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祠堂中,夏雪绯之前种下的菜全部烂在地里,被收拾掉后,摆上了一排排的花盆,但因为疏于打理,花盆上覆着一层枯萎的狗尾巴草,在夜风中有气无力的摇曳。
因为天色已晚,这里甚至连一盏灯也没有,只能借着月色推开祠堂的大门。
一声长长的“吱”声,扑面而来的尘封的气息,顾珩走到窗边,一扇一扇地打开。
虽然这里连一盏灯也没有,但顾珩适应了黑暗后,借着月光,可以看到大堂内所有的摆设。
这里,高高的案台上林立着顾家先祖的排位,壁上则是一副副先祖的画像,其实细看的话,几乎每个先祖的脸都是一样的,四四方方,下巴圆润,面容饱满,看上去跟孔庙里的圣人差不多。
顾珩俯身,将自己的袍底折成层,然后垫在膝下,这才跪了下来。
虽然诺大的厅里,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地之声都可闻,但顾珩并不觉得害怕,她记得第一次被祖母责罚,独自跪在这里时,她吓得连眼睛都不敢闭上,竖着耳朵,稍有动静,她就怕得全身发抖,后来发现,都是自己吓自己。
约半柱香时,胡全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哎哟我的五公子,您来这里倒是要说一声,让奴才好打点打点,这天气万一给冷了怎么得了。”
说完,拿下了两个团圃辅在顾珩的膝下,又将毛毯搁在一旁,“夜里冷,将就裹着。奴才已经吩咐了外院的厨房给你弄吃到,到时奴才给您端来,你喝点,明儿一早,大人消了气,您就跟大人说几句好话,这事算是揭了。”
“有劳胡总管操心。”
“哎哟,能服侍您五公子是老奴的福份。”
顾珩冷淡地看着他,口气更是含了冰棱似地,“怎么,没见胡总管穿新袍子?”
胡总管后背发冷,讪讪一笑,“五公子,您知道,奴才是个下人,没见地,一看到川锦就有些心痒,马上穿上,结果发现不合身,穿着也不暖和,这就脱了下来。”
顾珩闭上眼,“胡管家,你还是想好,穿什么合宜!”
“五公子,奴才会给五公子一个满意的交代!”胡全跪下,嗑了首,“今晨方对一旁的小厮道,“玉溪,你就留在这里陪着五公子,无论如果五公子要什么,你马上来外院找我,无论多晚都行。”
玉溪是胡全的一个外侄,玉茗离开后,胡全差他来服侍顾珩,但顾珩几乎用不上,玉溪在松歌苑一直闲着难受,今晚总算可以侍候在五公子面前,整个人象是打了鸡血似地精神。
“奴才晓得,胡总管只管放心。”
胡总管作揖道:“五公子,奴才不能久留,这就告退了。”
罚跪祠堂,按着顾家的规距,是不得有人探视,上回六小姐顾芊巧一个千金小姐也是愣是饿了三天,顾珩也不得例外。
他身为总管违了例,虽然不会有这么不没眼劲,跑到顾政那告状,但他也不能做得太明显。
胡总管离去后,顾珩吩咐玉溪,“你去我三楼书房,把案桌下的第三个抽屉里的稿子带来,记得,用篓子装好,别弄乱了顺序。”
“是,奴才这就去,保证不会出错。”
“如果玉浅问起,你就让她放心,不必挂念。”
“奴才晓得。”玉溪见顾珩垂眸不语,便转身离去。
祠堂里又恢复了安静,顾珩眼观鼻,鼻观心,许是太安静,那心头里的一抹影子又浮了上来,淹没她的心顾珩伸手便是重重拧了一下自己大腿内侧,疼得猛吸一口气。
也不知道容霁到哪了,以锁道的速度,此时早已过了金陵府。
这么冷的天,不知道他好不好!
顾珩不愿多想,因为越思念就会让自己越脆弱,她开始大声朗读刚刚背诵的文章
等胡全送来鸡汤,顾珩喝了后,让玉溪也回去歇着,“明早按着时辰备好马车,我给祖父请安后,便回国子监。”
夜晚的祠堂静得如同与世隔绝,除了窗外的风声外,什么也没有,反倒让顾珩心静似水,脑子里的混乱也渐渐沉淀下来,开始静心读书。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珩突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有一种被人盯上的感觉,蓦地转身,果然见祠堂的人被推开一个小缝,一片衣角露了出来。
“谁?出来!”顾珩轻喝一声,马上拿起搁在灯盏。
“五哥,是我!”顾芊芝连忙闪了进来,头发落了不少雪片,胸前紧紧抱着一个包裹,神色有些慌乱,“五哥你别嚷。”
“你怎么来了?”顾珩搁下手中的灯盏。
顾芊芝眉目露着腼腆,“想给五哥送些吃的。”
顾珩拉了一张团圃,让她坐下,知道她在这里不能呆长,便直截了当问,“玉浓回来,没被为难吧?”
顾芊芝红着脸,忙摆手,“没事了,我挺好的,五哥不用担心我。”
“有什么事情就找胡全,说说是我交代的。”
“谢谢五哥。”顾芊芝打开包裹,里面露出各色的糕点,看得出是平日里顾老夫人爱吃的,估计是赏给了她,她舍不得一口气吃,慢慢存了下来。
顾芊芝把糕点捧到顾珩面前,喜滋滋道:“没碎掉,五哥你快吃。”
“谢谢!”顾珩眼眶有点红,从中挑了一块,咬了一大口,“一起吃!”
顾家对女儿家的饮食有着苛刻的要求,除了膳食有固定外,任何东西都不允许贪嘴,免得将来嫁入夫家,被对方轻看无家教。
她在西苑这几年,常常吃不饱。
她以前也是极馋对顾老夫人的赏的糕点,只是她存不住,通常是一口气吃光,不够还把顾珩的一份也吃了。
“不用了,你吃吧,剩下的藏起来,饿着时再吃。”顾芊芝显然以为顾珩和她一样,一旦被罚就不能吃任何东西。
顾珩不愿解释,免得误了她的一番好意。
“五哥,我要回去了,我怕被我娘发现。”
顾珩站起身,“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会懂得怎么走,五哥你接着读书吧,记得,吃不完的就藏起来,免得被人发现。”
“好!”
顾珩目送着顾芊芝鬼鬼祟祟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轻叹一声,关上了门。
此时,东苑却乱成了一团。
“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一个个瞒着我,是不是觉得我老太婆老了,废了,嗯?”顾老夫人用拐杖连连击打着地面,气得口齿都不清淅,“还是一个外院的丫环来报信,幸亏老天有眼,总算给珩儿留了个忠心的丫环。”
玉浅跪在地上面伏于地,既感惧怕,她私闯内院通风报信,这是不合顾家规距,又感暗暗欣喜,能得到顾老夫人的认可,或许自己有一天能熬出头。
彩娟和彩桃二人跪在地上,收拾着被顾老夫人打碎的景泰蓝暖手壶,因为里头有炭火,打碎在地,把地毯都烧掉了一块。
彩凤亦跪在地上,哭着道:“老夫人,玉浅是奴婢私自放进来的,奴婢在您身边十几年,从不曾做过如此不合规距的事,若是胡全要追起责任,奴婢愿意承担。”
“担什么?我这老太婆,身边最贴心的就是你,换成别人,只顾着规距,不愿做不讨好的事,起来,不必哭,有我这老太婆替你们作主,看胡全那厮敢拿你们怎么样。”
彩芹帮着顾老夫人梳好头后,又拿着厚暖的帽子侍候着老夫人戴上。
老夫人还是气愤难平,“人心真是偏,大房闯下了这么大的祸,他不去责罚,倒追究起考了解元的顾珩,这满金陵的去问问,有这道理?还有那卫淑敏,我说她怎么变得这么懂事识大体,一回来就给我这老太婆请安,原来是来示威的!”
顾老夫人越想越气,可惜她这身子行动不便,否则,此刻必是直接冲到外院跟顾政对质。
再则,顾珩告御状之事,她此前已经打了三十棍,这事算是了了,怎么顾政又揪住不放。
彩凤忙接过彩芹手里的披风,“老祖宗,您消消气,可别给气坏了,一会五公子还靠着您作主呢。”
这时,彩娟和彩桃抬了步辇进来,又细心地在步辇上铺了厚厚的毛毯,几个人这才把老夫人抬了上去。
这时,外面有人喊了声,“老夫人,秋四爷和四夫人来了。”
话刚落音,顾仲秋披了一身的雪片进来,青丝巾薄雪,衬得唇红齿白仿若二十刚出头的青年才俊,看得彩凤心动不已,且,按耐不住马上拿了干毛巾奉上,声若娇莺,“哎哟,秋四爷,您来,怎么也不打个伞。”
言毕,仿佛才发现到夏雪绯就在身边似地,忙退回到顾老夫人身边,但眼底的得意却是藏不住。
夏雪绯身上钗环尽卸,看样子是已经入寝,听了消息才匆匆赶过来。
顾仲枫刚请了安,顾老夫人便先发夺人,“老四,母亲要去你父亲那论理,你要是来劝的,就什么也不要说,若是来与母亲同去,就帮母亲搭把伞。”
顾仲秋接过彩桃递上来的宁神汤,舀了一小勺递到顾老夫人唇边,“母亲,外头冷,先喝杯暖暖身,先儿子一番话,若是您执意去找父亲,儿子自是跟随。”
顾老夫人哼了声,倒没有不给儿子面子,喝了一口,却听顾仲秋道:“父亲千里迢迢回到府里,自然是在意谁才管教谁,都说爱之深责之切。”
这话,换一个意思是,大房的事,顾政没有放在心上。
这换个角度的说法,着实让顾老夫人气歇了大半。
“珩儿才华出众,如今在金陵显名,父亲对他要求自然就更高,所谓玉不琢不成器,珩儿这一段路走得太顺,如果不敲打敲打,怕是会得意忘形。”
“我这不是心疼你儿子?这都什么季节了,还让他跪祠堂,万一生病,那接下来岂不误了课业?”
“您放心,珩儿身边也有奴才照顾着。这外院的奴才精着呢,哪个敢让珩儿冻出毛病来?何况,胡全在祠堂一番忙碌,一是送炭火,又是送毛毯送热汤,父亲岂是不知,又何曾让人拦着?何况,父亲最厌恶内院干涉外院,最忌顾家子孙长于妇人之手,您要是这么做,惹了父亲的大忌,最后吃亏的还不是顾珩,指不定让他马上回国子监,连过年都不让他回府。”
顾仲秋言到即止,又喂了几口后,顾老夫人哼了一声,他便止了手,将喝了一半的汤盅交到夏雪绯手中。
夏雪绯趁机道,“母亲,儿媳妇侍候您歇了吧。”
顾老夫人又哼了一声,却让彩凤侍候她脱了绸底鞋。
顾仲秋见状,便告辞,留下夏雪绯在身边侍候。
彩凤帮着老夫人脱了鞋,又帮着把靠枕立好,笑道:“还亏得四夫人消息得得快,否则,老夫人您这不是辜负了大人的一片爱孙之心。”
顾老夫人脸色一沉,阴阴看着夏雪绯,“你这话什么意思?”
彩凤一惊,慌忙跪了下来,“奴婢该死,奴婢多嘴了,方才玉嫣告诉奴婢”
话未说完,夏雪绯已冷淡截口道:“算不得多嘴,确实是媳妇知道珩儿受了罚,心中不安,想找四哥商量。”
彩凤原本想说是夏雪绯知道顾老夫人准备跟大人论理,才跑去四爷那,让四爷拦着老夫人,可现在,话被夏雪绯截了,且完全按着另一个意思解释,她原本的话就堵在了胸口,气得小脸发白。
顾老夫人这才点了点头,缓缓地靠了下去,又叹了一声,“这珩儿事解决了,小七的事却还是梗在那,也不知邵家是怎么想的,前一段时间,火燎火燎的,拿着庚贴说要趁着年前纳吉,这会突然没了声音,雪绯呀,你跟晋侯夫人到底有些交情,要不,你明儿去探探消息?”
“是,明儿媳妇就去一趟!”
“当然也不能把你的底给露了,免得人家笑话我们顾家急着嫁女儿。”
“媳妇晓得,母亲请宽心,芊萝在邵家住了这么久,媳妇就去接她回来。”
顾老夫人瞧了她一眼,慢吞吞地点了点头,“夜深了,你也歇着去吧,这里有彩凤就行了。”
夏雪绯微微福身,“是!”
言毕,转身时,那冷冽的目光直达彩凤的心脏,只惊得彩凤后背一阵发麻。
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越来越怕夏雪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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