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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鬼域传烽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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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年夏天,当季节最后一个背影像候鸟一样掠过我锈迹斑斑的额头时,我都会一如既往按约定的时间来到窗前,将布帘拉开,让夕照的余晖刹那间如潮水般涌进来,以便自己可以坐在窗前肆无忌惮地摊开《植物生长的声音》这本书,然后与窗棂上等待多时的那只得了胃溃疡的拐脚蜘蛛一起静候秋天的降临。书本不厚,大量插图,色泽秾艳。正如书名所昭示的那样,内容与植物有关。打开它,一股浓郁的青草味道瞬间扑面而来,旋即在文字的缝隙中四处弥漫并一意孤行不管不顾地来回游荡,玩世不恭的样子令我着迷。封面用的是亚麻布,清汤寡水,安安静静。几粒阳光在书脊上跳跃,慵懒如风中柳棉,一种颓废尘封的美,即刻包裹了我。但因时间久远,内页已经开始泛黄,随着指尖的翻动,它们翩翩起舞,像极了秋风中飘摇的树叶。

    我讨厌夏天。这个想法,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印象中一直伴随着我的记忆,不时让我坐立难安心惊肉跳,如芒刺在背却又一筹莫展。对我而言,夏天是邪恶的,应该遭到诅咒和唾弃。而眼下,随着秋天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我与夏天的种种过往和纠缠不清的恩恩怨怨就显得愈加荒谬可笑莫衷一是。我承认夏天对我来说并非一无是处。像奇幻多变肥而且白的云朵、暴雨如注的街道、浓荫蔽日的树林和蛙声四起的芦荡,这些都曾令我心动不已。另外,我特别喜爱的玉簪花木槿花石榴花锦带花和顾影自怜含羞带怯的凌霄花,在别的季节,是很难发现它们的倩影的。它们临风绽放时,左顾右盼摇曳生姿的习惯亘古不变历久弥新,常常让我为之惊叹。而晨光熹微中,花们欲言又止的模样,也使我的嘴角不时荡漾着夏天难得一见的笑容。但即便这样,我还是讨厌它。从没想过要改变我的立场。这件事上,我说服不了我自己。极其难受的时候,我除了诅咒它,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減轻我的痛苦。后来我想,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一个劫数,它不请自来,不告而别,无论是非,不关恩怨,既是红尘中恰逢其会不紧不慢的一次邂逅,也是当年百无聊赖时酩酊大醉后不经意间的一次仓促回眸。如今或浴火重生,或在劫难逃,二者必居其一,面对它,注定了是我今生无法摆脱的宿命。

    尽管早在今年入夏之前,我已经虔诚地将房子的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并把所有的窗户和房门悉数洞开,使得夏日的风和患有多动症的虫子们可以像手风琴一样无孔不入百无禁忌地涌进来,并授予它们随意穿房过户登堂入室的无上特权,但依旧收效甚微。我的不安,并没有因此得到些许消减。窗外是一片绵延起伏的旷野,触目皆绿,杂草疯长,灌木丛生,一眼望不到头。这无疑是动物们的天堂。或笑或哭或柔软或坚硬或灿若云锦或恍如隔世的故事,毎天都在这片天堂里上演。受益于此,我的注意力因此常常得以稍稍分散,暂时忘却不安带给我身体和精神上的痛楚,这让我暗自庆幸并常常因之破涕为笑。

    而现在我想,夏天之所以如此令我生厌和张惶失态,这应该与我不同凡响的降生过程有关,而非其它。

    我是在晚上出生的。这一点记得很清楚。在时间上,也很正常,没显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和现在一样,那也是个夏天。从房间里透过窗户看出去,外面清辉如水,月亮挂在窗户上面,显得又圆又大,道具似的,给人虚无之感。确切地说,应该是在宁静的夏天的一个月亮很圆的虚无之夜的下半夜,也就是凌晨一点十六分至三点三十六分之间,一个百年不遇的怪物自此以惊世骇俗的诞生方式有惊无险地成功诞生了。为什么这么说?这不需要理由,因为我母亲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出生前没有任何征兆。一切都是云淡风轻花好月圆。母亲生我就好像放屁一样简单。这个亲身经历,直接导致我在童年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那些生孩子时疼得死去活来的真实性表示严重怀疑。我甚至非常固执地认为,她们声嘶力歇的哭喊只是一个仪式,其实无关痛痒。而且,我像一个屁一样溜出来的时候,我母亲居然毫无察觉。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加深了我对生孩子只不过是举手之劳顺手牵羊踏雪无痕的最初印象。

    彼时,母亲安祥地躺在铺着稻草的木质床上,鼾声雷动,丝毫没觉得原先月亮般隆起的腹部如今平坦如切菜板给自己带来的不适。当然,我从不认为我的早产是因为我母亲如雷的鼾声所致。这一点毋庸置疑。在肚子里的时候,对母亲拉锯式的呼噜声,我早已习以为常。所以这根本影响不到我。恰恰相反,母亲不打鼾的时候,反而令我的内心隐隐有些不安,总感觉缺了一点什么,从而碾转难眠。记忆中,等到母亲在床上发现我的时候,我已经离开肚子躺在床上最起码一个半时了,现在想想那是何等的耻辱啊。这个耻辱,无疑将终我一生,并直接导致我形成了如今郁郁寡欢和疑神疑鬼的性格。后来,母亲是这样跟我解释的,当晚一点十六分,她曾哼着曲起床尿尿,当时什么情况也没有发生,一切风平浪静。尿完后就又继续上床睡觉,等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三十六分了,这才看到趴在床角拱着屁股鼾声大作的我,所以若是非得让她准确说出我出生的具体时间,那就太为难她了。只能是个大概。也就是说,我大概是在凌晨一点十六分至三点三十六分之间降生的,这之间无论哪个时间点,都可能是我出生的准确时辰。虽然遗憾了点,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眼睛鼻子嘴巴,该有的你也都有,不该有的老娘也没给你随便加上,一切恰到好处不多不少,兔崽子你说对吧?听母亲说完,我当时对她的解释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但母亲后来看到我依旧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固执地认为,她的这些理直气壮的描述并没有在我这里得到权威的解读,因而感到有些气馁。于是,第二天便又郑重其事地把我叫到院墙外的石榴树下,很明确地告诉我,这事的主要责任,其实在我,不在她。人家的孩子一出生都会嚎啕大哭找奶吃就你这傻帽一声不吭像个哑巴溜出肚子后也不知道先唱首歌给老娘听听居然倒头便睡并且睡得比我还沉而且连奶都还没有喝过一囗的婴孩居然会打呼噜这一定是在肚子里面偷学的吧真是个狡猾的汉奸最后还不是老娘把你叫醒的你说这事能怪我吗?说完这话,母亲脸上荡漾着五彩缤纷的笑容,灿若云霞,无遮无拦,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这个印象是如此的水乳交融天衣无缝,以至于至今都无法磨灭。随后我差不多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又仔细琢磨了这个问题,觉得母亲说的其实也很有道理,于是,最终选择了原谅。

    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很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六岁那年,我曾为此问过母亲。她说她也没什么印象,当时太黑了,伸手不见五指,只知道是个男的,力气很大,身上的汗味很重,特别呛鼻子,害得她当场就打了好几个大喷嚏,鼻涕都出来了。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口,用她那双漂亮但布满忧伤的丹凤眼定定地看着我,并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信誓旦旦地说,她现在的慢性鼻炎就是那时候落下的。说完,抬起右手,果断在空中挥了一下,划出一个椭圆形的弧线,线条优美。

    母亲有关鼻炎的描述,它的真实性,其实我一直表示怀疑,但也仅限于此。我承认自己拿不出具有说服力的证据来证明母亲在这件事上的确说了谎。但我发现,自那以后,导致怀疑的碎片便在我内心逐年消失并最终步入虚无,这一点,却是不争的事实。后来,我从母亲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知道了一些大概。这个大概,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诸如杏花春雨十里红妆断井残垣群莺乱飞荒丘蔓草之类的字眼。五彩斑斓的体温与脉搏,在这些字眼的血管中享有至高无上的特权,它们总是在黎明时分风雨无阻地挟着朝露跋山涉水而来,于呢喃中相互致意,几乎形影不离。是兄弟,也是姐妹,是蜜友,也是伴侣。我们推心置腹吧!这是它们赶在天亮之前必须勇敢说出来的一句话,说完总是表情凝重,面面相觑,就像白云与蓝天之间常干的那样。

    就我而言,母亲是个迷一样的存在。不修边幅,又孤芳自赏,满口污言,却天生洁癖,独来独往,又豪情天纵,一身傲骨,却自甘下贱,闲云野鹤,又执着一隅,懒惰成性,却周人之急,满脸寒霜,又自作多情。我记得那年我十二岁,也是个夏天,母亲把我叫到房间。当时是早上,七点不到,我拿好书包,正准备去上学。这时,房间里传来母亲的叫唤。我走进房间,只见母亲靠在床上,穿着绣花睡衣,一头乌黑的长发,乱蓬蓬的,很随意地挂在胸前,释放出一种颓然自放的美。我坐在床沿,母亲让我再靠近一点,我挪了挪,她随手一把将我揽入怀中,眼神充满了慈爱,温柔如水。这让我有点不习惯。印象中的母亲,都是大大咧咧粗线条,这样的柔情,在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在她怀里扭捏了几下,母亲笑了,问我是不是有点受宠若惊。我问她有什么事。她告诉我,她昨晚一夜末曾合眼,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到底要不要离开,权衡利弊,难以取舍,所以想听听你的意见。我说,大人的事情我不懂,你还是自个拿主意吧。她说,不,你的意见对我很重要,说说吧,怎么说都行。我问她为什么要离开,她说是因为空气。我一头雾水。她解释说,她怀疑家里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含量比别的地方更高,这让她呼吸困难,半夜常常会被憋醒,醒来之后再难入睡,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好些年,让她感觉快要崩溃。我说我没有她说的这种体会,每天都睡到自然醒,会不会是幻觉?建议她去看看医生。她沉默不语。我说我该上学去了,便离开了房间。

    从此再也没有见过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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