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宣拿出了藏在身后的木匣，真到了要说的时候，她又再次犹豫了。她犹豫的，不仅是要不要拿出木匣给洛羽，更多的是，到底该不该让洛羽面对已经忘掉的过去。
“公主，这个……”她叹了口气，终还是把匣子交给了洛羽。
“什么？”洛羽觉得墨宣的语气有些奇怪，于是全力撑起即将沉睡的眼皮看向对方，同时也发现了她手里的匣子。“这里面是什么？”
“公主打开看看吧。”
匣子里是申武王赐婚隽珩和洛羽的诏令，以及申宣王的封后册书。洛羽盯着这些苍白的文书打了个哈欠。“你就是要给我看这个吗？”她摆摆手，不以为然道，“我自知失忆，也信了申王后的身份，可这又如何？你真觉得有了这几张没用的纸，我就不会逃了吗？”
“公主！”墨宣精疲力竭地叹了口气，“你还要逃？这次已经让陛下大发雷霆了，若是还有下次……”墨宣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她也不知道，如果真的有下次隽珩会做出怎样的举动。她缓和了语气，有些绝望地问道：“公主有没有……有没有考虑过奴婢，哪怕一丁点儿？”
“我这会没考虑过？！”洛羽讨厌眼前所见的墨宣。她认识的墨宣不该是这样的！她的墨宣是开朗的、温柔的、坚强的。而眼前的墨宣总是一副愁容满面、一副精疲力竭、一副无可奈何。
洛羽将诏书收起来，放回了匣子里。她盯着墨宣，正色道：“我究竟是不是失忆了？我到底是不是申王后？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离开，我想带你一起离开！”
墨宣已一天一夜没有合过眼了，她太累了，一时晃神没能站稳，向后退了几步。洛羽见墨宣如此慌乱，会错了意，无奈地笑道：“看吧，你并不愿随我走。若是你想去告诉那个申王我要逃跑，去便是了，我不会怪你的。”
“不，不……”墨宣不停地摇着头，反复地否认着洛羽所说的话。“奴婢不会去告密，奴婢发了誓的，又怎么会告密？奴婢也不是……”她垂下头，无力地扶住墙，仿佛下说这些话会耗费她所有的气力。“不是不愿和公主走，只是……”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只剩下了气音。“只是公主真的想好了吗？我们一起离开，然后呢？去哪儿呢？我们能去哪儿呢？”
“我们回大倪啊！”洛羽觉得答案理所当然，甚至没有去深究墨宣话中之意。
“我们……我们……我们怎么回去？”
洛羽沉默了，她也不知道山高水远该怎么回去，但她知道若是不离开这个王宫，她就永远回不了家。
墨宣努力克制着颤抖的指尖，同时尽力让声音显得平静些。“就算我们真回到了大倪，然后呢？以什么身份在大倪生活呢？是倪国的公主，还是申国的王后？”墨宣终还是从衣袖之中拿出了那封信。“这是当年倪王离开大申时，给公主留下的信。”
“父王的信？”
当看到信封上“吾儿亲启”这四个字时，洛羽的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
见洛羽泪如雨下，墨宣当下就心软了，她真想收回这封信，当做从未拿出来过一样。她比任何人都明白洛羽此刻的心情，了解那种被抛在异国他乡的无助感，可她却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
吾儿亲启。
今夜月圆，念及明朝分离，为父久不能寐。犹记吾儿襁褓之时，咿呀学语之态，不禁感怀。
今天下分崩，吾大倪亦是朝不保夕，皆是本王之过也。望求取强盟之师，助一隅国土之宁，保一方子民之安。汝乃为父骨肉，亦是王室血脉，身系大倪安定存亡之重任。
唯望他日，吾儿能谅为父、为君今日之无奈。
父手书。
短短百余字，已让洛羽泣不成声。这封信彻底断了她回家的后路。原来，她早已无家可归。看着皱巴巴的信纸，和已经有些模糊的字迹，洛羽难以揣摩自己当初第一次看到这封信的心情，想必定然不比现在好过多少吧。
“父王是故意把我留在这里的，我被父王抛下了。”她无法阻止肆虐的眼泪再次打湿信纸，她气恼地推翻了书案上笔洗墨砚，哗啦啦的破碎声刺痛着洛羽的心。“骗子，都是骗子！”
所以，她是被倪王带来大申和亲的。所以，倪王从未想过要带她回大倪。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洛羽啜泣声渐弱，墨宣踩着一地的碎瓷片走近洛羽，一点点擦掉她脸上的泪痕。墨宣无声的安慰让洛羽的心更痛了。被留在异国他乡的，又何止她一个。此刻，洛羽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墨宣笑容之下掩藏的疲惫。“墨宣。”她轻唤了声对方，静默地看着墨宣瘦削的背影，吐露着这些天来的歉意。“都是我不好。”
墨宣正在拧帕子的手顿了顿，努力挣出一声轻笑，“公主何出此言？”
“因为我，你也要留在这里。”洛羽接过帕子，擦拭着脸上的泪痕。“当初我还信誓旦旦地承诺你，一定会让你嫁给他的。可是……”
“公主。”墨宣打断了洛羽，似乎并不愿让洛羽提及那个“他”。朱唇微启，但并未发声，墨宣仅仅拿回了帕子，递上了杯盏，道了句：“喝口水吧，嗓子都哭哑了。”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这样的话，墨宣说不出来。
……
即便再生气，隽珩还是来了景晖宫，他狠不下那个心去冷落洛羽。夜色掩盖之下，他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如往常一般。可整个景晖宫却死气沉沉，仿佛被废弃了一样笼罩着悲伤。就连在陈华通报之后，都无人回应。
过了好一阵子，才有侍女出来迎接。见隽珩不悦地扫视着庭院中迟来接驾的众人，陈华怕陛下盛怒难抑，一时气恼责罚了景晖宫上下，又惹得与王后离心，于是先一步质责道：“人都去哪儿了？”这样一来，也给了众人辩解的机会。
“回禀陛下，景晖宫上上下下都在。”饮梅解释说：“有的昨晚守夜，墨宣姐便让他们早些去休息了。有的在厨房帮忙，为娘娘准备晚膳……”
这解释倒是让隽珩放下了众人轻慢之过，但又惹起了伺候不周的责备。“都这个时辰了，王后竟还未用膳？”
“是……”饮梅低着头，不知该如何解释今日之事。还好，墨宣及时赶到，替她解了围。
“陛下。”墨宣仅仅施了礼，除此之外再无言他。隽珩了然，知她有话要单独说，便移步去了一处安静的偏殿。
待屋中光线渐明，隽珩才发现墨宣双眼通红。见状，他更担心洛羽的情况了，“究竟如何？快说！”
“请陛下恕罪。”墨宣跪下，将倪王手信之事告诉了隽珩。
“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谁人允许你这样做了？”
“不，不，”墨宣贸然打断了隽珩，“娘娘看过手信后，以为她是被倪王送来和亲的。”
“和亲？”隽珩松了口气，“那她现在如何？”
“不太好。”墨宣摇了摇头，“她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已经哭了一下午了。晚膳也不肯吃，这都让厨房重新做了第三回了。”
隽珩一步步靠近内殿，看着紧闭的门，不由地揪心起来。这场景，似曾相识。
那次，因争不争王位，他和洛羽吵了一架。吵架之中，言语难免过激，他负气离开，不愿与洛羽再做争辩，恐说出伤了对方的话。按照原定计划，他应约去了太尉府议事，这一谈便是一整日。等他再回到府中时，天已经黑透了。
他一进门，墨宣便拉着他往里走，“奴婢不知午间时候殿下和公主都说了些什么，但自殿下走后，公主就一直待在房中，谁也不让进，到现在还没用膳。”隽珩在房门外站定，准备推门的手举起来又放了下去，他怕再听到洛羽说要离开他的话。
墨宣在一旁看着着急，催促道：“殿下就进去哄哄公主吧。她已有孕在身，殿下可知道？”见隽珩点了点头，墨宣更是不解，“既然知道，殿下还与公主置气？”
“你去忙你的。”墨宣喋喋不休的声音让隽珩心里更加烦躁了。待墨宣走后，隽珩在门外又站了很久，才有些颤抖地推开了房门。
房内与走时无异，仍是枕头被子撇了一地，洛羽只穿了件里衣，蜷缩在床榻的一角。隽珩在床边坐下，洛羽抬起头来看他，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她是哭了一天吗？此刻，隽珩心疼坏了，真想狠狠给自己一巴掌。他欲开口哄哄洛羽，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错了。”倒是洛羽先一步打破了房中的安静。她一点点挪到了隽珩身边，心翼翼地拉住他的手，声音里还带着哭腔，“我知道错了，你别离开我。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
……
隽珩回过神来，此刻已经站在了内殿门前。他轻推门来，看见摔了一地的碎片，像极了十多年前的夜晚。同样是见他进来，洛羽委屈巴巴地望着他，脸上还挂着泪珠。
他坐在床边，伸手拂去洛羽的眼泪，轻声说道：“不哭了，不哭了。”
洛羽罕见地没有躲开他的手，“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隽珩知道现在这样的情况应该安慰洛羽才是，可是她犯的错实在太大了。他点点头，“答应我，没有下次了。”
“我哪敢有下次。”洛羽声音蔫蔫的，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要是我真跑了，你还不得率兵攻打倪国啊？”她偷瞄着隽珩的脸色，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我不是说你气……”身份的转变让洛羽言谈举止有些无所适从。
“好了，我已经不生气了。”隽珩有些分辨不清，让洛羽觉得自己是来和亲的究竟算不算一件好事，不过至少目前看来，她真的乖了不少。但隽珩要的，不是一个乖乖听话的洛羽，他想要的是最初那个无忧无虑的洛羽。
“笑一笑，好吗？”隽珩用手背蹭了蹭洛羽的脸颊上的泪痕，“如何才能让你高兴点？”
即便现在心情不佳，但洛羽的算盘珠子一点没少打。“能收回禁足的命令吗？”
“这个……”隽珩为难道，“我好歹也是一国之君，朝令夕改，会不会有点……”
洛羽期待的眼神立刻暗淡了下去。“我知道了，陛下。”
“今儿是重阳节，想不想登高赏菊？”他摩挲着洛羽的手背，语气里带着讨好的意味。
“我被禁足了，怎么登？怎么赏？”洛羽对隽珩的恭敬果然维持不了太久，很快就原形毕露了。她略带怨气地甩开隽珩的手，别过脸去，不再理对方。
看到回归本性的洛羽，隽珩笑了。他本就是带着“礼物”来的，所以不怕洛羽和他赌气，而且他知道，这份“礼物”洛羽定会喜欢。
“想不想出宫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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