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逃出来了?”
洛羽缓缓地睁开眼睛,迎接她的不是宫外自由的气息,而是隽珩凝眉的注视。如此没有温度的目光让洛羽的心里一颤。她吞咽着唾液,不知作何解释。但显然,隽珩也没想听她的解释,广袖一甩,背身而去。
“娘娘,”陈华在一旁提醒着,“奴扶娘娘出来吧。”
洛羽有些害怕面对隽珩,她捂着脸、蜷在箱子里不动弹。陈华看出了洛羽的为难,低声安慰道:“陛下就是在气头上,娘娘说几句软话,哄哄陛下。陛下啊,是舍不得罚娘娘的。”
听了这话,洛羽才慢慢露出眼睛,挪动了身子,在陈华的搀扶下,总算从那个憋闷的木箱子里钻了出来。因为长时间的弯曲,洛羽的腿已经麻得没了知觉,走起路来,只得一步一停。
“娘娘慢点,当心门槛。”从庭院到主殿,也就几步路的功夫,愣是让洛羽磨蹭出了一炷香的时间。她不情不愿地迈着步子,还没跨过门槛,就感到了一阵寒意,也只得硬着头皮才敢步入殿中。待她站好,陈华便退了出去,关了门,只留下了她和隽珩二人。
洛羽低着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生怕再次对上隽珩冰冷的目光。可等了许久,也不见隽珩说话,她这才稍稍抬眼,发现隽珩正在殿上批阅奏章,压根没有理会她的意思。方才在箱子里躲了那么久,现在又在站了些许时间,洛羽有些支撑不住了,她敲了敲发麻的腿,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擦了擦沾满尘土的脸。可即便她动静再大,隽珩也不曾看她一眼。
最后,洛羽实在沉不住气了。“你……你究竟何意?若没什么要紧事,我就回去睡觉了。”洛羽心虚难掩,即便话说得不算客气,但也早已没了平日里张牙舞爪的底气。
“跪下。”
隽珩总算说话了。可听到“跪下”二字时,洛羽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又看了看隽珩,发现对方依旧在批奏表。绝对是听错了!“你说什么?”
“本王说,”隽珩放下了笔,居高临下地看着洛羽,即便声音低沉,却有着令人胆颤的震慑力。“跪下。”
洛羽从备受宠爱的,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即便是她的父王母后也没有如此训斥过她,于是不由地赌起气来,硬撑着违抗隽珩。
“王后还要让本王说第三遍吗?”他压抑着的怒气最终还是爆发了,“啪”地一掌拍在桌子上,空荡荡的大殿充斥着回响,他厉声呵斥道:“跪下!”
这一声让洛羽吓了一个激灵,软了双腿,终还是跪了下来。她握紧拳头,咬着嘴唇,屏着呼吸,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这个时候哭鼻子,绝对会让那个“卑鄙人”看了笑话去的。
就算跪了下来,洛羽却依旧没有认错反省的意思。这可急坏了门外候着的陈华,“诶呀,说句软话就过去了呀,娘娘啊!”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自洛羽跪下之后,隽珩就再也没有理会过她,继续批阅奏表。时间一点点流逝,洛羽已经精疲力竭了。这整个晚上,又是走地道,又是推木车,又是钻箱子,现在还要被罚跪,洛羽觉得自己都快要散架了。可殿上的那人却似乎当她不存在一般,连看都不肯看一眼。这时,洛羽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隽珩是真的生气了。一想到今天白天的时候,隽珩对着邓凛大发雷霆的模样,洛羽就不寒而栗。
“他不会杀了我吧。”洛羽这样想着,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等等,方罂呢?”刚才又累又怕又气,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个同伴。现在想来,既然此番出逃被如此轻而易举地攻破了,那么是不是意味着方罂也落了?
洛羽张了张嘴,本想问问方罂的情况。可转念一想,若是方罂没被抓住,那她这么一问,不就等于供出了自己还有同伙吗?可若是不问的话,隽珩会不会直接杀了方罂呢?况且方罂本就正在被追杀。
“问还是不问?问还是不问?”洛羽百般纠结。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忖着:若是在她被送到隽珩这里之前,方罂就已经被抓住了,那么现在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再说什么已经于事无补;若是方罂是在她到了启宸宫之后被抓的,那么这段时间没有禁卫来此报告,起码说明隽珩尚未处置方罂,所以要救方罂还有时间。不过,洛羽觉得可能性最大的是,禁卫并没能抓住方罂。一是因为方罂的身手和对王宫的熟悉,二是因为启宸宫风平浪静,隽珩的心思似乎并没有放在抓捕方罂上。因此,在考虑了各种情况之后,洛羽决定赌一把:暂且不提。
拿定主意,洛羽也就没那么慌乱了,她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从隽珩这里脱身。“说软话?”她想起了陈华给她的建议,可是这件事对于她来说似乎并不容易。她甚至不是很清楚,什么样的话才能称之为“软话”。
此时,陈华举着灯走进了主殿,行至隽珩身边,将桌上那个即将燃尽烛台撤去,换上了一盏新的。他看了眼殿中跪着的洛羽,旁敲侧击地对隽珩说道:“陛下,已是四更天了。此刻更深露重的,地面又是白玉石砌起,很是寒凉……”
隽珩怎会听不出陈华这是在给洛羽求情,他冷冷地瞥了一眼,便让陈华噤了声。见隽珩那边是攻克不了了,陈华只能教洛羽自救。他换好了灯盏,添好了热茶之后,便准备退下了。当经过洛羽身边时,他不懂声色地扔下了一张字条,然后离开了主殿。
洛羽明白,这是陈华给的“锦囊”。她迅速用下裳盖住纸条,趁隽珩不注意时,把字条转移到袖子里,再找准时机偷瞄一眼。字条上只写着两个字:装晕。
这个方法比撒娇求饶说软话容易多了,但也不能晕得太假。洛羽先惺惺作态地揉了揉鬓角,东倒西歪地装出摇摇晃晃、支撑不住的样子,以此来引起隽珩的注意,同时也给晕倒做好铺垫。见隽珩批阅奏表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而且眼睛时不时地瞄向这边,她便知道机会来了。“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倒下的一瞬间,洛羽那个后悔啊,演这么逼真干嘛,磕疼了还不得自己忍着。
果然,这个方法奏效了。隽珩扔下笔,疾步到了洛羽跟前,抱起了倒在地上的人。“羽?”握着对方有些冰凉的手,隽珩自责极了。他赶忙把洛羽抱回了内殿,放在了床上,吩咐道:“陈华!宣御医!”他伸手想要除去洛羽这身沾着泥土和寒意的内侍衣裳,可一想到若是被洛羽知道是他脱了她的衣裳,那还不得闹翻了天,无奈之下唤来了侍女,“盏茹!为王后更衣。”
现在洛羽才知道,装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侍女为她更衣时,要忍着痒不能动,这比罚跪还要痛苦。盏茹一边为洛羽更衣,一边对隽珩说道:“陛下,墨宣还一直在门外等着,说什么都不肯走。”
“不用理会她。”
当外袍被脱掉之后,藏在衣袖里的字条自然掉落了出来。洛羽心惊了一下,暗叹不妙,本能地想把字条抢过来,却被盏茹抓了个正着。盏茹眨了眨眼,示意洛羽放心把字条交给她。盏茹侧目观察了一下隽珩,发现对方正闭目沉思,于是便悄悄地将字条藏了起来,默契地为洛羽打起了掩护。
“陛下,”盏茹为洛羽换好衣服后,对隽珩说道:“奴婢见娘娘身子有些凉,想去准备些热汤给娘娘擦擦身子、去去寒。”见隽珩点头,盏茹便抱着那身脏衣服,并裹着那张字条,迅速离开了内殿。
躲过一劫,洛羽松了口气,眯缝着眼睛偷瞄一下,见隽珩并没有注意她,于是打算悄悄地换个舒服点的姿势躺着。但这张床实在太硬了,似乎怎么躺着都不合适。突然,隽珩朝着她这边过来,洛羽立刻“装死”。可当下的这个姿势实在太别扭了,平躺不是,侧卧不得,耳朵艮在玉枕上,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隽珩掀开帷帐,帮洛羽调整好睡姿,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洛羽。他不是没想过要放洛羽走,尤其是这些年来洛羽的身体越来越差,何不如在她人生未到尽头时就遂了她的愿呢?可是隽珩做不到,因为他被困住了,他们都被困住了。洛羽被宫墙困住了,而他被自己的心困住了。如果真的放走洛羽,无异于在他的心上剜了一刀。
“你真的要剜了我的心吗?”他捂住胸口,从没觉得心上的那条疤竟是如此的疼。
洛羽的手被隽珩牵起抵在眼睛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眼中的湿润。“他……是哭了吗?”洛羽微睁开眼睛,看着男人本就不平的眉头锁地更紧了。她见过他生气的样子、冷漠的样子、温柔的样子,甚至是轻佻的样子,但这却是第一次见到他悲伤的样子。
“陛下。”陈华进了内殿,见到这般场景,不知该如何自处,现在退出去似乎已经晚了。
“说。”隽珩收敛了情绪,放开了洛羽的手。
“魏御医门外候着了,宣进来吗?”
“宣。”
见到魏殊时,隽珩已经彻底换上了往常那副波澜不惊的面孔。魏殊迈进门来,朝着隽珩恭敬地施了个礼。“微臣见过……”
“行了,”隽珩制止了他,“这儿就你和我,何必呢?”他转而问道:“你怎么还在宫里,没回家去?”
“回陛下,”魏殊依旧保持着该有的礼数,“今夜轮到臣当值。”
“还真巧啊。”在隽珩看来,若是有人要帮洛羽逃出王宫,那么嫌疑最大的一定是魏殊。他朝着床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魏殊尽快诊治。
当看到洛羽时,魏殊明显吃了一惊。“娘娘这是怎么了?”
“昏倒了。”
魏殊没再追问前因后果,便搭上了洛羽的脉。听墨宣说,洛羽一直不肯吃药,对此,魏殊很是不放心。但洛羽怀疑他们所有人,不会配合让他诊治,难得今天有这样的机会,可以探探洛羽的病情。
搭上脉的那一刻,魏殊不由地长舒了一口气:脉象非常平稳。许多年来,他摸到的洛羽的脉总是又迟又虚,仿佛一根随时都会被扯断的丝线。他的心也随着那根丝线而悬着,现在总算放下了。他是最能切实感受到洛羽病情变化的那个人,不夸张地说,洛羽能够痊愈,魏殊比任何人都要高兴。
“启禀陛下,娘娘并无大碍,不过有些疲乏,睡一觉就好了。”魏殊当然知道洛羽是装昏,但也得替她瞒着。
“子归,”隽珩招手唤魏殊上前,压低声音道:“一个月前的那个问题,你再答一次。”
一个月前,入秋之时,天气骤变,连着下了好几日的大雨。也就是那个时候,洛羽久而未愈的寒症复发加重,周身上下彻骨之痛,病得难以下床。见此情景,隽珩做了最坏的打算,问魏殊:她还能活多久。魏殊并没有瞒他,直言道:怕是挨不过今年冬天了。
现在,隽珩想重新听一遍这个答案——不一样的答案。
“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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