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后,圣上下旨,旨中大意:蜀郡灾重,准许流民蠲免赋税,入籍新地。新地限长陵、六安、越亭、钱塘和闽西。流徙限地以外者格杀勿论。
令,于蜀郡越亭二地常平仓谷各拨两百万石平粜以资赈济,粮有不足者,量价市籴,以补余缺。鼓励殷富绅户,好行其德。
着工部修浚城池,缮葺土木,筑固河堤。令大理正左修文任监察使,如遇贪墨灾银,尸位素餐者,就地处决。
此令一下,淮南王差点要气疯了,江州是他的封地,除了闽西,灾民全数流入他的地界,不仅如此,还要动用他的仓谷存粮,好一个老五!真是一条不吠之犬,一吠惊人啊。
再过两日,圣上又下旨,擢令辅国大人半月之内追回国库欠银。王宫贵胄,文武百官,若有违令拖欠或抵赖不还者,革职下狱,抄家充公。
此令一发,如一道晴天霹雳,震得满朝人心惶惶,面容青白,惨淡哀愁。
苏九如将追缴欠款提上日程,他自个儿不缺银子自然是没有借的,但打了户部白条的人不能一概而论。如何妥善处理此事还需和幕僚好好商议一番,他当即书了一封密函传给去岑州嘉陵办事的郑南烟。
薄暮冥冥时他出了书房,脸上仿若银章玉册一般,写满了未可琢磨的思量。他蓦然轻笑:皇上这一招很是出其不意啊,打的淮南王措手不及,要是淮南王好好抚恤流民,少不得出血割肉,给自己添堵。
倘若不好好抚恤,又会落得个心性凉薄,毫无怜悯,视如草芥的坏名头,真真儿妙极。
可是,皇上到底是知道什么呢,还是压根儿就不知道呢,他的旨意或许只是碰巧呢?毕竟长陵等五处限地与蜀郡呈毗邻之势,流民入籍新地是最合适的安排。
要说这今朝有一皇二王,二王分别是淮南王、越亲王。淮南王是先皇的长子,越亲王是第三子,废太子是第四子,皇上是第五子。淮南王这个人虽是长子,却并不出挑,在废太子还是皇储之时,他与太子及五皇子颇为要好。虽不言深,关系亦不算太浅。
后来太子被废,他行迹有所疏远,但却没有落井下石。也正因为如此,五皇子登基后对他并不太过诘难苛责,反而把他放到江州去封王了。
至今,苏九如也没有摸透皇帝对淮南王是什么想法。他有心提点,但一想到自己都是被皇帝忌惮顾虑的人,摇摇头,他无奈打消这个念头。
而关于追缴欠银一案,他还需苦苦筹思。苏豫来报时,正看见自家大人立在庭院的琉璃灯下,还未褪下九章绣纹青衣浅绛官袍的他如金门绣户里走出来的漂亮儿郎,儒风雅韵一如往昔。
苏豫道:“大人,有客求见。”
苏九如容色清凌,语气淡淡:“规矩都忘了?有事明日白天去政事堂按投文书再来求见。”
苏豫面色青白,咬牙迟疑道:“大人来的人是吏部尚书。”
“那又如何?”苏九如眸子里有一泓苍淼秋水,光华湛湛,宛若浮金:“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谁都不好见。”
东晋朝规有言:官员无论大小,禁止私放印子钱。吏部这只老狐狸,拿着借来的银钱让舅哥去放高利贷,此次来大抵是想让他宽限几天。毕竟一时半会那些放出去的钱收不回来。他冷笑,自个儿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吗?
郑南烟到了嘉陵,随同的仆从先行一步去了丰嘉府通禀。
还没有半盏茶的功夫,岑州巡抚就疾步迎了出来。他大约四十岁,中等身材,四方硬朗脸型,看起来很是宽和温顺。
他来到郑南烟面前,这下子一对比,令门徒们都有些不忍直视了——郑南烟五官太过于精妙。
美人尖,琉璃眸,眉间雪,鼻梁又细又挺,让人恍如看到了沧海遗珠,银蟾玉兔。他的骨相很是隽秀,说是姝色也不为过,然而却是不带一丝女气的。
岑州巡抚卢佩令笑颜承欢,拱手道:“郑先生远道而来,卢某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郑南烟朱红的唇边勾着清傲的笑容,一开口恰似溪流淙淙,引来自穹碧飞下的归鹤:“哪里,是我不请自来,还望巡抚大人不要见怪。”
卢佩令表示了自己深深地倾慕和阿谀:这位贵客,是辅国大人身后的幕僚,有一颗深谋远虑,玲珑剔透的心。有一张字字珠玑,金玉良言的嘴。
他知道,此次自己惹上了大事,要想脱得干净,稳坐不裁,他还需多多仰仗眼前这位绝妙的公子。
卢佩令引着郑南烟过了辕门,迈下石阶,穿行于抄手游廊之中。郑南烟步履轻盈,一双琉璃眸子漫不经心的打量着周遭景遇。他连揶揄都显得那么正气昭彰:“卢大人府中之奢华真是不多见,看来大人俸禄以外捞得不少。”
卢佩令讪笑,并不反驳。身居官场,沉浮数载,没有哪个在位者身上不沾染一点不义之财,没有哪个位居高处能做到完全两袖清风的。要让他做一个摆袖却金的人,呵呵,他不要。
进了书斋,入目的便是花梨木雕花鸟大屏风,书案香几,汝窑花囊,名家墨宝,古籍善本,案桌上又并有宝砚笔筒,洋漆花架。还有一道鸟木垂花阁帘若续若断地连着西堂。
落座,上茶,竟是江州云雾茶。
卢佩令道:“先生请尝一尝,这云雾茶有市无价,产量极少,也不知能不能入先生的眼。”
“我对茶没有研究,”郑南烟捏起青瓷茶盖,用沿边轻轻一拨水面,洇濛的茶香弥漫开来。他道,“稀茶也好,清汤也罢,我都可以喝,我此番前来,是为了嘉陵县令谋财害命一事,大人应该很清楚吧。”
卢佩令心头一紧,面色严峻起来。他沉着声道:“杜中堂这竖子,何其愚钝。”
郑南烟无声蔑笑,唇角的轻蔑弧度顷刻间又隐藏在琅容玕貌里,他轻飘飘一句:“所以你拿了多少?”不是疑然询问,而是断然肯定。
卢佩令脸上窘迫的涨起一丝薄红:“十十万。”
“嗯,”郑南烟轻咂一口茶:“这事闹到京城去,幸而辅国大人将人扣在府中,把事权权揽在手中,连三司使都没让插手。”
“是我鬼使神差,被钱银迷了心”说起来是在忏悔,郑南烟可没见他眼里有多少悔恨,更多的却是对杜中堂办事不利的忿念,“杜中堂趁山贼强盗肆意横行时浑水摸鱼,谋同他们夺财害命,此时实在天理难容,我是看在他往日孝敬我的份上才暗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本想着这事儿闹得再大直接推到流寇山贼身上就行了,百姓再有怨气也不可能烧到我们头上来,哪知被那姓敬的儒生抓到了证据。他告到我这里时我就想,完了,一层一层挖上来,我可逃不掉,我心知不妙,本来当夜派人想截下这个漏网之鱼来个杀人灭口。谁知他却有如神助,逃得不见踪影,后来才知道他拦截了辅国大人的马车”
郑南烟明眸如水,波澜不惊:“你收杜中堂贿赂一事还有谁知道?”
“这事应该还有他身边一个师爷知晓。”卢佩令心虚,“我前前后后收了大概不下三十万两白银,唉,全是沾满人血的东西。”
郑南烟来之前问过苏九如:卢佩令之人贪婪伪善,为什么要费心保下?
苏九如只回了句模棱两可的话:太平盛世中的奸佞小人,在动荡局势里,或许就是力挽狂澜的英豪。
郑南烟不是握瑾怀瑜之人,罢了罢了,虽然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是这个人,说什么也得保下不是?
他的面容雪白,美人尖有种妖异的摄魂之感,他神色澹泊:“要想明哲保身,摘得干净,你还得亲自去揭露杜中堂,派地方兵马司去平息了流寇,不然你就等着连坐吧。”
卢佩令眉间笼着惨淡的愁雾:“杜中堂肯定会咬我一口的,他那里必定藏着我收受银钱的凭据。”
“这个你不用担心,来你府上之前我已经派人行动了。三日之后,你便可大张旗鼓审理他,乾坤之下他咬不到你的,反而能为你证明清白。”
郑南烟透过香茶氤氲的烟气幽幽地看他,眸子里是晦明莫测的神色,看得卢佩令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这事不宜拖太久,不然会引起怀疑。限你三日内,将山贼全数缴杀,另外杜中堂的人你要字字无遗地上奏,民众对你的攻讦不必太在意。堵不如疏,对于那些惨遭屠戮家财散尽的户落你要立碑亲祭,幸有余生的人你便施以财物整顿安抚。大概是天意,这个时候蜀郡灾情事关紧急,你这里的烂事还入不了天听。”
郑南烟接到苏九如的书函后,摇头莞尔。轻点端砚,笔底飞鹤,墨走龙蛇:“大人心中想必已有答案。借银者类三:清贫者,享乐者,贪婪者。贪婪者置田庄办商号,干漕运放印子钱,皆朝规所不容,最容易追缴欠款。享乐者以钱易物,金银玉器,宝石华翠,大人可让他们自行变卖,期限之类上缴欠银。清贫者缓之,不可逼急。另外,嘉陵杜中堂一事三日后毕,大人可放敬之亭离去,南烟近日不归洛京,大抵去江州等地游玩了,勿念!”
苏九如收到书函时粲然失笑。他将信放在一个信匣后,于书房召见了三名朝臣:分别是国子监祭酒李仁怀、中书侍郎沈正源和羽林中郎将陈玄午。
苏九如将三分名单分别交到他们手中,道:“陈大人为人严肃,浩气凛然,你便去催催你手上名单里的人吧。催征手段不用客气,关键时刻不用留情。”
又道:“李大人最是有耐心的,若是碰到油头滑脑一直推脱的,就麻烦大人费心跟着一直耗下去。”
再道:“至于沈大人手里的名单,大人不用催之过急,能自行填上的不说,过于清贫难以自保的官员就麻烦大人告与我知,我自有打算。”
“是,大人!”三位大人领命后便即刻开始办理,未尝有怠惰和耽误,事情进行的极其顺利。办私产放外贷的官员生怕被找到个蛛丝马迹,在陈玄午一上门就乖乖奉上欠银。
李怀仁这边难办些,但俗话说烈女怕缠郎,李大人性子温和极其有耐性,对于油盐不进的官员他就一直跟着。
他这人又善于说教,叨叨叨在耳边说个不停,一下午的光景都捱不过,被缠的官员就缴械投降了。
沈大人手里的名单没有五品以上的官员,借的银钱也只是堪堪用来解决温饱问题,洛京物贵,居大不易啊。其中三分之二的官员表示咬咬牙变卖一些家产,再借一些银钱还是能还上的,而另外三分之一的官员涕泗横流,表示目前根本无力偿付,还钱堪比夺命。
苏九如派人将他们尽数召集府中,表示这次时间紧急,暂还不上可以体谅。这些钱苏九如自己先帮忙垫付,但是他们每个人要将自己欠的银数、如何还他、还有还他的截止日期斟定好,签上字盖好印章作为凭证。
如若截止日期还不上,就不要怪他不客气了。
苏九如看到一个太学博士苦兮兮的写到打算二十年内还清,他简直要气笑了:一万两拖二十年?罢了罢了,也只有这么一个奇葩敢堂而皇之写这么多年,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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