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寒风夹雪吹打在脸上,连厚重的披风都被扬起,廊道上的灯笼早已熄灭,只能借着淡淡的月色,缓行在潮湿的小径上。
只是这条路于夏雪绯太熟悉,甚至哪里有石头秃起,哪里容易生出苔藓,她都知道。
遂,身边的丫环数次差点滑倒,她却如履平地。
因为在这里,她渡过了人生最黑暗的时候。
顾家祠堂的冷清,象是与世隔绝般,初来时,她甚至不敢睡觉,夜里常在这里逛着,看着高墙,看着那一趟她跨不出去的门。
夏雪绯仰望着天上的一轮冷月,又看看高墙外的一株槐树,“夏天时,我喜喜欢坐在这边的墙角,因为那里有一棵槐树,枝繁叶茂可以纳凉,可到了冬季,我连躲的地方也没有,到处漏风,还好香草体热,夜里头只有跟着她一起睡,我才能熬过一季一季的冬天。”
蓝可站稳身子,与蓝青相视一眼,两人皆不知该回应什么。
“可这些都不是最难受的!”夏雪绯摸着斑驳的柱子,仰望着天空,“最难受的,是你不知道你的孩子的情况,等你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就知道母亲与孩子被迫分开,是世间最残忍的事,所以那时候,我就发了狠誓,如果有一天让我走出这里,我一定不再回来除非――”
蓝可轻问,“除非什么?”
“除非我的牌位被抬进来。”
“四夫人,您言重了,今晚处置了彩凤,以后再无人会在老夫人耳旁吹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夏雪绯不再言语,提了裙裾拾阶而上。
“你们在这看着,不要让人靠近。”夏雪绯从蓝可手上拿过灯笼,转身向祠堂大堂走去。
关闭的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灯光,依稀传来顾珩朗朗的读书声,声音带着些许的疲乏,但听得出,女儿的精神不错。
夏雪绯不觉露出温柔之笑,推开门――
“谁?”顾珩蓦然转身,见是夏雪绯,惊喜之余又感惶然,“娘亲,深夜到此,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就是想过来看看你。”夏雪绯随手关上门,半灯笼挂在一旁的鹤嘴上,发现里头暖和得很,便脱了身上的披风,随手挂在一旁。
玉溪裹着被褥,靠在柱旁正打着盹,听到动静,醒了后,先是愣了一下,见是夏雪绯,瞬间清醒过来,连忙掀了被褥,跪在地上,“奴才玉溪给四夫人请安!”
夏雪绯稍打量了一眼,笑道:“胡全夸你机伶,看模样确实不错,玉茗不在,以后你要用心服侍五公子!”
“奴才一定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看样子是读过书的!”
“奴才在家时,读了五年的私,认得些字!”玉溪摸了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方才奴才听五公子读书,好象都听懂,就是不懂啥意思,所以睡着了。”
夏雪绯失笑:“你在外面十丈外守着,有动静就喊一声。”
“是!奴才告退!”玉溪哈了哈腰,轻手轻脚地开了点门,从门缝里挤了出去。
顾珩见夏雪绯双足裹满了泥泞,想到母亲身体,有些心疼,“娘亲,这么冷的夜里,您一个人过来,万一在路上摔了,可让女儿怎么担当。”
“蓝可和蓝青陪我过来。”
夏雪绯环视了一下,看到大殿里不仅有碳火,还摆了炉,炉上的茶壶正冒着水汽,便走了过去,自行倒了杯热茶握在手,暖着手心。
“她们回来了?”
“嗯,昨日回来,说是还没到朱丹峡就听说你无恙,只是她们回来时,被雪困了一天,要不然前日就该回金陵。”
“娘亲,您坐。”顾珩侧身拿了个团圃,放在自己前面。
顾珩双膝跪得发麻,有些站不起身,索性盘膝坐了下来,伸出双手握住夏雪绯另一只冰冷的手,摇晃着,“还是娘亲好,这么晚了还想着女儿。”
夏雪绯顺着势坐在女儿的对面,啜了一口热茶,看着她膝前搁的一堆的稿子,伸手拿了一张,稍一浏览,失笑道:“你呀,祖父让你在这思过,你倒好,在这里背起书。”
顾珩看了一眼墙壁上祖宗的图像,闷闷地开口,“女儿无过!”
夏雪绯摇摇头,伸手拧了一下她的脸颊,“你祖父虽然待你父亲和你大伯有所偏待,但对你的期望还是很高的,他即然认为你有错,肯定有他的道理。”
“就算是,也是五哥要想的问题,女儿无法了解,只消一想心里就气忿难平。”顾珩眼圈微微发红,看着那被寒风吹袭得抖动不停的窗户,“到现在还没收到五哥的信,一想到他风餐露宿,独自在外寻医,生死未卜,我的心就无法原谅他们。”
夏雪绯闭了闭眼,忍住心头浮起的酸涩,哑声道:“玉玫、柳初兰死于非命,郭氏活得还不如死去,郭春来被流放,这会彩凤应该咽气,这些都是伤害你五哥的人,娘亲不会放过他们的,至于你,琅琅,你还小,不要沾染这些,这是你五哥的心愿。”
她知道这是五哥的意思,所以,无论她自己的想法怎么样,她都会听从。
顾珩垂下眸,无精打彩地点点头,随即问,“胡全终于肯帮您了?”
夏雪绯撩了一下唇角,漫不经心道;“没有他,娘亲照样能料理彩凤,只是单料理一个奴才意义不大,外院里,太多的人居心叵测,这些人留着,只会让郭氏还有机会利用她们来算计我们,所以,明日开始要大清理外院的那些仆婢,你明日回国子监,安心读书,暂时不要归家,免得烦心。”
顾珩心微微一动,“是不是也有松歌苑的?”
夏雪绯正色道:“玉浅,不能留了,这丫环心太大,今晚还私自入内院给彩凤通风报信,若非母亲和你爹赶得及时,你祖母肯定又跑到你祖父跟前大闹一场。”
顾珩心里难免感到黯然,“娘亲,她照顾五哥很用心。”
“我知道她很用心,母亲就是怕这种用心。”夏雪绯冷哼一声,“不外乎是彩凤和玉嫣之流,脑子里挖空心思想抬姨娘,这种丫环,若留在主子身边,将来必会让你五哥夫妻离心。别的不用说,就说你五婶吧,嫁进顾府,费了多少心思,才能嬴得你五叔的信任。琅琅,你千万别小看男人身边的丫环。”
“交待胡全一声,找个好人家卖了吧,毕竟跟了五哥一场。”
夏雪绯微微颔首,望着宫灯下的女儿,只觉这几个月,女儿不仅容貌愈发出挑,连一举一动都透出当年蒙秀荨的风彩,心微微感到叹息,既为表哥表嫂感到高兴,又感到担心。
怕自己负了他们。
“娘亲,您干嘛老看着我?”顾珩侧了首,如同往日般眼角眯眯地朝着她笑,瞳中尽是璀璨的光华。
“因为你好看呀,娘舍不得移开眼,能看时,便多看几眼。”夏雪绯由衷地开口,还凑近了脸,仔细端详起女儿,见她双颊霎时变得嫣红,正想再逗一句,忽儿想起什么,“琅琅,有件事娘要提醒你,就是关于女儿家月信之事,娘估摸着,过了今年,明后年你也该来了”
“娘亲!”顾珩扯住夏雪绯的袖子,将脸贴在母亲的肩头,回想自己来月信那晚时的尴尬,脸上热烫得厉害,小声道:“女儿已经来了!”
“什么时候?”夏雪绯感到极为诧异,因为落落当年被灌了鹤顶红,又被震断心脉,被顾淮救起时,只余一口微弱的气息,后来为了救这孩子,不让她体内的毒漫延,被淮泡在寒水中整整三天,才找到解药,虽然命救过来,但落落的身体落下了寒毒的毛病,虽然她带回金陵精心调养年,但既使再调养,女儿家月信推迟,以及将来宫寒的毛病是落下了。
“鹿鸣宴后不久有天晚上突然就来了。”
“那你每个月在国子监如何解决?”据她所知,国子监里照顾这些监生的全是太监,女儿来了月事,那些污秽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
还有,若信期不准,平日里又是如何预防?
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冒了出来。
猛地,夏雪绯又想起当年夏潍提醒,说落落受了寒毒,月事来时,疼痛并非常人能忍,让她谨记一定要多加照看。
夏雪绯柔肠百结,抚着女儿娇嫩的脸颊,“怎么不跟娘亲说一声,你自己是怎么处理的?是不是疼得厉害?”下一瞬,如福至心灵般,夏雪绯就明白了,她突然感到有些刺心,“是容霁帮你调的身体?”
顾珩感到坐立不安起来,看着夏雪绯突然沉下的脸,呐呐不知该说什么,又担心母亲气坏了身子,只能握住母亲的手轻轻唤着,“娘,娘女儿那晚疼,不敢喊人,您您在爹那里,女儿不敢打发人去找,怕”
诸多的担忧,以致她那晚只能一个人默默哭泣,以为自己会血尽而亡。
思及此,顾珩亦红了眼圈,委委屈屈道:“很多血呢,女儿以为自己会死。”
夏雪绯焉不知女儿,心里堵塞到发疼,甚至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她又不忍心说什么,只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转开话题,“娘今晚来,主要是同你说一件事,邵家原本对联姻之事急得很,这会又耽了下来,是不是你让容霁做了什么?”
顾珩连连摇首,“不是的,不过,这事我知道,是二伯的四姨娘找人说我命硬,什么克父克母的,想必章颖芝有点怕了,所以”
“难怪!”夏雪绯冷笑开,如果顾珩不是顾晗因,相信听到这样的话,章颖芝会一笑置之,而章颖芝偏生知道这个秘密,她难免会多想,毕竟她就邵辅仁一个儿子。
“娘亲,女儿看这事挺好,反正我也不愿意,章侯夫人心里有了这根刺,就算勉强答应,她以后也不会对我好!”
夏雪绯沉默不语,心中挣扎得厉害。
顾珩说得不错,章颖芝这人好面子,这两家联姻之事都谈到这节骨眼上,她万一勉强答应下来,以后也会千方百计让女儿不与他的儿子亲近。
何况,邵辅仁确实不是上上之选。
她之所以没有反对章颖芝的建议,最主要是冲着章颖芝承诺会善待女儿,更重要的是,她要拦阻女儿嫁给自己的灭族的仇人。
否则,她真的无法向表哥表嫂交待。
就算撇开这些,为了活人着想,那她也不能保证,有一天女儿记忆恢复时,发现自己嫁给亲手杀了自己、父兄、哥哥们的仇人,会怎样的悲痛欲绝。
且,她也无法知道,有一天容家的人知道琅琅真正的身世,会怎么对她?
一切,她都无法预见,而她,赌不起!
所以,她情愿女儿平平淡淡过一生。
夏雪绯心乱如麻,看着女儿带着期盼的眼神,回想自己何偿不是深恋顾仲秋,以致母亲的话一句也听不下去。
这般年轻,未经事,前半生都未曾走过,怎么强求她一定走女子的后半生?
夏雪绯长叹一声,转念又想,如果容霁和女儿一生都不曾知道真相,那会如何呢?
容霁若一生真心待女儿,女儿又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未偿不是一件幸事,或许,这就是老天特意的安排?
“娘亲您说说话!”顾珩有些发急的摇了摇夏雪绯的手臂,“而且,还有五姐在这里渗杂着,四姨娘肯定不会罢休,女儿不愿被牵扯进这些是非。”
顾珩看着夏雪绯神色仿如四季春秋,一会寒冬,一会炎夏,时而又转而秋风飒飒的,心怦怦乱跳,不期然地缓了声线,“七殿下他说不会娶很多很多女子,就就女儿一个他临行前给了道密旨给女儿,是襄王妃,让女儿作难时给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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