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后面的山坡下有一片方圆几里的树林,村民们祖祖辈辈的逝者都埋在这里,看起来坟头好像比树木还要多些。
轻风的吹拂下树叶沙沙作响,正是烈日当空时,这里却透着一股阴森的寒气。
强壮的男人们负责挖坑,老幼妇孺们大多匐在尸体旁边,抚摸着逝去亲人的脸,整理着他们本就残破的衣裳,或轻声泣泣,或喃喃细语。
只有姑娘父女两个的尸体晾在那里没人料理,因为他们早已经没了活的亲人。
“这个丫头崽子不能埋在这!”突然有人指着姑娘的尸体叫喊,“这么邪乎的大水,说不定就是她招来的!”
马上就有人附和,“我看也是,把她埋远点,不能让这些死了的人还跟着她倒霉!”
“你们哪个眼睛看见这大水是她招来的?”有人帮姑娘鸣不平,“不要难为死人,免得损阴德!”
听到损阴德,好像大家都有点忌惮,于是也就都不再言语。
姑娘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委屈,她眼泪汪汪地仰头看着爸爸。
“爸爸,他们为什么骂我呀?”
女儿的问题总是让他难以回答。
这孩子刚一落生的时候妈妈就咽气了,几乎是母女连互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而且这孩子身上的胎记长得也奇怪,大多数人的胎记就是一块深色的色斑,但她的却是赤红的一片。
它长在前胸偏上的位置,形似一只展翅的赤鹮——纤细的双腿起于心窝处,昂首而立,双翅展开至锁骨,修长的脖颈和鸟头直抵下巴的正下方。
而且随着她渐渐长大,那胎记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栩栩如生,就好像那赤鹮随时都会从她的身上振翅而飞一样。
于是村里便对这孩子有了另样的说法,说她天生命邪,身上带着邪祟之物。
说她连生母都克,简直就是个心毒无情的怪胎,碰上她的肯定都会倒大霉。
人言可畏,慢慢村民们似乎都认可了这种说法,以至于她出生到现在的五年多里,村民们都不太允许自己家的孩子跟她玩得太近。
“一下子死了这么多的人,他们都伤心得糊涂了。”男人也只好这样安慰女儿,“他们没有骂你,他们都可喜欢我家女儿呢。”
“哦……”姑娘依然似懂非懂,停停,又问道,“爸爸,我们会见到妈妈吗?”
活着的时候总见别人家里有一个叫做妈妈的人,所以她经常问爸爸,为什么我们的家里没有妈妈呢?我们的妈妈再哪呢?
爸爸总是含含糊糊搪塞过去,后来有一次,一个多嘴的村民对她说,别找了,你妈妈早就死掉了。
那时候她还不太明白死掉是什么意思,现在自己也死了,又想起了村民对她说的那句话。
她继续追问:“爸爸,我们应该能见到妈妈了吧?现在我们都是死人了,就应该是去和妈妈一个地方了吧?”
“你妈早就投胎去了,说不定已经长得和你一般大了!”旁边一个鬼魂插嘴道。
姑娘不懂,抬眼望着爸爸。
男人有些愤怒,转头瞪着那鬼魂。
那鬼魂又说:“死都死了,还怕她知道这些事吗,你们这辈子是父女,下辈子还指不定认识不认识呢,不如让她什么都知道,也算死个明明白白。”
男人活着的时候就嘴笨木讷不善争辩,死了还是一样,他又无话可说了。
……
几十个大坑已经挖好,村民们将尸体一个一个抬进去。
为晚辈的,再对着亲人最后跪拜一次,平日里关系好的,再最后说几句嘱托的话……活着的人泪眼婆娑,旁边看着的鬼魂们也是泪流满面。
泪流尽,话说完,也该掩埋了,村民们拿起铁锹,铲土攘进了坟坑里。
“爸爸,他们把我们埋了。”姑娘又仰头问爸爸,“他们为什么要把我们埋进土里呀?”
“因为把旧的埋了,我们才能有个新的身体呢。”
“哦……”姑娘依然似懂非懂,停停,她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能有个新的身体呢?我们去哪找个新的身体啊?”
“呃……”爸爸还是不知怎么回答她,转头看看,其他的鬼魂也和他们一样面面相觑。
“是呢,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以前听说的那些转世投胎的事,到底真的还是假的?”一个鬼魂疑惑地问。
“投胎?怎么投呀?去哪投呀?黑白无常在哪呢?阴间在哪呢?奈何桥在哪呢?”
“我们不会就这么一直孤魂野鬼地混下去吧?没人管呀?”
大家七嘴八舌,说了也是白说。
“爸爸!快看!”姑娘突然地一声叫喊,“那是什么?”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大家转头看去,一团白雾出现在了百米之外。
说是白雾,又不太像雾,平常的雾都是朦朦胧胧飘飘渺渺的一片,这个却是圆圆的一团,直径足有几十米。
而且如果是雾的话,阳光一照就散了,这晃晃烈日的正中午,怎么可能有雾呢?
“不会是阴间的东西……来接我们的吧?”有鬼魂声地猜测着。
说话间,那雾团已经来到了众魂近前十几米。
它体量渐渐缩,形体也渐渐清晰,看起来像个人,只是比人要高大得多。
他的腿像几十年树龄的白杨一样粗壮,腰最少需要两人连手才能环住。
他的脸也奇怪无比——有口无牙、有眼无珠、有鼻无孔。
他像个力大无穷的巨人壮汉,可浑身笼罩的白雾又显得它的身段柔软如棉絮。
“是雾人!雾人!”姑娘莫名兴奋了一下,她大概以为这很有趣。
其他的鬼魂可没有她这般天真,也不知这东西是好是坏是仙是妖。
男人抓紧了姑娘的手,一众鬼魂就乖乖地立在那里注视着这个突如其来的东西。
各个嘴唇打颤,不敢出声也不敢动弹,甚至有的已经瑟瑟发抖。
雾人的眼睛渐渐眯成了一条缝,就像平常人微笑的时候眼睛不自禁地眯起来一样,但他此时不是微笑,倒像是野狼见到了猎物时候的满足和得意。
然后他的嘴渐渐张开,嘴里并没有牙齿,也不见舌头,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他的嘴越张越大,越张越大,几乎整个脸都变成了嘴。
然后只见他肚子和胸突然地一鼓,就是猛吸了一口气的样子,转眼间,那一众几十个愣愣的鬼魂已经被吸进了他的嘴中。
“啊……”
“呀……”
“呜……”
“爸爸爸爸我怕啊,我们去哪呀,你抓紧我啊……”
姑娘和那一众鬼魂的叫喊在那雾人的大嘴重新合闭的一刻终止了,然后他的身形渐渐复原,又成了一团圆圆的雾球。
那些活人的眼睛没能看见这一幕,他们只觉得身后突然刮过了一股风,也没有人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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