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时,众人见竹儿和红儿两个一左一右,犹若簇拥着一只凰鸟,云霞蒸蔚,跟着皇后来了。众嫔妃纷纷见礼,自觉让开一条路,伍天沁满脸堆笑,说道:“妹妹们且在这里讨乐,让本宫好找!”一面就踱步进了避风亭,看着楚天玄道:“方才坐一会子心就飞了,我就知道你准是有好事,怎么也不叫上我,让我一个人闷在屋里。”一面就瞅着缣帛上十二首七言四句诗。
楚天玄笑道:“我也是无意碰上的,听着了琴声就来了。谁知她们就像约好了似的,我可没有一个一个的去请。”
伍天沁且不理,将十二首诗一一看完,见“端妃咏春”与“少傅听琴”下各批注“折桂”二字,因说道:“林少傅听琴一诗夺魁,竟是毋庸置疑的,怎么咏春一诗,让给了端妃为首?依我看还是林少傅的咏春更为大气,耐人寻味。”
柳灵虞忙过来陪笑道:“臣妾也是这么说,仕子才人尤不可亵渎轻侮其文,皇后快让皇上改了罢。”
楚天玄道:“这已经落笔成章了,还怎么改,风光之事总不能让一个人占尽了。”因唤林中圣进来,问道:“朕可有失公允之处?”
林中圣忙躬身回道:“‘物忌全盛,事忌全美,人忌全名’,皇上实则是在训诫微臣,不可过于骄满,以免招致损斁。处荣辱而不惊,随去留而无意,微臣意在作诗,不在沽名。”
楚天玄闻之,大笑道:“你们听一听,这才是圣人之言,事来而心观,事去而心平,全无半分招惹之态。”
伍天沁道:“人家是不想给你难堪。”一面唤竹儿过来,道:“咱既然来了,也附庸一回风雅,琴音没听着,方才路上春色见了不少,不如各作一首咏春之诗。”
竹儿点头。俩人略思片刻,各自誊录。楚天玄因很少见沁儿作诗,待她俩撂笔,忙近前观看,一边吟诵起来:
四夷咸仰春新媚,八裔争服地势坤。
万象峥嵘朝荟萃,阴阳上下沐天恩。
――皇后咏春
只念完这一首,楚天玄心头咯噔一下,似乎有些难受,不敢抬眼看伍天沁了。林中圣却是猛地抬头瞥了一眼皇后,心想道:“此是龙腾之兆,这不讳僭越之词,实令人胆寒!”正思之间,听皇上接着吟诵道:
花开欲燃犹襁褓,谁人不悯抱春晖。
暖风细水慈心意,养护周身莫谢飞。
――竹儿咏春
楚天玄念完,扭头瞪了竹儿一眼。竹儿害怯,忙避入伍天沁身后。伍天沁过来将楚天玄的手摁住,笑道:“作诗只为图乐,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多担待些。”
周围嫔妃们有不懂诗中之意,或不晓其中原委的,尚自以为皇上跟皇后两个人打情骂俏,因此各个避开。不多时,有觉得乏了的,先行告退。楚天玄亦离开,翌日散朝之后,便在冥空苑传唤丞相活来,问道:“竹林庵最近可有什么情况?”
上官天俊回道:“除了逍遥子和樊老夫子偶尔去探望,余者并无异情。”
楚天玄再问道:“逍遥子可有授人武学之意?”
上官天俊疑惑道:“怕是不会,逍遥子怎么敢?再者,现在孩子尚,也看不出来。”
楚天玄又问道:“新寄养的人家,查清底细了没有?”
上官天俊回道:“查清了,一家三口人,原是崂川村人沈氏,一老一,的娶了个既聋又哑的女子,人称‘哑妇’。偏偏哑妇不能生育,樊老夫子本也是崂川村人,就打听到了此事,自己年迈,故而另将婴儿托付给沈家人。”
楚天玄便不再问了。数日之后,大司徒段休回宫觐见皇上,禀报五万匹西域良驹悉数购进。楚天玄大喜,即刻诏令熊云詹加紧骑战训练,一个月之后,即开拔挥师中土。一面悄悄令秦咸、乔蕃两个各带一百禁军,前去曾夫人陵园和护国寺围着,以备不虞;一面命令京都城外三郎驻兵,趁夜移屯逍遥湖,整军待命;一面诏令边关薛不死,率所部三十万大军回防京都,在城外原三郎驻地与赵长修会合;一面诏令周罕、李承丘、晏广,各率五万精兵,备足辎重粮草,往边关集结,与左、右将军会合,整军待命。于此,一场声势浩大,野心勃勃的定鼎中原、一统华夏的方略,犹若落子布局一般,在楚天玄的深谋远虑之下,渐渐迈出步伐。
且说薛不死原本在边关驻军,不想朝廷诏令立即率所部三十万兵马回京都城外布防,因想不通皇上缘何要劳师动众地回撤兵马。待回到城外驻地,已是半个月之后了,这日薛不死与赵长修在营帐内商榷道:“许是皇上不信任咱们,说好的随军出征,现在要咱们当缩头乌龟,三十万大军,在这城外防谁呢?”
赵长修顾自喝酒,道:“你管他那么多,这样也好,省得咱们又出兵,又出力,在此天子脚下,无忧无虑,逍遥快活,尽享神仙之乐。”
薛不死见赵长修有些萎靡不振,起身将其酒杯抢了过来,劝道:“你我是将军,应该在战场上杀敌,建功立业。眼看皇上大军出征在即,却将我们的兵马往回撤,就不觉得奇怪吗?”赵长修还要抢酒杯,被薛不死推了一下,道:“赵将军,军中是不允许饮酒的!你现在是怎么了,一点儿大丈夫的气概都没有,大将军的作风也都殆尽了!”
赵长修却忽而冷笑道:“要大丈夫的气概有用吗?在我面前只有你,在你面前也只有我。要大将军的作风给谁看?皇上根本就用不着咱们。”说着,就醉倒在了席案上,眼神黯淡无光,道:“先时征战天国,犬子殉职,而今母亲大人也没了,我是为父不教,为子不养,何其不孝!我们杀了酋长,背主投敌,何其不忠!似我等不忠不孝之徒,还谈什么大丈夫之气概,大将军之作风!我们就是该死,活着竟是多余!”
薛不死竟不知赵长修意志颓废如此,气得将杯子放下,向帐外唤道:“奉儿进来!”
须臾,一位身披铠甲的年轻将掀帘而入,此将姓薛名仁奉,正是薛不死之子,口呼道:“父亲大人有何事吩咐?”
薛不死道:“在这里好生看着赵将军,我有事要离开驻地。”语讫,出帐跨马,愤愤离开。薛仁奉另唤二位侍卫在帐外把守,自己在帐内好生看护赵长修。
薛不死离开驻地,直奔熊云詹的骑兵训练营,但见一望无垠的原野,十万骏马奔腾,犹如江涛滚滚,暴风卷尘。薛不死原是要找熊云詹,几经周折,来到一顶帐篷内,接见的却是熊云詹的令郎熊浚,因就有些不满,道:“令尊竟是忙得很!”
熊浚赔笑道:“父亲大人常敦敦教诲,要以伯父大人为荣,岂敢有怠慢不见之理。实是皇上催得紧,还有半个月就要开拔远征中土,请伯父大人念在昔日之情分上,不要误会才是。”
薛不死一听熊云詹的儿子称自己为“伯父”,不少知书达礼,又不失待客之道,工于辞令,颇有一副儒生之相,因也消了气,起身告辞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叨扰了!”语讫,翻身退出帐外。
谁知,薛不死刚走,那熊云詹从帐后转过来,掀帘进去坐下。熊浚满心疑惑,一边亲自斟茶,一边问道:“父亲大人为何要躲着他?”
熊云詹拈须笑道:“子,这你就不懂了。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见人,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见。他肯定是为你赵伯父的事情而来,我躲着他,一则为了避嫌,二则不想跟他多纠缠。虽然我也是外族降将,但跟他不一样,我是赶早不赶晚,他却为时已晚。”
熊云挠头问道:“那我以后是不是也要躲着两位伯父?”
熊云詹将茶杯一放,嗔道:“你怎么那么笨?书读得比谁都明白,怎么人情世故之事,爹爹怎么交你都不会?嘴上喊着‘伯父’,心里别真当伯父。也不用刻意躲着,但也不能不防着,这就叫‘面子功夫’。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学得圆滑一些。”
熊浚又挠头道:“可圣贤书说‘君子坦荡荡,人常戚戚’,我若只做君子,一世光明磊落,既无心于害人,又无意于防人,这种‘面子功夫’无异于‘过犹不及’。”
熊云詹一听,起身就骂道:“哎哟,你这个臭子,给我跪下!读了些乱七八糟的书,就敢来顶撞爹爹不成?爹爹教给你的,可都是呕心沥血,甚至是拿命换来的经验之谈!那些所谓的狗屁圣贤经书里,有教人如何行军打仗吗?有教人在万恶的世道之下,苟存于世吗?”
熊浚低着头,嘟囔道:“孙子曰:‘兵者,诡道也。’又曰:‘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孔夫子也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不是圣人没讲到,是父亲大人不读书,看不到而已。”
熊云詹闻之,眨了眨眼睛,坐下道:“那些狗屁圣人,果真讲了这些话?”斟酌半晌,道:“起来罢。爹爹是一看书就头疼,不好读书,是爹爹之过。你以后再读书时,别躲躲藏藏的了,就在爹爹的营帐里,让爹爹也听一听圣贤之言。”
熊浚高兴道:“圣贤也说了‘人谁无过,过则能改,善莫大焉’,父亲大人知过而善改,已趋圣人之道了。”
熊云詹道:“行了,你出去,句句不离圣贤,我听着都腻了。”
熊浚拱手告退。那边薛不死离开之后,便想去护国寺找曾荃,谁知乔蕃带着禁军侍卫拦住,道:“皇上有令,闲杂人等,若无手谕不得入内!”
薛不死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又勒马回去,却是入城进宫面圣。到了冥空苑外,又被九儿拦住,道:“皇上龙体欠安,已经数日未上朝了,薛将军有什么事,去丞相府上呈报就是了。”
薛不死求道:“烦请内寺大人通禀一声,就说薛将军有急事请奏。”
九儿道:“好不通情理,都跟你说了皇上染恙,概不见人,还死缠着,若只管这么着,我可叫统领大人了!”
薛不死却忽而跪下,道:“我薛某戎马半生,还从未见过这等主子,他是不想见,还是不敢见呢?他一日不见,我就在这跪一日。十日不见,我就在这跪十日。总归为人之臣,忠心可表,他却为人主子,甚是不尊!”
九儿一听,喊道:“反了天了,反了天了!这还是在宫里,居然胆敢侮慢皇上!”一面就要传唤禁军统领卫北襄。
忽而听得里面一阵咳嗽之声,止住道:“让他跪着好了……朕确实偶感不适,一不见人,二不议事……”九儿听着,慌忙进去服侍。到了晚上,楚天玄喝完汤药,就问九儿道:“薛将军还在门外跪着呢?”九儿应了一声。楚天玄道:“他这是要跟朕扛到底了!”一面又道:“你出去,让他赶紧滚回去!”
九儿道:“皇上,奴才白天撵过几次了,不中用。他说见不着皇上,就要死在门外。”
楚天玄闻之,惊愕道:“你们番邦人真格都这样血性吗?”九儿垂首不答。楚天玄叹口气,道:“好,让他进来。”
九儿赶忙出去,带着薛不死进来了。薛不死见着皇上,赶紧下跪告罪道:“微臣冒犯龙颜,确有不情之事,待微臣说完,即已项上人头请罪!”
楚天玄歪着身子,“哼”道:“朕要你的人头有什么用?朕还寄托着你和赵将军能够齐心戮力,带着部下三十万士卒,保京都太平呢。你这才回来头一天,就私自离开驻地,不治军务,究竟意欲何为?大白天的,在朕的书房外轻言侮慢,换作别个,现在已经身首异处了,可知朕是有多么的容忍你了吗?”
薛不死稽首,战战兢兢地回道:“微臣罪该万死!”
楚天玄道:“起来入席,跟朕说一说,究竟有什么天塌了似的大事,非要赶今天跟朕说明白?”
薛不死起身席地而坐,道:“微臣刚一回来,就发现赵将军有些不对劲。在营中饮酒不说,还没了往日冲锋陷阵、骁勇善战的气象,整个人竟是蔫了一样。微臣不愿他自甘堕落,听其言语之间,对皇上有些微词,故来询问。”
楚天玄一听,登时坐起来了,尚未说话,先自咳了半天。九儿忙上前又捶背,又端水。楚天玄缓过气来,说道:“他对朕有微词?他大概忘了朕是怎么对待曾夫人的!熊云詹也是投诚过来的,人家且可以安身立命,他怎么就不行,是朕哪里薄了他不成?朕给其他营中的军饷,一两没少他的,念他是个大孝子,令其在京都城外驻防,不就是近邻护国寺,好让他时时垂悼吗?朕的一片苦心,他体会不到,蔫起来倒怪到朕的头上!正好你来了,下去给朕带个话,他的母亲也是朕的母亲,他要是自甘颓废,朕是会代其母而问罪于他的!”薛不死听这话分明是说给自己听的,吓得半天不敢吱声。楚天玄见薛不死无告退之意,道:“怎么了,朕说的还不够明白吗?”
薛不死道:“还有一事,皇上为什么要派禁军围住护国寺,还有曾夫人的陵园?”
楚天玄顿时恼了,道:“朕不必事事都要告诉你!陵园和护国寺失修,朕派人去监察,这样的事也要通知每一位大臣,张榜布告天下吗?”
薛不死慌忙连滚带爬地离开席案,稽首说道:“皇上息怒,微臣这就告退。”一面又连滚带爬地出去了。楚天玄忽觉胸口一阵隐痛,忙命九儿道:“快去传太医!”九儿见皇上脸色惨白,吓得慌忙请人去通报,一面命人将皇上抬去寝宫。
稍时,消息传遍宫闱,皇后、皇贵妃、众嫔妃纷纷来探望,到了寝宫时,见太医令佘丞已带着一干御医先行赶到。皇贵妃、众嫔妃们避入旁边内室,皇后顾不了那么多,直接命红儿和竹儿两个打起门帘,抬脚进去,先看一眼皇上脸色惨白,然后就拽住佘丞,咬牙道:“皇上有无大碍?”
众御医避之不及,慌忙跪下,伏地不敢抬头。佘丞稍许诊脉,明晓感觉到皇后的手在哆嗦,因慌忙跪下回道:“皇后不必担心,皇上只是劳累过度,看脉象似乎是熬夜过多,寝息不律,至于心神交错,一时紊乱才现此迹象。还好只是急症,将养几日则可,倘若迁延日久,致生慢性之症,那就很难说了。不过,皇上近日偶感风寒,微臣已经命人熬了些汤药,何以今儿又现出败象来?微臣就怕皇上勤于政务,废寝忘食,而不顾身体,早前几日就曾派人给皇后递了信儿的。”
伍天沁一听,立时传九儿进来,问道:“皇上身边就你这么一个可靠的人,本宫看你又老实,又勤恳,凡事都托你好生照顾!可你自己看看,今儿皇上是怎么倒下的,他在这榻上若是有一点闪失,天塌了不要紧,本宫先诛你九族,再将你十八代祖宗坟茔一一刨开!”
九儿早已吓得跪着,苦苦哀求道:“皇后明鉴,奴才日日恭谨伺候皇上,未尝有一毫差错。今儿是因为冥空苑门外跪着一位将军,以死相求非要见皇上。奴才知道皇上身体不适,一直给拦到晚上。皇上不忍心,就传见那将军,谁知说话间就动了怒。待那将军一告退,皇上就支不住了。”
伍天沁先命佘一干御医丞退下,皇贵妃及众嫔妃见状,忙一齐拥了进来,跪在皇上榻前。因耶律沫然身体尚未痊愈,由丸儿扶着坐在伍天沁的旁边。伍天沁因说道:“天色不早了,你们都退下。今儿晚上由本宫看着皇上,你们尽可放心。”
众嫔妃却已泣不成声,道:“皇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怎么办?皇后,让臣妾们陪着,等皇上醒来,也好道个安再走。”
伍天沁不耐烦道:“好了!别添乱了,皇上又没驾崩,你们哭什么!都下去歇着,等皇上醒来,本宫再派人一个一个地请你们过来,还不成吗?”
众嫔妃听了,只得起来,扶着各自的丫头告退。耶律沫然因也起身,抹泪道:“妹妹对不住姐姐,偏在这个时候,身体还是好不起来,让姐姐一个人承担着。”说着,一边腿就站不住了。
伍天沁忙起身扶住,对丸儿道:“快把皇贵妃搀回去,这来来回回的,也够折腾的了。”一面对耶律沫然道:“等皇上好了,我告诉他看你去,你也省得往这边跑了。记住保重身体,别弄得皇上没好,你又倒下了。那个时候,姐姐是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耶律沫然怕皇后伤心,忙点头告退。伍天沁这才命九儿道:“派几个内寺侍从在门口听候,告诉他们别偷懒,本宫随时叫人的!你赶紧去一趟丞相府,就说本宫请他来,快去!”
九儿也不知何事,忙起身出去,先传唤了八个内寺侍从,命令道:“今儿皇上病倒,皇后都来伺候了,你们再敢偷懒耍滑,皇后可不像皇上,说砍头就砍头的!在外面好生听候,皇上不醒来,谁要是合眼睡着了,看我回来怎么扒了他的皮!”
八个内寺侍从一见总管说的郑重,纷纷恭顺而严谨起来。九儿吩咐完,趁着夜色,一个人急匆匆赶往丞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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