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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青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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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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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哪一种快乐是持久的,就算是最极致的快乐,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嚼尽的口香糖。只有痛苦长留——生活不断将苦难的皮鞭抽打在人们身上,严厉又慈悲地赶着他们持续向前走。她知道自己不能被这样那样的事情绊倒,到任何时候都要做该做的事。

    十二月二十一号,王婷搬走了;她和阮真看了好多房子,最终抵不过搬家的繁琐,选了对门那户。她俩东西都不多,两扇门相对一开,来来往往的,一下午就把东西搬完了;又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将房子打扫一新。两个人站在崭新洁净的客厅里,将屋子看了一圈,都露出了临别的不舍。突然,阮真“哎”地一声,她问道,

    “怎么了?”

    “你有没有发现,蟑螂好像没有了哎!”

    第二天下午她们交出了钥匙,这个承载了她人生之中最昏暗的一年的地方,说搬走也就搬走了,一门之隔,与她再无瓜葛。

    新房子好多设备有毛病,热水器失灵啦、空调不制热啦、马桶抽水不好啦……瘦经纪人在她们与房东之间几番斡旋,终于说服房东出钱修理,联系好了一个修理师傅,约定这晚七点上门修理。将近七点钟的时候,瘦经纪人先过来了,和她在客厅里聊天,一直等到七点二十分,修理师傅还没来。瘦经纪人打电话问过,说师傅马上就过来;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来,瘦经纪人说师傅的门面就在附近,去铺子里看看。她送他出了白铁门,看看刚下过雨的湿漉漉的地面,提议就在门口等好了。于是两个人就在门口聊起来。

    “生意不好做啊,我上个月流了两单,我师傅大半年都没开单了。做租赁不赚钱,要想赚钱,一个月得做十单差不多。”

    “开始最难熬了,坚持下去说不定会好。”

    “我怕我熬不下去啊,一天到晚跑来跑去的,也没做成什么事。我同事说我太善良,说话太直,不太适合干这行。我也觉得,我不会圆滑。我想学,又学不来。”

    “我觉得像你这种性格也很好啊,最起码踏实可靠。等你以后能做房产买卖了,经手的都是大额交易,买卖双方肯定不喜欢油头滑脑的经纪人吧。”

    说着话,她翻起朋友圈,一条新发的状态映入眼帘:妈的,本来心情好好的,饿得半死点个外卖,结果看到这张纸条,反手一个差评。文字下是一张照片,圆形的透明塑料餐盒外贴着一张蓝色标签,细细一瞧,写着:将来的你一定会感谢此刻拼搏的自己!加油!祝您用餐愉!身边的人叹了一口气,她收起手机,见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之前不是听你说要考教师资格证么?实在觉得无聊,可以带着复习啊。”

    “一天十二个时在岗,回去就想往床上躺,一点书也看不进去了。”

    多像三年前的自己啊!她在心里感叹着,脑海又浮现出三年前的夜晚、那个昏昏沉沉的房间……

    “我听另外那个姐说你之后要去北京?”

    “嗯。”

    “怎么了,现在的工作不好干么?”

    “可以这么说吧。也想换个行业。”

    你瞧,换行业啊,你说的多轻松!你心里知道你是9八5,你是研究生,在潜意识里你觉得你会被优待,所以你任性——如果他问我换成什么行业我该怎么说呢?说自己要去北京读博?她清楚的,如果她这么说,那么此刻正站在一起自在闲聊的他们之间立刻就会出现一条深深的沟壑。

    “姐,你是哪儿的人呀?”

    幸好,他没有问。或许在他的概念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读博读硕的概念,那些令她分外敏感

    的词都只是她们这些人的词而已——她们这些“有资格”谈论它们的人。

    “江苏连云港。”

    “连云港啊!我知道,是不是有花果山?”

    “是啊!”

    “花果山怎么样?”

    “还不错啊!水帘洞一到夏天水特别多,就跟电视里演的似的。”

    她说得跟真的似的,可惜一次也没去过。她说得很动情,因为她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父亲曾在那里遇到过一个好心人。父亲干活干累了,坐在山路边上休息,一个穿着时髦的城里人将一瓶黄澄澄的汽水送给他,说自己从南京来。

    “师傅来了!”

    那是个眼神闪烁的红鼻子修理工,踩着凳子站在她房间那部黄兮兮的旧空调下面,揭开空调盖子,拎出了两片灰不溜秋的东西,让瘦经纪人拿去冲洗;然后他扭着身子“哗”地一声拉开窗户,将上半身探了出去;她让他注意安全的话还没说完,他已经“哗”地一声将窗户关上了,开始摆弄遥控器,笑嘻嘻地问她显示屏上的英文单词“f”是什么意思。她想了想,说是“向下扫风”,红鼻头说不对,“你们大学生不是英语好么,还不跟我们工人呐!这是加热!”她又看了一遍显示屏,在“f”的左上角看到了的“ha”。

    “师傅很厉害啊!”

    “我初中都还没毕业呐,都是自学的啊!你当我们只管修修东西就好了?不是的,什么都得学!”

    她点头称是。

    “空调修理费事一百块。”

    “啊?这么贵啊!都包括哪些啊?”

    “一个是除灰嘛,灰垢积太厚,把感应器信号隔断了,这我得观察判断,对吧;第二个嘛,里面一个零件松动了;还有调遥控器,我跟你们讲,这种二十多年的老空调,你们自己不会调的。”

    在他给阮真的房间换灯管的时候她就不痛快了。他拿出一只白色的环形灯管,说这是他店里最好的灯管。阮真问那灯管多少钱,他说六十块钱。她心里一下子犯起嘀咕,夏天的时候,她房间的灯坏了,就是请他换的灯泡,那时他说:“看你也是租房的姑娘,就给你便宜点吧,收你八十块钱好了。”

    她们不知道他的话里有多少水分——他神情诚恳,似乎在价格上已经压到不能再低了。

    “师傅,你看看我们这个锁,换一下要多少钱啊?”

    “八十块吧。”

    “我屋里这个墙呢?奥,只需要把那些翘起来的墙皮除一除。”

    “六十。”

    “马桶呢?”

    “那个要换个东西的,一百二十块吧。”

    她们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说什么。阮真继续批作业,她送他们下楼。从一楼防盗门里出来,红鼻子师傅长叹一声,摇头笑道:“这行不好做啊!我也不太想做了。”

    她看着二人走去的背影,想着那个师傅的笑,心想,他现在一定在心里笑他们傻呢吧!晚上和他老婆躺在床上说悄悄话的时候,或者在某个聚会的酒桌上吹嘘的时候,他一定会说这样的话吧:“什么大学生啊、城里人啊,都是傻子,那个空调啊我就扫扫灰,要一百怎么了?她们明知道我随口要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个个的什么都不懂,就是一群书呆子!除灰都不是我除的,是那个傻子,我就在房间里和那个傻丫头说话,啊哈哈哈!”

    因为这样的联想,之后郁闷了一整个晚上。后来,临近睡着的时候,忽然想起,曾经那个每晚只听到脚步声的男人就住在这里啊!或许就住在她现在住的房间、睡在她现在躺的这张床上!这念头像暗夜里突然燃起了一堆篝火,她霎时清醒,叹了口气,知道这夜又要失眠了。

    十二月二十三号下午五点钟,她终于将数学资料的初稿弄出来了。她连吐三口气,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将u盘插到电脑上拷贝,然后立马骑车去打印店。回来时她没有骑车,而是步行,怀里紧紧地抱着那沓a4纸,在淡青的夜色里咬着嘴唇慢慢走——如果不咬嘴唇,她怕她会笑出声——她慢慢地走,享受着那种充实、真实、踏实的收获的感觉。夜风将她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脸上又干又冷,她知道,此时此刻她的样子一定难看极了:两眼无神(甚至有些呆滞)、面色萎黄,那副干瘦憔悴的模样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过得很不如意;她知道这些,却仍然笑得很开心——是真正的开心,甚至觉得这一刻的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青灰色的夜云松散地在天空中向南方推动,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在夜色里闪烁,树枝摇晃,车辆流淌,城市的冬夜光影斑斓、明澈动人!走过了八月份夜雨独行的那个十字路口,她短暂地想起了他——他现在怎么样了呢?然后这念头就像她脑海里一缕春天的风,轻轻来了,又轻轻地滑过去了,剩下的仍然是由怀里的那沓纸带来的充实与喜悦。

    十二月二十五号晚上大约七点钟,经过五次校验与修改,她终于将材料发出去了:微信、微信群、qq群、朋友圈、qq空间、论坛、贴吧、微博……通过所有她能想到的渠道,整个儿散了一遍。然后她极度放松地松弛在椅子里,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三月熏风似的温暖氛围中,轻飘飘的好像要上天。她闭着眼睛,享受着这难得的有收获感的片刻,却突然感到空虚,这时笑意还没来得及从她脸上褪去。“肯定是饿了!”她喃喃自语,有意将注意力放在胃里的感觉上,并不断提醒自己没吃午饭这件事。她成功了。胃里的空虚感逐渐强烈,她甚至开始流口水,脑中生出种种关于食物的联想,她感觉自己饿得能吞下一座山。她下了楼,买了两个包子,一面啃,一面买菜,菜还没买完,两个包子就吃完了;她买了好多菜,给自己做了一顿好饭,吃得一干二净,只剩盘底的少许汤水。这晚很轻松,一节课也没有,于是她不知节制地看书,看书、看书、看书,一口气将多丽丝莱辛的《浮世畸零人》(英文名《&b,ihrld》)看到最后一页、最后一句:

    “班就在那儿,在很远的山谷下面,只看到一堆彩色的衣服。他的黄头发好像山头的草丛。”(《浮世畸零人》,多丽丝莱辛著,朱恩伶译,1八9,l八-9)

    可怜的“怪胎”终于自杀了。

    每当看到自己喜欢的书,她总是没办法让自己置身事外,跟书里的人一起笑、也跟书里的人一起哭。那密密麻麻的无数个黑色洞(文字)仿佛就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她慢慢走进去,变成书中人。平行空间会不会就藏在书里面?“这是1995年……”然而在她的世界里1995年早就过去了,她十分愿意将书看成通往另一个宇宙的连接点,因为如果这样,她就会比许多人进入过更多宇宙。本终于死了,所有人都替他松了一口气,包括她。她发出这夜由这本书激发出的最后一声叹息。在她的世界里,朋友们的信息被锁在那只的长方体的设备里,她们称它为“手机”。在她的手机里,有人夸她给力、有人夸她无私、有人夸她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还有人说她伟大——太夸张了吧,她想,一面心绪,一面生出快乐无法言喻的快乐。一夜之间所有人都想起她了,为此她心里生出些失落,不过不再在这种感觉上多做停留就是了。五个月之前,当她浸泡在痛苦、炎热、孤独的七月,这些消息会让她的情绪变成怒海里的一条舟。张子淋在语音消息里说她遇到了困惑。

    “咋了,亲?”

    “就上次那个男生啊,你知道么,他太过分了!这边和我相处,那边却在和别的女生相亲!”

    “你怎么知道的呢?”

    “他告诉我的。”

    “不应该啊,他要是想和别人相处,干嘛追你呢?又追你又相亲,不是坏自己名声么?”

    “他说我花钱太多了,买衣服有点厉害。可是我也没买几件衣服啊,而且就算买我也花的是自己的钱,也没让他出啊。他说和他相亲那个女的没有我学历高、也没有我漂亮,但是结了婚之后不用他买房子。他就是嫌弃我没有房子!”

    “那正好算了吧,反正你想回家的,现在不用为他纠结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我心里难受啊!我这么就——太气人了!枉我还想要不就为他留下来。”

    聊到晚上,张子淋的情绪缓和下来,看待感情的态度越发悲观了。她劝她往好的地方想,心里却知道自己的话没有分量——张子淋是当事人,在长久的纠结之后她放弃了自己从前的坚持,却得到了这样的结果——她沉溺在这种挫败的感觉里就像夏天的她迷失于人生无着的沮丧,安慰的话对她来说不过是岸上的人给溺水者递去的一根稻草。她知道,必得经过一段时期的苦思与煎熬,张子淋才能自己走出来。

    九点四十一分,手机屏幕亮起来,她迅速瞟了一眼,继续讲一道压轴题,心里犯起嘀咕:弟弟为什么在这个时间打来电话?什么事要和自己讲?也不知道他最近有没有少抽点烟。他抽烟,烟瘾很大,父亲气他“一天抽一包”太伤身体,但是他说不动他了,劝他戒烟的责任只能落在她肩上。她们是一个娘胎里出来、一个家庭里长大的,她了解他,每每规劝,她的心情总是矛盾而复杂。弟弟还喜欢打游戏,玩的时候十分投入,或者说十分入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一只手点鼠标、一只手敲键盘,两边按得噼啪响;突然暴喝一声,气得额头上青筋凸起,手在键盘上乱敲一气,嘴里冒出些乱七八糟的话。妈妈说:输就输呗,反正也不输二亩地。弟弟唉声叹气:你们不懂!是的,她原本不懂,不懂他为何如此在意那种虚幻的输赢,后来她渐渐地觉得自己有点懂了。

    她刚一下课就赶紧给弟弟回电话,铃声响到自动终结也没打通。她想他肯定又去打游戏了,心里烧起一股无名火。想起晚饭还没吃,去冰箱里拿了块切片面包,坐在写字台前往嘴里塞着吃,一边塞一边气——气什么呢?有什么好气的?她越气越生气,攥着半块面包,一点胃口也没了。过了一会,弟弟打来电话,她重重地按下接听键,质问道:

    “你干什么的?也不接电话!”

    弟弟:“我哪干什么?”

    “没干什么打什么电话,不知道我在上课么!”

    弟弟:“我知道啊,所以响了两声我赶紧挂了。”

    弟弟心翼翼的样子让她心中一痛,怒火熄灭了,她叹了一口气,道:“刚才那个学生有点气人。有什么事你说吧,我听着。”

    弟弟的声音顿时提起来,神秘兮兮地问道:“大姐,你知道我刚才给你打电话要说什么的么?”

    她说不知道,但是光听弟弟的语气就知道他要说的是好事。又听到弟弟清了清嗓子,声音都发颤了:“我跟你说啊,你老弟我刚才救了一个人!”

    “什么意思啊?”

    “我刚才和同事下班去吧,你先莫吵我,听我说,”

    “快说吧你,婆婆妈妈的。”

    “我和俺同事走到半路上,看路上躺一个人。我和同事上去一看,是一个青年,喝醉了,在大马路上睡迷糊了。这样不行啊,多危险!我就叫他呗,结果那个人醉太狠了,怎么叫也没有反应。俺同事说要不然走了算了,万一那人是个碰瓷的,得多少钱赔。我怎么忍心走了啊?那一带有点偏,人少,连个路灯也没有,万一过辆车那人就坏菜了。我就打了110,和同事一直等到警察过来把那人拉走,俺两人才走。”

    “哎吆!俺弟弟这么好啊!”

    “是吧!你不知道,当时那人苹果手机和钱包子都露外边,要是换个人啊,说不定就给他拿跑了。”

    弟弟这邀功似的一句话让她感到可爱又好笑,柔声道:“行呢,知道你高尚、你善良,你是大好人,行了吧!”

    “那是!你才知道呀!我寻思着,出门在外的谁都会碰到点什么事,能帮就帮吧。”

    她眼底生出湿意,叹息道:“俺弟弟真长大了。”

    “哈哈哈,”弟弟得意地大笑三声,又道:“你以后有什么事也莫一个人憋着,你老弟我现在也不了,也能给你出出主意了。”

    “你这家伙,莫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洪水就泛滥哈。夸你两句真就开始翘尾巴啦!我跟你说啊,你同事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一定先报警,旁的等警察来了再说。不然真遇到个骗子,俺家有多少钱够你赔的?”

    “知道呢,这回不太有经验,下次注意。”

    “你现在还在吧啊?”

    “今天没去,等警察把那人带走,我和俺同事就回家了。今晚哪也不去了,好好睡一觉。大姐啊,今晚的事你先莫给老爸老妈说哈,等明天我自己说!”

    她噗嗤一笑,心想:这家伙现在一定笑得很得意,故意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频频道:

    “知道了,知道了。”

    弟弟这个男孩子不怎么会拿主意,也不怎么能吃苦——不单她这么觉得,家里人也这么觉得。时候捞鱼摸虾的只知道玩,初中迷恋上打游戏差点辍学,高中上了不到半年就受人鼓动退学了,跟村里一个在张家港干装潢的堂哥当学徒;打了半年工,撑不下去了,又想上学,于是父亲费了好大劲让他重返校园,弟弟知道了上学的好处,埋头学了三年,考上了安徽那边的一所大专院校;大学三年,发传单、开干洗店、开打印店、兼职做婚礼主持,几番折腾,赔了不少钱。因为大学学的是建筑专业,毕业那年进了盐城的一家建筑公司当实习生,跑腿打杂、放线测量、监督民工干活,做了半年;后来辗转到了苏州,先在一家互联公司做运营,然后去了麦当劳,再往后便进了现在这家做户外拓展的公司……呵——她这个弟弟啊,就像一只不太安分的羊羔,想到更大的天地里跑,却又没有那样的实力。她呢,一路走来,至少有名校护体。

    今夜,弟弟救了人,立马想到给她打电话,在她面前,高兴得就像孩子得了糖。她感到开心,更感到自责,她想:自己到底算什么姐姐啊?除了听他说说话,什么忙也帮不上,平日里对他总是训斥责备居多,少有长姐柔情。她可以循循善诱、耐心细致地开导她的学生,为什么不能那样对自己的弟弟?她这个姐姐当得可真差劲啊!

    她愧疚得心好疼,用她觉得最温暖体贴的声音跟弟弟说,“弟弟,你找个女朋友吧,找个温柔点的、善解人意的,好好照顾你。”

    “现在还不到时候哦!等我先把工作干好了再说吧!”

    “不能等,一等二等时间都过去了。”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找人来跟我吃苦啊?”

    “怎么就是吃苦了呢?你对人好好的,莫三心二意、想东想西的,怎么就是吃苦了呢?”

    弟弟笑了,“你当现在丫头还跟你们那时候似的啊!现在丫头都很现实喽,你没有房没有车,谁愿意跟着你?就算人丫头愿意,她父母也不愿意吭。”

    是啊,弟弟没有房子、没有车,工作也不算好,客观地说,的确……可是,弟弟是一个温柔幽默的帅男孩,怎么会找不到一个愿意真心待他的女孩子呢?她笑道:“莫说丧气话,只要你自己想好,莫学外边那些男的似的一肚子花花肠子,还能没有女的欢喜?”

    弟弟:“先不说我了吧,你也得考虑一下你自己的事了。我说真的啊,大姐,还有两个多月就要过年了,赶紧想好了回去怎么办吧。啊哈哈哈——”

    她想了想,叹了口气,“你不可能,我就更不可能了,我连以后定在哪里都还不确定,怎么找?”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遂道:“吃饭了莫也啊?”

    弟弟:“还没也,一会下楼吃饺子。大姐,莫把地方什么的当借口啊——”

    “行呢,我知道了。你今天干了一件大好事,去吃点好的高兴一下子。缺不缺钱啊?”

    “不缺,你莫给我打哈。我赶紧先睡一觉,困死了。”

    她收了电话,盯着桌上的一排书,心道:忘了提醒弟弟有时间多看书了。转念一想,知道就算自己叮嘱了他也不会真的看。摇头笑了笑,打开支付宝,给弟弟转了一千块钱。

    ——大姐,你给我打钱干什么啊?我有钱哦。

    ——不想要啊?不想要还给我。

    ——行呢,我不领,4时之后就自动退回去了。

    ——傻子!给你就拿着,就算是你大姐发给你的“见义勇为奖”吧。

    ——哎吆,这么好么!行,那隔明了我可以靠这行发家了

    ——贫嘴

    爷爷家族里的人,性格不够刚强,却总想着依靠自己把事情做好,并且自始至终——无论遇到多少坎坷——都会“盲目乐观”地认为一定可以凭着自己的力量过上好日子。当他们一意孤行地相信自己时,就已经给自己做了一个最坚固的茧子了,并把自己封在里面,要么破茧化蝶,要么困一辈子。其实,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的问题,每每总结得失,总会摇头感叹“咱们家的人就是……”一次、两次……叹了千百次,仍不见改变。改变本就痛苦,真正的蜕变哪能不付出代价呢?

    清声说道:“老师,我能不能和你聊聊啊?”

    她有些吃惊,心想:她要聊什么呢?难道自己讲错题目了?她翻出一道填空题,并抓住切换题目的短暂的瞬间飞速思索,确定自己没有讲错题,放下心来,笑道:“好呀,聊理想还是谈人生,老师奉陪到底。不过咱们的课时费可不便宜啊,老师狡猾地想让你再做一道题可以不?”

    清笑着点头道:“可以。”

    趁着清做题的空档,她给清妈妈发去微信,询问清最近的状态。过了一会儿,清妈妈发来一条长长的回复,她知道事情可能有点棘手了。她飞快看完消息,再看视屏里认真做题的文静少女,心里又惊讶又难过。

    清做完题目了,抬起头,把解题过程详细地说了一遍,心问道:“老师,我做的对么?”

    “对,做得非常好。清想和老师聊啥呀?”

    “老师,我最近有点学不下去了。”

    她有意打趣道:“为什么学不下去呢?是不是同桌换成一个大帅哥了?”

    清羞涩一笑,道:“不是这方面的问题。”

    她没有接话,等清继续说。屏幕里的少女蹙起眉头,歪着脑袋想了一瞬,继续道:“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她揣摩着清的意思,试探道:“是指不知道如何提高么?”

    清点点头:“嗯。”

    如果问题尖锐强烈,那么解决的方法也会比较清晰;但是如果问题是钝的、弥散式的,那么答案也就不那么清晰了。她一面梳理头绪,一面试探性地问道:“清想达到什么程度呢?”

    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这个回答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揣摩着缓缓地说道——其实她脑子里也没有成型的答案,只有一种飘无定型的感觉,不得不根据自己的经历和最近一段时间的思考将那种感觉具象——

    “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很容易失去方向。你成绩已经很好了,但是仍然会失误,成绩有时不太稳定。所以——你想让成绩稳下来、尽量避免失误,是不是?”

    清点了点头。她松了一口气。

    “但是,其实像‘把成绩稳定下来、尽量避免失误’这种说法还不能作为目标,因为它还是太大了、太模糊。你比方说,怎样才算成绩稳定、才叫避免失误、什么叫失误?这些概念都不具体,只能想,不能做,这种就不能当成目标。”

    “那我应该怎么办?”

    她从自己的话里得到了启发,斩钉截铁道:“把目标具体化。”

    “比如呢?”

    “比如你想避免失误,那就先要弄清什么是失误。对于咱们数学学科来说,失误也就那几种:计算错误、看错题、解题策略有问题、知识点和解题方法不熟悉,这些在你以前的错题里肯定都有一定程度的体现。咱们不是想尽量避免失误呢,那好了,去翻错题,看看刚才咱们说的那几样,到底在哪一样上犯错多。当然,按照你的情况来看,算错了、看错了这种错误占的比重应该一些,”她停下来,问道,“是吧?”

    清点了点头。

    她心里一下子有底,再开口时语气便有些隐隐的激动,“那么你现在的失误就出在第四点上,方法不熟练也好、题型没见过也好,都是因为方法没有掌握到足够娴熟,做题时似是而非无从下笔。那怎么办呢?清,你说该怎么办呢?”

    清:“做错题。”

    她大声赞道:“对的!你看,清,其实你心里知道怎么做,可是却出于某些原因不敢这么做,或者不愿意这么做。哎!不只是你,老师也是这样,一边不敢或者不愿正视曾经犯过的错误,一边苦恼于没什么有价值的事情可做。像你说的问题,对于你来说就是做错题,把所有这类错题整理到一起,重做、分析、总结,重做、分析、总结……重复重复再重复,重复到一看到这类题型、这种条件,大脑里一下能反映出它的全部解决方案。如果能熟练到这个程度,清,你觉得失误能减少么?”

    清也有些激动了,“能!可是我们学校现在任务好紧,没有这么多时间啊。”

    她琢磨了一会,忍住了眼看着就要出口的叹息,故作轻松道:“那你可能要做取舍了,就像你们语文课本里说的那样‘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如果你觉得自己不能兼顾,那就只能选择。”

    “可是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能来得及么?”

    “为什么觉得来不及呢?”

    “还有不到两个月,时间肯定不够了。”

    她摇摇头,无声地笑了起来,心想:到底还是孩子啊!对于清面对的困境,她豁然开朗——作为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在同龄人之中清已经足够优秀了,但是毕竟受年龄局限,她没有看得很长远。

    “是呀,如果只看期末考试,那时间的确紧张,是有些来不及。可是清,我们的目标难道就仅仅是应付这次期末考试么?肯定不是吧!从近处说,期末考试之后还有自招考试、一模、二模、中考;往远里说,高中、大学、甚至以后的人生……好的学习习惯,正视错误,难道只适应于这次期末考试么?肯定不是吧?”

    清点点头,道:“奥!我明白了,老师。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缓解紧张呢?我发现我不自觉就会有心理压力,晚上经常失眠。”

    “这也是为什么咱们说要把目光放长远的另外一个原因。如果你从长远来看,你说你这次期末考试,跟中考比、跟高考比、跟以后处朋友啊、找工作啊之类的事情比,算什么呢?对吧?你甚至很可能压根都想不起来了。可是现在呢,你只盯着它,它就会像一座大山,那么高,就挡在你面前,当然担心害怕啦!一害怕一担心,怎么可能不失眠呢!但是你现在明白了它真正的分量,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那就不用管它了。目标一定,事情一做,心里就有底了,心里有底,其它问题慢慢就好了。”

    “我明白了。”

    她悄悄舒了一口气,心里仍然处于担忧的状态,她想起了好多人、好多事,补充道:

    “可是老师要先给你打预防针啊,很多时候即便目标明确,按照计划做得很好,但是结果也不会一下子就变好,然后你可能会怀疑自己、怀疑自己在做的事情、怀疑自己的目标,这时候就看你能不能让自己坚定了。你明白老师的意思么?”

    “嗯,明白。”

    课程结束的时候,清的状态比刚开始好多了,笑着跟她说“拜拜”。她感到欣慰,同时又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心情复杂地退出了课堂,查看手机,发现清妈妈又发了一条长长的微信消息:

    让老师费心了!清这个孩子从就很懂事,在学习和生活上很少让我们操心,可是她其实内心很敏感……

    “她其实内心很敏感”——她也看出来了,并为此感到难过。问题很明确、解决问题的办法也很清楚,可是因为敏感的天性,优秀的清依然有纠结,而且很可能不久之后再次陷入焦虑失眠的状态。难道天性真的无法改变么?就真的只能任凭某些天性病毒似的周期性发作而人却无可奈何么?

    她的思维又发散了,由清的问题想到了她自己,又从她自己想到许多人。先天、后天,家庭、学校、社会……她再次困惑:教育,到底该教什么、育什么?对一个孩子的教育,到底以什么为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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