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9)
鹿穗喜出望外,
“二姐。”
张容琛缓缓放下灯笼,道,
“好奇怪呢,今夜下了雪。”
鹿穗道,
“二姐,定是这老天也觉得这世道不公了,”
张容琛浅浅地笑了,红唇在黑夜中轻启,
“是吗?”
鹿穗点点头,
“二姐,您心这厮的尸体,别碰到了,晦气。”
张容琛回身看,见欢子睁大的眼睛正看着她。
随手用稻草覆盖住了他的眸,他的眸再不见光。
鹿穗有些意外,
“二姐,您不怕他吗?”
张容琛返身,对她笑,笑容如鬼魅夜行,她的脸白如薄纸,发却乌黑得似墨,红唇血色。
鹿穗不由得被吓了一跳,又忙反应过来,见张容琛已是站在烛光处轻笑起来,鹿穗那份恐惧顷刻间便驱散了。
张容琛道,
“怎么会害怕呢,毕竟他的灵魂是干干净净的。”
鹿穗没有接她的话,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夜的二姐很是奇怪,鹿穗又道,
“二姐,您是来接我出去的吗?”
张容琛向她走近,笑道,
“当然了,今夜风雪这么大,正适合你离开,没有人会发现你是怎么离开的。”
鹿穗忙道,
“多谢二姐,谢二姐大恩,待鹿穗出去,定然会报姐大恩的!”
鹿穗却见张容琛摇摇头,
“我不需要你报恩,只要你紧紧地闭着嘴,闭着眼,那就够了。”
鹿穗道,
“是,二姐放心,奴婢一个字也没有说,今天那些人来审问奴婢,奴婢都咬死了牙关没说出二姐的名字。”
张容琛笑道,
“这样怎么够呢?”
鹿穗不解地抬头,却见张容琛举着一柄极锋利的冰棱向她刺过来。
“啊——”
鹿穗的尖叫还未完全放出,便已塞死在喉咙里。
她颈间插着的冰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血红色,鹿穗的眼死死地瞪着上方,似有什么要说,却哏死在喉咙里。她的四肢不停地摆动着挣扎。却无论如何触不动那根巨大的冰棱。
张容琛抚着自己的手,阴魅地笑道,
“我是来送你走的,今夜的风雪正适合你走呢,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张容琛似想起什么般,又道,
”哦,忘了告诉你,你母亲是我杀的,不是张容瑾杀的,不过你知道也无用了,明日一早,你的尸体就会横在这里。到时,这便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了。”
鹿穗向张容琛的方向伸着手,拼命地挣扎,双目瞪圆。
张容琛笑着拿起灯笼,一身腥红披风隐没在夜色中。
张容琛方一走远,一群人便涌入柴房中,
一个婆子抱起鹿穗,喊道,
“鹿穗,鹿穗!”
另一个家丁忙将她颈间的冰棱砍断,府医看着鹿穗的样子,忙道,
“心些,这冰棱上有毒,碰着了只怕会四肢失控,全身无力。”
家丁忙躲闪一边,张容瑾转身,
“徐大夫,求您救救她。”
徐约遗道,
“她可是诬陷了你,你还要救她吗?”
张容瑾毫不犹豫地点头,
“是,她虽诬陷了我,却全由一颗怜爱母亲的赤子之心,也因为张容琛的挑拨和推波助澜,我不想看着又一条生命在我眼前消逝,请您救救她。”
徐约遗叹了一口气,
“你可是想好了?”
张容瑾再次毫不犹豫地点头。
徐约遗点头道,
“好,那老夫救她,救了她之后,你不准后悔,老夫只管救人,不管害人。”
张容瑾道,
“求您快些!只怕再耽误时间鹿穗就要没命了。”
徐约遗上前,拔出冰棱。
众人大惊,
“怎么能拔,鹿穗会流干血的!”
张容瑾道,
“徐大夫会救活鹿穗的,你们出去,若再有半句话,就全都发卖。”
众人看着徐大夫,有些犹豫,咬咬牙走了出去。
张释之站在柴房外,面色如夜色一般沉重。
“来人,将那孽女给我带去祠堂,我要她在列祖列宗面前交代个清楚。”
“是。”
张释之转身便走了,怒气阴翳。
林氏握住张容瑾的手,
“怎的这样冰凉?”
“屏镜,送姐回去,此番本就不该叫姐出来的,快送姐回去,再熬碗姜汤给姐驱寒。”
张容瑾反握住了林氏的手,她面无血色,唇也苍白,眸中却是坚定,
“母亲,我要在此处守着,我要等鹿穗醒过来。”
林氏道,
“你一个女儿家,别看这些,听母亲的话,回去睡觉。”
张容瑾摇摇头,
“若不看见鹿穗平安,我不能安心。”
林氏道,
“何必呢,你又是孩子心性了,从前你便如此心软,府中责罚一个奴才你都要护着,更别说是打杀人,这几年好不容易不再如此了,怎的如今又心软了?这些奴才可是差点害你坠入深渊,你若是心慈手软,只怕往后还会这样。”
张容瑾只觉得心脏跳动得都无力,心拼命地下沉着,不知不觉间,她的泪已从眸中落下,她握着林氏的手都在颤抖。
“母亲,人命就如此低贱吗?他们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为了那莫须有的名声,有必要用人命来陪葬吗?”
林氏看着张容瑾,
“是,名声在这世上有多重要难道你不知道吗?一个女子,名声败坏无异于残疾恶疾,一个家族更甚,若是名声不正,如何能安族,对张家这样的大族来说,有什么是比名声更重要的,若没了名声,张家这样的大族顷刻间便可覆灭,过了这么多年,难道你还不能明白吗?”
张容瑾松开林氏的手,颤抖着指着柴房的方向,
“那他们呢,那些活生生的人命都是些什么?他们跟我们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夜雪纷飞。
林氏举起右手,啪地一声打在了张容瑾面上,
“说什么胡话,你与那些奴才岂可相提并论!”
“来人,三姐受了惊吓,将三姐带回卿云苑。”
张容瑾看着林氏,流着泪,苦笑道,
“母亲……你…”
她哽咽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林氏道,
“还在等什么,快将三姐带回去好好安抚,若是有什么差池,我定要唯你们是问。”
“是。”
屏镜脱下自己的披风包裹住张容瑾,
“姐,咱们走吧。”
张容瑾被繁弦和屏镜带着,离开了柴房。
张容瑾脚步虚浮,苦笑着,泪水却不由自主地滴落在风雨里。
原来看似清正的张家,也将人命视作儿戏,这样的时代,是不是就如这眼前的四月大雪一样悲哀?
她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历史上的人呻吟惨叫多过歌颂赞扬的。
如此无情冷漠的时代,叫人如何能喜,如何能欢愉起来?
当权者不过一句话就能让整个栗家覆灭,近千人的性命被扼杀。
而今,在张家,奴隶亦是上位者说打便打,说杀便杀。
哪怕张家是因为其犯错才惩处,可是这其中,难道不是维护自身的成分更多?
那她呢,一个作为闯入者的她,也会因为当权者的一句话顷刻便覆灭吗?
受宫刑的司马迁,被五马分尸的商鞅,马嵬坡下被一带白绫勒死的杨玉环,被做成人彘的戚夫人……
张容瑾面色已然全白了。
双手握紧,难道她来到这里,要面对的就是这些吗?
原来,她之前看到的,全都算是这时代的美好,这时代的险恶与恐怖,她从未涉足过。
张容瑾只觉得胸口被人紧紧地摁死,让她喘不过气来。
难怪,张家不准子弟与大宗联姻,原来是因为这个,张家如履薄冰,原来是因为要保全自身,所以不敢高攀大宗,不敢多说一句话,做错一件事,也因此将家规定得极其严密。
张容瑾额上已全是冷汗。
她自诩坚忍,没想到,在这时代的风浪面前,她这些根本就不算什么,顷刻间便可覆灭。
是她在一个和平法治,人人平等的时代待得太久,全然不知原来在千年前的人们,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张家这种大族尚且如此,那些最底层的民众们呢?他们又是过的什么日子?
是不是比之更甚?
繁弦端来姜汤,
“姐,喝一口吧,今夜的风雪大得很,只怕您不喝些姜汤驱驱方才受的寒,会再受风寒呢。”
张容瑾接过,却是手一抖,汤碗砸在地上,滚烫的汤汁溅到她手上,碎片一地。
繁弦忙上前查看张容瑾的手,
“姐,您没事吧,呀,怎么姐您的手这样凉?“
”屏镜,去拿个汤婆子来,姐的手凉得像块冰似的。”
“好。”
繁弦看着张容瑾道,
“姐,别担心了,夫人没有生您的气,其实姐您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夫人是觉得您受了欺负还要替别人说话求情,觉得替您委屈才这样的。”
张容瑾抬眸,道,
“母亲平常不是这样的?可是今日,我争辩,母亲却打了我。”
繁弦摇摇头,
“谁不知夫人最是心善,事上根本不怎么责罚,只是警醒两句,大事上,除非是非处置不可,否则夫人也不会下死命令呢,今日在大厅里,夫人可不就是说要关着鹿穗,等问出了东西再处置吗?这就是夫人在替鹿穗争取反省的时间啊,要是鹿穗在这期间说了,不就不用被打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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