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之后,不晓得何时才能再见,但真真切切从鬼门关走了几遭,我已明白,生离之痛,不及死别的万分之一。
活下来,才有希望。
而我既要离开九州,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暂且锁在“箱子”里吧。不然带着沉重的枷锁,会走的步履维艰。我还想加快脚步,早点与阿兄重逢呢。
身上多了件衣服,是梅子否的大氅,我忽然蹙起眉心。
这大氅上缭绕的香气,似乎有些熟悉……梅香,是梅香。我不会记错的。仔细回忆,这声音……可不是与那莫名出现的男子相差无几么!
“我们是不是早就见过?”我疑惑地问。
梅子否别开视线:“不错。”
“那天晚上果然不是做梦。”我喃喃自语,紧接着追问道,“你怎么晓得我有心疾?怎么晓得我和阿兄遭此劫难?掐指一算?还是起卦占卜?”
梅家的事,梅子否的私事我无意去问,但涉及自身,稀里糊涂的被他所救,总觉得不太妥当。
“走吧,我们还要赶路。”
这么一说,我也顾不得刚才的问话,追着他的步伐在雪地里艰难地往前走。尽管他走的很慢,也很悠闲的样子,我还是落后了很大一段,且这断距离越拉越长。
他停下来等我走过去,我问:“为何不等那头会飞的老虎载我们回去?”
“若在嵇玄山遭到攻击,还得顾着界天。”
“那它独自经过嵇玄山时,岂不是更危险了?”
“不与人类同行,无妨。”
人类啊……我有些想入非非。
“你是得道的神仙么?”
“不是。”
“那个叫界天的老虎会说话吗?”
“不会。”
“嵇玄山上的凶兽到底有多凶?”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嵇玄山可以翻越,山后是什么样的?传说中的仙乡?”
“闭嘴。”
……
可我心里实在有太多的疑惑和好奇。
我安慰自己:忍着吧,以后会慢慢晓得的。更重要的是,我也到了极限。
“歇会儿好吗?”我厚着脸皮,没有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打算,实话实说,“我走不动了。”
梅子否转身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可以说有些冷峻。我以为他会斥责我的没用,不想他却俯身将我打横抱起。
我吓了一跳,差点惊叫出声——还有些不大自在,身体有些僵硬。
除了阿兄以外,我还未曾同哪个男子如此亲近,而且刚刚相识。不过等我发现梅子否其实比我还要紧张时,我反而放松下来。还有心情左顾右盼,看周围银装素裹的风景——其实看风景是假,顾盼之际,眼神时不时瞄向梅子否。我默默将梅宗主与他比较,感觉这对父子除了长相有三分相似,气质是截然不同。梅宗主固然儒雅飘逸,却精于世故,有点儿……滑不留手。而梅子否棱角分明,举手投足间我行我素,反让人想不明白猜不透。
“看够了么。”
梅子否突然停下,将偷窥的我抓个正着。不晓得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说话的语气,好像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你怎么晓得我在看你?除非你也在看我。”说完之后,意识到不该对我和阿兄的救命恩人用这种耍赖的语气说话。于是诚恳地认错,“我保证,下不为例。”
梅子否皱着眉,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看向前方。
“已到了嵇玄山脚。”
“这么快!”我伸长着脖子,看向传说中,一旦踏入,便有来无回的禁地,结果让我有些失望,“也没什么特别。不就是普通的山脚。”
有乱石,有杂草,之后是越加陡峭的大山。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没有什么超出我的预想之外。
“有一道结界,普通人是看不到的。”梅子否说。
“什么是结界?”
梅子否没有回答,抱着我抬步向前走去。
“咦?”这时我感觉到了细微的变化,“这里的空气好像不太一样,让人觉得……非常舒服。”
我也不晓得怎么形容比较贴切,含含糊糊地说道。
“这里有一道聚灵结界,为上古大能所设,以至九州灵气稀薄。”
我没太明白,不过也抓到了关键。
“对九州岂不是非常不利?”
“福祸相依,九州灵气稀薄,山上凶兽便不会轻至九州。便是过来,没有灵力作为支撑,其攻击有限,人类也不是毫无办法。能够抗衡。”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梅子否低声道:“你闭上眼睛,我们要御风而行。”
他说完之后,看着我大睁着的亮晶晶的眼睛。
“……算了,随你。”
然后我便觉得,从他手掌接触到我的地方,有一股暖流绵绵涌入,流向四肢百骸,汇聚于心脏的位置。
寒风在我耳边呼号,我快被大风吹的睁不开眼,便往风帽里缩了缩,留出一条细缝,兴奋地看向外面。目光所及,是雾海山川,而我在其中翱翔!我恨不得张开双臂大声叫喊,还好我克制住了。我怕梅子否不能忍受魔音穿耳和张牙舞爪,会将我丢下去。我可不想摔成肉饼。
奇怪的是,不管我如何兴奋,心疾都未曾发作。是梅子否给予我的那股力量?
我忍不住一阵轻笑,这人看起来冷冰冰的,原是外冷内热的性子。
然俗话说乐极生悲,古人诚不期我——就在我忘乎所以时,梅子否的身体突然一个急转,我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坠落失重的感觉迫上心头。
“被凶兽攻击了么?!”我在狂风中高声喊道。
“没事。”
这是梅子否的回答,沉稳有力,让我安心了些许。
坠落到地面时,雪浪纷飞,有些冰凉的屑沫溅到了我的脸上。梅子否将我放在地上,改抱为揽,护在怀里。我赶忙将风帽拉开,便看到三只奇怪凶悍的野兽将我们围在中间。
斑纹方嘴,獠牙森森,还长了好几条光溜溜的长尾巴,有一人多高,前爪按地,摆出蓄势待发的姿势。
没等那三头凶兽扑向我们,梅子否手腕一番,握着一柄锋利的长剑,便向为首那头野兽凌厉挥去。速度极快,在我不到眨眼之间,只隐约见着一道肃杀的剑影朝向那野兽眉心,那野兽甚而来不及嚎叫,便被劈成两瓣,血流如注,腥气扑鼻。
我掉在半中的心还未稍稍放下,两股热浪扑面而来,那凶兽还会喷火——我已不觉吃惊。
身体被梅子否带着快速躲开。接着他长剑托浮,用力一送,长剑飞射而去,在空中划出一道绚丽的光孤,将那两头高高跃起欲要俯冲的凶兽拦腰截断。
尘埃落定,不过几息。
我长长吐了口气,笑道:“你真厉害!”
也不说什么华丽好听的赞美,这便是我发自内心的感叹。
“是它们太弱而已。山中不乏至强,我们尽快离开。”
还有更厉害的?听梅子否的语气,好像他也对付不了。原来我和阿兄的一线生机,让他冒着这样大的风险。
感谢也好,报答的话都有些苍白无力。
“走吧。”他准备再将我抱在怀里,我问,“你可以御风,也可以御剑嘛?那样你不必抱着我,更省力气。”
“你站不稳。”
是这样吗?我不是很能明白,他已抱着我跃至半空,尚未行进,一道劲风迎面扑来,带着让人颤栗的压迫感。我被梅子否抱在身前,首当其冲,好在梅子否修为不俗,在半空都能闪转腾挪,这都不必转弯,一侧身就能躲过。故而我也没有太慌,还有闲心看向对面突然袭击的卑鄙凶兽,不过对方站的太远,我只看到一个黑点。
然而,我实在没有想到,梅子否的第一反应不是侧身躲过,而是背过身,硬生生用血肉之躯接下这招。
他的身体被那道冲击打飞出去,喷出的鲜血溅的我满头满脸,我除了恐慌和无力竟然没有一点办法。脑袋空白了刹那,随即脱口道:
“快松手!不要管我了!”
我想,他抱着我,双手不得闲,还维持着那股温热的力量护住在我的周身,哪有脱险的机会?至于我自己,在想到后果之前,不想再拖累他人,这样的念头更加迫切。
何况我多少次徘徊在生死边缘,对死亡虽有恐惧,却尚能克服。
“喂!你放手呀!”我有些气急败坏。
他却死死地把我箍在怀里,力道之大,快把我勒的喘不过气。我丝毫也挣脱不得。
我的身体被他笼罩,视线都被挡住,然后毫无准备地掉在地上,却没有一丝损伤,只是萦绕周身的那股暖流越来越弱。
好容易从他怀中爬了出来,侵肌裂骨的寒风吹的我直打哆嗦,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甩了甩快要冻成浆糊的脑袋,我赶紧查看他的伤情。
结果并无外伤,人却已经昏迷,难道是伤了内府?我束手无策,深恨没向葱白学上几手望闻问切。
而我更担心的,是方才攻击我们的凶兽会找到我们——纵然我有与兽搏斗的勇气,也没有那个力量。若是被它发现,那可真是必死无疑,得赶紧找个地方躲藏起来。至于能否躲过……总不能坐以待毙!
左看右看,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好随便选了个方向,抱着梅子否的上身,倒退着一步一挪。
走动之后,不觉得那么冷了,反而出了一身的汗。也不晓得走了多久,我好像在冰天雪地中看到了传说中的海市蜃楼——在高坡之上,芳草萋萋野樱盛开,一栋精致的竹屋静静立在野樱之下。
不管是真是幻,于我而言,都那样遥不可及。
我摊倒在地上,嘴巴像脱水的鱼儿般急促张合。
蜷缩在梅子否身边的我,抱歉而又感激。
对不起,将你拉入地狱。谢谢你,陪我共赴黄泉。
黑暗拥我入眠,温柔而安详。我不是孤身一人。
我听到似悲似喜的呼唤,透过梦境的薄雾,牵牵绕绕,将我缠在丝之中。
有人在我耳边,玥儿……玥儿地呼唤着,我并不确定,那人呼唤的是不是我。阿兄一直都叫我阿宝的。
“错了……阿兄……”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听到自己语无伦次的声音。
映入眼帘的不是阿兄的面孔,而是梅子否那张冷艳逼人的容颜,他坐在床沿上,微垂着眼皮,长长的睫毛将眼中神色尽数敛去。
“什么错了?”他低低地问。
我抬手揉了揉有些发晕的脑袋,答非所问。
“玥儿——我昏睡的时候,你是不是这样叫过我?”
“那我该叫你什么?”他淡淡道。
我有些跟不上他的节奏,呆愣片刻,猛地从床上翻身做起,又惊又喜地看着他:
“你没有事?实在太好了!”
梅子否抿了抿唇,情绪看起来有些低落。
“抱歉,我食言了,没有将你护好。”
“你怎么这样想呢?该抱歉的应当是我。是我拖累了你。”我突然想到一个很好的主意,认真地看着他道,“梅公子,我拜你为师好不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会是天底下最孝顺的徒弟,好好修习,绝不给师父丢脸!”
话音刚落,梅子否的眼神就已覆了层千年寒冰,我有些愕然,就听他冷冷地说:
“我不是你的师父!”
语气听起来相当不善,我满心费解,就算嫌弃我笨手笨脚,也不至如此凶愤。这脾气——真是大的没边儿!
我被堵了个下不来台,干脆躺回去钻被窝里。闭目养神快要睡着的时候,又听他突然低语:
“我并不比你大上多少。”
哈——原是嫌我把他给叫老了。我翻过身,支起下巴,笑嘻嘻地问:“那我叫你梅梅如何?”
梅子否眉心一拧,有几分恼羞成怒。
“不要胡闹。”
我却觉得“梅梅”二字很有意思,且越是琢磨,越是回味无穷。多可爱的名字!我已对这称谓爱不释口。
“梅梅,这里看起来干净整洁,是你打扫的么?”
当我第无数次叫他梅梅的时候,梅子否已经放弃纠正我的“胡闹”。我暗暗窃笑,想来这便是习惯成自然。
“并非是我。”梅子否道,“这里设有结界,近乎秘境之力。可维持恒定,且非人类不可踏足。”
他似乎有些触动,喃喃道:“……还是一对修为深不可测的神仙眷侣。”
“你是说这里曾经的主人,是一对非常厉害的夫妻?”
“对……夫妻。”
我在竹屋里转了几圈,看到素雅精致的布局和摆设,可以想见有女子住过。倒没有发现男子住过的迹象。
“你怎么晓得的?”我问。
“此处有两种力量,外面那道结界,浑然霸道,有睥睨之姿。”梅子否说着,将我带到竹屋外室,那正中的案几上,放着置剑的架子,上面摆着把秀逸精巧的长剑。他道,“这是那女子之物,还残留着些许力量。与结界之力浑然不同。”
我听的似懂非懂,余光瞥见案几上有一片玉简,好奇地凑过去念道:
“雾也赠明玥,本心莫相忘。”
我反复咀嚼,不确定地看向梅子否:
“这个“玥”,该不会指的是我?”
梅子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会吧!”我睁大了眼睛,“掉馅儿饼还能有所指定?”
而后我恍然大悟:“还是说,这位前辈跟梅梅你一样,未卜先知,晓得后世的我们会来此地?可馈赠一个不相干的人,这位前辈还真是大方啊。梅梅,是不是修为高深的人,做起事来,越是不讲究因果,随心所欲?”
“或许。”梅子否指向那片玉简,“但这位前辈并非与你毫不相干。你可见过天册皇帝的字迹。”
“见过,阿兄给我收集的典藏里,就有天册皇帝的一本批注。还是孤本原……版。”我的声音戛然隐没,脑中有一道惊雷呼啸而过,我不可置信地拿起玉简,与记忆中的字迹仔细对比。果然如出一撤。
即便觉得有些荒谬,这推测也不是没有道理,当年天册皇帝平定天下之后便芳踪杳然不知所踪。她未有子女,继位者是她妹妹,将天册帝奉为神明。这位女帝横空出世,不知所起,不知所终。野史杂记便不说了,连正使都如此记载:北伐捷,六合统,归至辋川,遂羽化,登九重。
若按梅子否所言,恐怕不是羽化登仙,而是归山修行。至于他说的“眷侣”一事……或许就是那名男子将我的老祖宗拐上山的?
我拿起雾也,拜道:
“多谢老祖宗馈赠,宝玥铭记老祖宗教诲。”
感激之余,心里有些开悟,我看向梅子否:
“冥冥中自有因果,甚是玄妙。梅梅,你是随心所欲,亦或也有自己的因果?”
我问的比较含蓄,还是想要知道他为何不计代价的帮助我和阿兄。
然不愧是变脸高手,又不晓得哪句话触了他的逆鳞,冰冷中又添阴郁。他一语未言转身就走。
好歹有过同生共死的经历,我厚着脸皮,没把他当外人,冷着脸也吓不到我。我紧跟着追了出去。
梅子否跪坐在野樱下的坐案上,也不知哪里来的竹简,他看的很认真的样子。我发现这旖旎绽放的花树,竟不及他的姿仪赏心悦目。
而梅子否也许没想到我的脸皮有这么厚,被人甩脸之后还好意思追上来。他余光瞥见了我,不动声色地收起竹简。还是叫我看到了“静心经”三个题字。
我摸了摸鼻子,厚着脸皮蹭了过去。
“对不起啊梅梅,既然你不想说,我不问就是。”
梅子否已经恢复了平静,好像有些怅然,有些迷惘。
“改变了因果之源,其间又是一番际遇。”梅子否漠然地说,“不过我早已决定,此生只求渡劫飞升,不染红尘。”
我觉得我恐怕不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这也不全是我的缘故,嵇玄山的尽头,他所在的世界我毫无所知。他说起话来,总让我云里雾里如听天书。
不过我想,我虽不是智多近妖的早慧者,大约也不是愚不可及的木头疙瘩。我约莫觉着,梅子否的话,应该有他的言外之意,那是感情的归宿,是我不明白的地方。而字面上的意思,我想我可以试着回答。
“我呆在花台殿的十三年里,也是不染红尘不问世事。尽管我能从书籍和阿兄的诉说中获取知识。但当我来到外面,虽然这经历着实有些‘惊心动魄’,我还是非常庆幸。书本上的知识不是没用,而是有些苍白。”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没有对你指手画脚的意思,浅薄无知的我,还没有那个资格。我只是觉得,学以致用,当它们融会贯通……当它们叠加起来,会变成一个全新的,更广阔的世界。”
正如我目光所及……
我侧头看向梅子否:“红尘练心,也是不错的经历不是吗?”
我只能用我贫乏的词汇诉说我的浅见,也不知他有没有被我绕糊涂了。也许我不是回答者,反而是倾诉者。细究起来,我和梅子否不过初识而已,奇怪的是,当我不去注意“初识”的前提,总会下意识将他当成相识多年的故人。是因这短短的经历让人恍如隔世?模糊了时间的界限?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我们算不算忘年交呢?噢,不对,他说他比我大不了多少。
是啊,才十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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