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那雨燕点水、银盘接玉般的声音又响起:“空口无凭。”
敬中亭立刻会意,手伸进袖中暗袋,恭恭敬敬呈上一封信函,车旁侍卫将信函留存。
敬中亭方才彻底平息了情绪,他端正了一下坐姿,将双手规矩的搭在大腿膝盖骨上,又迫切陈词:“敬禀大人,这是家父临死前派仆役传给我的信函,里面明白写了杜文堂如何谋同山贼作乱嘉陵,起初只是边郊贫乡小户遭殃,后来又有好几家富户别庄夜遭洗劫,劫夺财钱还不够,还要血洗全家”敬中亭抑制不住哽咽起来,喉中发出忿恨的嘶声:“嘉陵山贼强盗频繁为虎作伥,目无法纪,还不是那杜文堂闭眼默许,他与那些恶人勾结分赃,枉顾天理啊草民上个月状告于岑州巡抚台前,竟被乱棍打出,拒之门外,言我信口胡诌。也多亏草民未将信函交出,不然定会被扣押不还石沉大海。草民别无他法,只能千里迢迢来到洛京,斗胆拦下辅国大人尊驾,还请大人明察,草民一字一句不敢有虚。”
辅国大人未有言语,却是那收存信函的侍卫漠然开口:“随行吧,此案大人接了。”
“谢大人,谢大人!”敬中亭大喜过望,忙不迭地磕头,俄而踉跄起身,等着队伍发动。
被拦停的队伍又响起整齐的“哒哒哒”步伐声,辅国大人从始至终未曾露面,勾的姬玉游的心都快贴到雕花木门上去,只等行程一到,门一开,看清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传奇人物。
那月白车顶从她窗下经过时,她俏皮一笑,拈起瓷碟里两颗瓜子,正对着车顶手一松,眼睁睁瞧着瓜子轻巧,无声地落在上面,仿若雨珠入海,一点波澜都无。
要说这辅国大人啊,那可是茶肆酒坊说书弹唱的常客,亦是戏台正净争相表演的角色。每每被用来说道时,惊堂木都得敲上十来回。
这位的辅国之名,可是正儿八经地历经两朝,前朝皇帝在位时,这位苏九如大人谏言革新京查考核制度,力诤废除捐官赀选制度,改为铨选制度,量才授官,知人善任。出使南疆谈判,协办改进盐铁管理机构,其攻绩斐然非一言能弊之。
更稀奇的是,他才将将过了而立之年。
苏九如回了辅国府,倒没急着去审理敬中亭一案,而是端坐书房,从檀香木笔架上从容地拿起一管紫毫笔,轻点青州金星石砚里的浓墨,在产自于闽西最有名的宣纸上信手作画,他的乌纱帽上一颗碧霞玺帽正莹莹含光,帽下青丝滑过肩头倾覆于桌前,侧脸如精致剪影,眼眸半低,不媚不俗,正直如长着美人面的僧侣和尚。
十年官场路,也未能染渍他的画皮。
“大人,郑先生来了。”屋外传来长随的轻声通报。
“传他进来。”苏九如并未抬头,只见纸上画作渐露端倪,他勾点填染,半晌后搁笔侧转,随口问道默然站在身后之人:“怎么样?”
“别有雅致,”来人莞尔,眉目神秀:“可见大人是人不是神,瞧着这画里多多少少透着股郁意,我还道今日之事对大人丝毫没有影响,大人全然不在意呢。”
苏九如浅然一笑:“你怎知我是因为引火烧身而郁闷而非因为遭殃百姓而郁闷?”
“看来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大人关心黎民苍生,我等望尘莫及。”
“好了,别贫了,”苏九如又在画上补了几笔,左手撩开恼人的蟒纹云袖,温言道:“南烟怎么看今日之事?”
郑南烟顾笑,眉头染上浅淡的春山之色:“看起来这件事并没有供大人推诿的机会。”
“正是呢,”苏九如宁和而语:“这次书生能拦下我的马车必然有人暗中指点,一则在满街民众见证下我不得不接下此案。二则闹得越大,赌我越不敢不秉公办理。三则信函交予我手,就由我负责它的存留,任何差错都会追究到我头上。四则,让我无暇顾及他事。”
郑南烟低头看画,琉璃眸子深寒如镜,他道:“所以大人为今之计只有彻查此事,该断则断,否则反受其乱。更何况,以我的了解,江州巡抚为人平庸,功找不出几件来,过也藏得深,让人轻易抓不得把柄。这次怕是不小心被杜文堂拉下泥潭。”
“嗯”苏九如顿笔凝眸,瞧那画作上大漠荒地,孤日兀挂,苍凉苦寒之感铺面而来,他温言:“你便替我去一趟嘉陵,能将任易如摘出来最好,到底是我看在眼里多年的,断了这羽翼自是不舍的。”
郑南烟笑之凿凿:“得大人信任是南烟的荣幸。”他浅浅一躬身揖礼,额上别样的美人尖衬得他愈发似那女子争相献爱的琳琅美玉,他的下巴尖俏如深谷孤峰,蕴藏着阴柔而婉约的气质。
“你便下去吧。”苏九如唇角微抿,侧脸清绝如画,一弯一弧都是经过造物主精心计算的。等郑南烟不再置词,悄然无息地出阁离去后。他又轻唤一声:“苏豫。”
“小人在。”方才那长随应声出现在门外,揖礼听候。
苏九如用双蝉绣帕擦了擦手,面无表情:“送十斤瓜子给潇湘楼的玉姬。”又道:“看着她吃完。”
苏豫:“”玉姬是哪位???我们尊贵的辅国大人从来不去那些官家消遣地,富贵温柔乡的,这劳什子的玉姬竟勾得大人送她瓜子?好一波看不透的操作。
苏九如从来不是如表面上那般光风霁月高山景行的君子。他年少入仕途,多年沉浮官海,谙透冷暖世情。他可以不追究停留在锦衣上片刻的虱子,但是她玉姬做了接近油桶的火星子,只得落个砰一声的下场——怪她活该了,谁叫她遇上他心有烦郁的时候呢。
这厢,姬玉游还优哉游哉攥着一本诗词选集看着,桌案上新茶浓烟氤氲不散,少女铃音如山雀出谷,携夹着名句吐出檀口:“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婉转如西风上高楼,一层更比一层凉:“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堪堪读完,便被咵啦一阵开门声抢了独白,覃鸨儿带着一身风雨雷电迅捷而来:“别看啦,有贵客来,玉姬小乖乖,看——”跟变戏法似的,一让道,从她身后出现了三个男人。
站在前面那人身着青色锦衣,面容清秀神情沉稳。后面两人则是一身暗白软甲。
姬玉游:“???”
覃鸨儿夺过她手中的选集扔到一边,又把她从软塌上拉起来,笑地眼褶子堆成鱼尾:“猜猜他们是谁?”
苏豫:“”
姬玉游认真想了想:“你爷爷?”
“你这妮子,”覃鸨儿假意嗔怪:“是——”
倏然间话被打断,锦衣男子冷眼觑她:“这里没你的事,你出去吧。”覃鸨儿面有抽搐:我在自己的楼里被下了逐客令??
覃鸨儿一走,苏豫就亮了一张玉牌,玉牌上刻有一骨力□□,意聚神合的“辅”字。
姬玉游微笑:“斗胆猜一猜,辅国大人?”
“姑娘冰雪聪明”苏豫夸得好勉强,这整个东晋谁不知道“辅”字代表了辅国大人。姬玉游任他不动声色地鉴观,盈盈一笑:“玉姬有失远迎,不知大人有何事?”
“大人吩咐了东西送给姑娘——”苏豫往桌上摆了一个大锦袋,满满当当的。他明明白白瞧见她眼睛一亮,咧嘴笑了:“十斤瓜子儿。”
“”少年,说话能别大喘气吗。姬玉游觉得覃妈妈能那么激动,大抵是以为这里面装的是金银珠钗类的东西,谁知是这莫名其妙的瓜子儿?苏九如:你确定很莫名其妙吗?
“是十斤金瓜子儿吗?”她静默了一会儿,垂死挣扎。
“是十斤瓜子儿。”苏豫京腔醇正,清冽顿挫的音线怪好听的。
“作甚?!”她瞪圆双眼,桃花眸里三春盛。
苏豫容色清正,神情谨肃:“大人嘱咐了,让我等看着姑娘把这十斤瓜子儿嗑完,然后回去复命。”
姬玉游怫然作色:“可以不嗑吗?”
答:“不可以。”
她吐血,无语。发誓要与苏九如不共戴天。
一下午的光景,嗑的她嘴皮子又干又皱,偏生苏豫一直在旁边催,姬玉游表示她再也不敢乱掉瓜子了呜呜呜。
苏豫回府去了趟锁秋院,大人刚审完书生事宜,见到他便随口一问:“如何?”
苏豫头疼,勘不破他英明神武高贵禁欲的大人所谓的如何是关于颜貌还是性格,亦或是品质方面。纠结支吾片刻,认真回答:“极美。”
苏九如笑了,笑声儿似溪流淌河川,任谁听了都会心散魂离,七魄更是没个踪影。笑完又轻哼,一时间神色莫辨。
苏豫简直要哭了:大人!请守住您的贞节,千万别落入这妖精的手里啊。
苏九如再厉害也不会观心术,到底不是神,若是他知道身边长随心中所想,他定要将这玩意儿丢出辅国府去。
雨天一过,姬玉游心中就盼着楚曦流来了。才想着九重街以外是什么样的景致,身边就多了一抹暗影:楚曦流的眸光在她脸上描画,浅一点也不行,怕看不透,深一点也不行,怕溺在其中难以自拔。
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出发?”
楚曦流笑:“看来出去倒是比我更合你的兴味了。”
姬玉游不接话,往妆奁镜前一坐,左偏右偏看看自己的容颜装束是否得体。偏偏她头上支钗难寻,只是用黛笔摹了下细弯的眉,唇上点了些朱红的口脂。
她气定神闲地起身,就听楚世子道:“去了雁云山再回来估摸着已经戌时了,可有要带的东西?”
姬玉游摇头:“没有。”
“我以往瞧着我堂姐就是去隔街的熙阳长公主府玩都会带上一个小包裹,”楚曦流想了想,这金昭玉粹般的少年人脸上出现了一丝纯彻:“里面大抵是些胭脂香露,黛粉花钿之类的。”
他明眸胶着在姬玉游脸上,笑得有些奇异:“玉姬自是不用带这些的,恐怕会反受其害污了你的颜色。”
“哦”她笑得眼下面形成一道深深地沟,沟里盛上世间最美的酒,搅拌着三分日色,酿出绝世的芬芳。
虽然没有在头上费些功夫,但她却穿了一条新罗裙,云雁纹锦黛青领子对襟,脚上踩着乳烟缎攒珠绣鞋。她下楼都是踮着脚,提着裙身,轻快而灵动。
楚曦流眼底的笑意就没有断过。
到了潇湘楼外,他的油壁马车停在那里,铁蹄白马乖巧地垂着头。他想搭把手扶着姬玉游上去,不料她动作灵迅,眨眼便掀帘入内,颇有江湖侠女的风骨。他怅然失神,心里浮起浅叹。
街上行人比想象中还要多,曦光用细软柔和的笔触,在洛京繁盛的绢面上,添一笔青瓦红墙,勾一道朱檐画壁,竖一座隽秀画楼,横一架流水弯桥。
行人如织,以蜉蝣之势铺散在东晋这片沧海里。出京的人里姑娘们千姿百态:绫罗绸缎加身,环佩珠钗不离。
她们哼着歌,带着笑,让十丈郊路都泛了香。
姬玉游简直都看不够,她掀起窗纱不肯放,楚曦流不乐意了:“外面竟如此好看吗?”他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什么勾魂夺魄的名堂来。
姬玉游弯着眉眼,满心欢喜的让光镀在脸上,像撒了一层金,玉面雪肤,美的惊人。她似有感慨:“对我而言,这景象倒有种走进盛世大唐的感觉。”
“大唐是哪个国家,也能比得上东晋吗?”
姬玉游侧过头,笑了笑:“大唐是一本叫上古史册里描述的国家。 ”
楚曦流蹙眉:“没听过”
姬玉游狡黠眨眨眼:“叫你不多读书。”
楚曦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