,一个试探暮成珏对自己心意的计策,她没有百分之百的确定,所以她想以此试探一下他的心。
阿织跟他说“放心吧,我死不了,只是我必须要这么做,我要赌一把。”
苍晏按照阿织说的,将她真的打成重伤,他手里从来没有活着的人,只要剑一出鞘,人头落地,阿织应该是第一个从他手里活下来的人,他从不问她做事的原由,就像阿织不会问他一样。
他轻功不错,可以说和阿织平分秋色,阿织让她背着她,把她扔在暮成珏的院子里就好,在放下阿织前,阿织拉住他的衣领:“你临走前,我想问一下你的名字,我想记住你。”她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比盘旋在天上的鸟都好听。
“苍晏,苍穹之上的苍,四海晏然的晏。”
“你的名字真好。”
栖霞山被大雪覆盖,却没有盖住满山的红叶,漫天的雪花飘扬,暮成珏的院中白茫茫的一片,她身中数剑,血液稀稀拉拉从屋顶一直到院中,她趴在雪地里,皮开肉绽,嘴里吊着最后一口气,鲜红的血从她身下蔓延开,从远处看就像是一朵正在盛开的西域玫瑰。
烈焰而妖娆。
苍晏站在远处的树上看着她,很心疼,却什么也没法儿做,他只知道她让他这么做,他如果不那么做她会不快乐。
她无条件信任他,他就这么做了。
很奇怪,他第一次照顾别人的想法,他会在乎一个人快不快乐。
阿织被冰凉的雪地冻的快要失去了知觉,她躺在这冰天雪地中,想着,若死在这里,倒也干净,这样她就不会再有恨,可是她会舍不得她的孩子,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还要失去母亲,那和她有什么区别。
院门被打开,暮成珏看见眼前躺着的人,霎时间飞奔过去,他俯下身来,将她转过身来,是她!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会满身是伤的在他这里。
她已经很久没出现了,此时暮成珏有些慌,他怕她会死掉,阿织一手努力伸起扯住暮成珏灰紫色的袖子,微微睁开眼睛,她的眼睫毛上已经结了一层细细的白霜。
他顾不上那么多,将她抱起就往屋里走,怀里的人娇嗔一声:“轻点,我好痛”,他不由得松了一下手指,她吃力地抬起另一只攥着的手,在暮成珏眼前摊开,虚弱的说:“还给你。”手里漆黑的棋子已和血液融成一个颜色,“我可能要死了,但是我想在死之前,把这个还给你。”说完,她便昏了过去。
这是他的棋子,他记得,是她偷了的那一步棋。
苍晏看着她被他抱了进去,心里一吃紧儿,也消失在白茫茫中。
她的身体太过冰冷,身上的剑伤都在流血,他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他唤人来,叫来了山庄里医术最好的大夫,一时间他也顾不得那么多,外面的下人忙里忙外端热水,碍于男女有别,他找来了尹天姣,让她和大夫一同为她包扎。
尹天姣看着站在门口焦急万分的暮成珏,心里讥笑着,原来他也有在意的东西,他真的会在乎人啊。她虽然很难受,也明白了有些感情果然是强求不来的,这些日子她一直待在自己的屋中,不曾加过暮成珏一面,可这次是他来求她,她也不忍心看着一个女子死掉。
她连同她两个婢女替她擦试着身体,直到大夫上完药包扎完,让她安稳躺下后她才出来。
她对暮成珏忽然刮目相看,一个连自己亲弟弟都杀的人,还会关心别人,她以为他已经不会爱人了。
“如果今天是我受伤,你也会这般紧张吗?”尹天姣出门时问了暮成珏一句,他还未做回答,尹天姣举起纤细微凉的手指放在他唇边,“你不用回答我,有些事情,我不会去追问,我也不会告诉我爹的,你尽管放心,还有那个姑娘,她能不能活下来,就看能否撑到明日晌午了,撑过了就无大碍。”
说完尹天姣头也不回的走了,她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清醒,这个跟她朝夕相处了五年多的男人是这么陌生,可是仔细一想,她从来都没有走进过他的生活他的心,又怎么会了解他,他明明看起来,那么美好,那么温文儒雅,可惜他不是她看到的那样。
他只是个物尽其用恶毒至极的人。
她对他一见钟情,导致这五年来她都被自己的爱蒙蔽了内心,如果不是暮成泽的死,如果不是这个姑娘的出现,她可能一直被他的表面幻象和自己的心蒙蔽着。
暮啸山庄的今天离不开天山门在身后的支持,天山门的今后,又得仰仗着暮啸山庄,此刻尹天姣在外人看来的善解人意,不会为难她夫君,都是她的隐忍,她走了,身后跟着两个婢女说着她真傻,不如将那个狐媚女子直接杀了多好。
尹天姣哀叹道:“有些东西不属于你,你再怎么努力都是没用的,到头来只会让他厌恶,这又是何必。”她本想差两个婢女去照顾一下那位受伤的姑娘,可是转眼一想,她身边有暮成珏在,应该不需要任何人了。
她的心里只剩下难过了,难过的不是他心里有别人,而是难过自己五年来错付了感情,如果她当时不嫁给他,嫁给别人,可能要比现在幸福的多。
萧萧合欢树下,站着一个比这雪还冷的暮成珏,他脚底的雪化开了,心却化不开,他望着这白茫茫的一片,忽然看不到自己的心了,他竟然对一个见过几次的陌生女人动心了,更让他困惑的是这个陌生的女人,在他心里根本没有那么“陌生”,而他怎么都对她冷不起来,他总是想要了解她,贴近她。
暮成珏在屋外站了一夜,直到拨云见日,他命人端了一碗粥来,亲自坐到床边给阿织喂食,可是阿织浑身包扎的像个粽子,只露了一个头,也无法起身,他又将粥放到桌子上,端来一碗鱼骨汤,一点一点给她灌下。“只要你能醒过来,我便把这狼牙还你。”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床上的人睫毛微微动了一下,“那我就当是你同意了,所以你一定要醒过来。”
苍晏回到了木屋,他不明白,她明明都准备去找暮成珏,还要招惹自己,招惹完就像没事人一样走了,一个女人,心怎么这么寒冷,他在她心里到底算什么,只是一个排解孤独的玩物,一个替代者。
他想不明白,他一开始想杀了暮成珏,后来因为想着见到她,暂时不杀他,可经过这件事后,他还是要杀了暮成珏,他可以接受阿织出去和别的男人喝酒,因为她不爱他们,她始终会回来,可他没有办法想着她躺在他床上,还会用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他。
她心里有暮成珏,她可能会再也不回来了。
一想到她可能不会再回来,苍晏握着剑柄的手就失去血色。
苍晏比任何人都要熟悉暮成珏的生活习惯和他布下的机关,他要杀了他带着阿织走。
他来找暮成珏这天栖霞山又下起了雪,一点不比他上次来的时候,他一袭黑衣落在暮成珏院子中的时候,凑巧暮成珏就站在门口。
“是你?你怎么回来了。”暮成珏有些惊讶的问道。
“我来带她走。”
“带谁走。”
“阿织。”
“你认识她?”
“见过。”
“你要带她走,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我知道你武功不低,可是我的龙吟刀不同意。”说罢暮成珏拔出挂着狼牙的刀。
苍晏也随之抽出霄云剑,院中刀光剑影,空气忽然变得更冷了,一招十三式的剑法在压制暮成珏的刀,大雪中他被苍晏刺来的剑逼的频频后退。
在他以为自己要倒在苍晏剑下的时候,屋门打开了,穿着一身白衣的阿织艰难的扶着门框,苍晏就在此刻几乎和暮成珏同时回头望向她。
“住手!”她的声音虚弱的可怕,几乎细的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她一只脚迈了出来,由于身体太差,另一只脚还没迈出来便倒在地上,暮成珏收起刀就快步到她面前。
她抬起头,没有看暮成珏,而是死死盯住苍晏“如果你杀了他,我也不会独自活在这世上。”这句话虽然有气无力,却很坚定。
苍晏与她对视着,他忽然笑了,阿织真的成了他的软肋,他不可碰也不可触及的软肋。
她的眼里含着泪,好像那湖畔中的碧波,苍晏还是心软了,暮成珏一时间搞不清他们俩的关系。
阿织再次昏倒了,苍晏刚要上前,便被暮成珏制止“我想无论你是她什么人,她都不会想要跟你走的,你走吧,过去的事我既往不咎。”
苍晏没有要离去的意思,暮成珏转身回屋的时候,忽然轻声说道“我想,向初应该不想知道阿织的存在吧。”
这一句话,击溃了苍晏心里立下无数遍要带她走的想法。
他深刻的明白向初如果知道他心悦一个姑娘,还要因为这个姑娘杀人,那么向初一定会不择手段要了阿织的命,他只能离去,他恨自己连杀暮成珏的本事都没有。
这样的他,就算带走阿织,也不能护她周全。
暮成珏将阿织放在床上,看着她紧锁的眉头中挂着几分忧郁,神情中透着脆弱,她在昏迷之中,抓住暮成珏的手“柳寒珏,你不要走。”
柳寒珏这三个字忽然刺痛了暮成珏的心,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拂上她的额头,替她轻轻抚平了眉头,“我在这,我不会走。”他试图努力的想起有关她的一切,可他什么都没想起来
屋里安静极了,只有阿织淡淡呼吸声,他在心里默念着阿织的名字,忽然一阵头晕,脑海中似乎有一个模糊的影像,可是他越想看清头越疼,他扶住床的边框,这一刻他确信,阿织没有骗他,他一定是忘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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