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带我去，无论如何，让我先见到洛夕！”萧予清转头看了看杨景琰，“你受伤了，就留在这里等茂城他们回来，不用跟我们去了。”
“不！”杨景琰喘着气，“你不让我去，就不怕她……就不怕见不到你的王妃了吗？”
达日中点头道：“他说的对，王爷，他要跟我们一起去！”
萧予清回头看着杨景琰，他一步上前，丝毫不肯妥协。
“你答应过，让我见见她！”
达日中说道：“王爷舐犊情深，可我想娜丹再狠，也不会对亲生儿子下手的吧！”
杨景琰苍白的脸让萧予清无法不在意，危机之中那一句“爹爹”，两人看似都未提及，可那两个字就像一道闪电劈空而下，把两人之间阻隔的大山劈的粉碎，谁也无法忽视，谁也无法再装作冷淡。
“你确定没事么？伤口流了很多血，如果……”
“当然没事，我只受了一点伤而已。”杨景琰打断他，“我们还是按计划行事，已经到了这里，难道你还要让我半途而废？”
萧予清无声而叹，不再多说。
达日中朝地下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看了一眼，道：“这些人都是厉害的杀手，功夫都是数一数二的，只是没想到会遇到了王爷，以至全军覆没。她是铁了心要杀了赵旭日，又怕他有帮手，才会派了这么多人出来，现在那地方，这样的高手还有二三十人，都是罗英王族暗里训练出来做些不可见光的事的，除去这些人，其余的都是被她用□□控制的乌合之众，不足为惧。”
他想了想，又道：“不如王爷换上武士的衣服，这样不会惹人怀疑，见了娜丹，我会说已经杀了赵旭日。等她见到这孩子，恐怕不会再注意其他，王爷就可趁机去找人了。我把他交给娜丹，再回来接应你们的人进去，相助王爷逃脱！”
萧予清点点头，走了过去草草处理了一下伤口，从一个黑衣人身上除下衣服，穿在自己身上。
杨景琰怔怔而立，因为达日中的话，他心底那一点点对亲生母亲的期望，又沉到了谷底。
“达日中，”他走过去，“看到仇人痛苦，你会觉得痛快吗？”
达日忠也不回头，清冷道：“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的亲生母亲，她给了别人多少痛苦你想象不出来，就算我把那些痛苦统统还给她，也无可厚非。”
他的语气，悲伤大于仇恨，杨景琰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话就这样说出了口：“如果……如果她肯改变，知道自己错了，你会不会原谅她？”
“改变？原谅？”达日忠冷笑：“你觉得可能吗？”
他回头看着眼前的少年，“就算她肯，我只是一个凡人，没有那么伟大，不像你父亲，可以原谅一个毁了他人生的人。你真的该庆幸，你不像她。”
顿了一顿又道：“你的样子已经告诉了我，你也不相信她会有什么改变，你执意要去，不是为了非要见娜丹，而是怕你父亲有去无回，我说的对么？”
杨景琰怔怔，心上有如压了一座大山，再也说不出话。
天地恢复了安静，赵旭日走后，秦洛夕就这样怔怔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娜丹的声音响起，“吃饭吧，难道你预备就这样坐到他回来？”
吃饭？她停了片刻，终于转头，缓缓下床。
娜丹拿进来的饭菜，香味闻着很诱人，她已经许久未吃东西，肚子里的孩子只怕早饿坏了吧！她的容颜尽毁，可她的面容却平静安详，走到桌边，也不去看娜丹，端起碗就吃。
娜丹在旁边看着，“好吃么？不怕我再下毒？”
她微微一顿，“你若还有比虫蛊更毒的□□，不会现在才拿出来。”
娜丹轻哼，不无嘲弄，“怎么，不打算再装傻了？”
秦洛夕吃完饭，放下了碗，擦了擦嘴，淡淡道：“赵大哥让我假装痴傻，你明知道我没有，却假装相信了。你许诺会给他解药，他明知道你不会给，却假装相信了。他说我和他都会没事，我明知道他为了救我，已经准备豁出性命，可我还是假装相信了，没有去阻止他……我们人人都在假装，只是，谁都没有成功而已。”
娜丹也不发怒，说道：“你们汉人喜欢假装，我却不喜欢，人人都骂我恶毒，我索性就恶毒给你们看看！”
秦洛夕撇了撇嘴，很是平静，“是啊，恶毒是不用假装的。”
娜丹笑的冷艳彻骨，“还是这样一张利嘴，你是认定了我现在不敢杀你？”
秦洛夕抬眼与她相对，“你会吗？”
娜丹看着她，“我的确不会！你现在这幅样子，若不让萧予清亲眼看看，岂不可惜？”
秦洛夕低头，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肚子，深吸了口气，没有回答。
娜丹却并不想结束这场谈话，“怎么不说话了，你那高高在上，威武不屈的骄傲呢？”
“我只是在想，你若肯让我再见他一面，无论我是什么样子，都没所谓了。”
娜丹一震，秦洛夕是真的冷静，而她自己伪装的风平浪静就快被撕裂。
“我还在想，”秦洛夕又说，“我关在这里日日愁闷，可你在别处，难道真的觉得开心么？”
娜丹瞬间寒了脸，仿佛心事被洞穿，“看到你这样，我怎么会不开心？”
“我已经说了，我们各自假装的并不成功。在你面前，刚开始我假装自己很坚强，其实你早看穿了，我无比软弱，所以你放心得把我关在这里，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偏是在我最危难的时候遇到了赵大哥，让我活了下来。
而你，其实你也在假装，假装自己恨他，你骗了全天下，又何尝不是为了骗你自己。”
她缓缓站起，冷静的如同她不是身在牢笼，悲哀绝望，竟然微微一笑，“娜丹，你不恨他，从未恨过他！你是爱着他，从未停止爱他，爱的你只能用恨来欺骗自己，蒙蔽自己……”
“住口！”娜丹大喝一声，生生被秦洛夕激怒，“你给我住口！你知道什么？他离弃我，他践踏我，我爱他？简直可笑！我只是要让他痛苦，让他后悔这样对我！”
“那么，你为什么没有把我带到他面前，当着他的面折磨我，杀了我？你怕你杀了我，他就再也不会原谅你，对么？
你把我关在这里，让他着急，让你可以一次一次的去找他，而他无法不见你！甚至你知道了你的孩子还活着，你心里的开心，也不全是为了那个孩子，一半是为了终于可以质问他，让他对你愧悔，你心里，还是想和他在一起！
他本就是这世上最值得爱的男子，你为什么不能承认？”
娜丹一步冲了过来，抓住她的手臂，狠狠一推，“你再胡说八道，我现在就杀了你！”
秦洛夕倒在地上，甚至都没有力气站起，却依然无惧。
“人啊，为什么要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才想要去挽回？你和他在一起这么久，为什么不能去真正的了解他？他只是怕你伤害我，所以写信告诉你哥哥，他带我来了西疆，让他尽量瞒着你，并不是要他囚禁你，他绝不是这样行事的人，他有了我，只希望你也有自己的生活，远离心中的狭隘与仇恨。
我和他成亲这么久，他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过你任何坏话，只是告诉我，往事都已经过去，谁都不要再去探寻，再去追究。我知道的一切，都是从别人那里听说，他从来没有说过因为你，他吃了多少苦，他有多伤心！”
娜丹的眼眶已经红了，她的胸膛剧烈的起伏，心里早已经沸腾的爱与怨，再也掩藏不住。
“你给我住口，你以为你是谁，你知道什么！”她感觉自己的眼眶湿润了，明明想扑上去掐死她，却没法不去听她。
“他的胸口有个很深的疤痕，那是箭伤，我听说，那支箭差点让他没命。他的背上，都是贾通替他治病时留下的伤痕，他经受过怎样的痛，你都知道么？那都是你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在他心里留下的痛，你的爱，怎么会这样残忍？”
娜丹流下眼泪，声嘶力竭的大喊道：“那他对我做了什么！我只是怕我的丈夫离开我，我怕他喜欢别人，我恨所有要把他抢走的女人！我想让他变得更强大，更尊贵，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有错？”
“因为你想的，不是他要的！你没有真正去了解过他，只一味的考虑你自己，把你的认为，想成他的认为。你可曾想过吗？你对他的爱，如果可以更纯粹一些，到后来也不会让他两难。”
秦洛夕无声的眼泪滚落，声音也越发凄楚。
“当他想起一切的时候，为什么他还愿意带着你和孩子回京城，你可曾想过吗？你毁了他心里憧憬的一切，他万念俱灰，可不管他心里有多少怨气，他都没有让自己去恨你，因为你们有了孩子，他不想孩子这么就失去父亲或者母亲，所以最后，他带着你们一起回了京城。你总说是他离弃你，可他当时难道不是给了你机会和他共度一生么！可是你，是你辜负了他！”
“不！”娜丹失去了理智，一种悔恨的恐惧渐渐代替了愤怒，“不！他丢弃了我们的孩子，他根本不在意这个孩子，他亲手写下了休婚的书信，天下没有人比他更加绝情！”
“他从来没有对谁绝情，特别是他的孩子！”秦洛夕毫无惧色，她抬头与她坦然对视，声音不响却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你觉得是他想和你了断，才把孩子送人的么？一开始我也这样想过，可只要你明白他，就知道他绝不是！
贾通的信里说他现在过的很好，可如果他跟着王爷长大，他会从就没有母亲，他会从别人的口中听说她的母亲，那时他会作何想？如果他是跟着你长大，我想你能给他的爱会远远不及你的怨，甚至，你会让他跟你一起去怨他的父亲，无论怎样，都不会比现在更好。”
娜丹狠狠瞪着她，“这些话，是他告诉你的么？他把自己说的这么伟大，把我说的如此不堪！”
秦洛夕摇了摇头，“他从未告诉过我什么，当时他的困境与无奈，你，还有那个孩子。他从来都只是让我往前看，从来都只想让我无忧，而不是替他分忧。我想，是往事让他太痛了吧，他不想再提起，或者，是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吧，他觉得没有必要提起。是啊，他为什么要抓着那些不放，他从来没有对不起谁过！”
“哈！”娜丹气的浑身发抖，“他休妻弃子，还没有对不起谁？”
秦洛夕正了正脸色，似嘲弄似质问：“你看了信，难道只是让你仇恨更深一层么？难道没有丝毫内疚痛悔？你的孩子，他从身上带着病痛，我想他身受的折磨你比谁都要清楚，他若知道这些如在炼狱的苦楚都是因为你当时的一意孤行，难道他心里不会更痛！你为什么……呃！”
她话未说完，娜丹一步上前，闪着狂乱而迷离的血红的眼，狠狠扼住了她的喉咙。
“你说够了没有！”她的怒吼低哑中透着冷酷，“你以为你是谁？我现在就杀了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让你跟你肚子里的孽种一起下地狱！”
秦洛夕快要窒息，可她却安然的闭上眼睛，没有挣扎。就在她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娜丹却猛地放了手，她忽然间呼吸通畅了起来，本能的大口吸着气，身子歪了下去，猛烈地咳嗽。
好半天她才恢复，娜丹站在一边，看样子不再像刚才那么暴怒。
“秦洛夕，你想激我杀了你？当真是不想活了么？”
秦洛夕稍稍撑起身子坐好，扭过头，没有回答。
“赵旭日已经为你传信去了，马上他们就来救你了，现在就要带着未出生的孩子求死？到底是因为没有了美貌，就没有了见他的底气了吧！”娜丹轻蔑，“口口声声说我不顾我的孩子，我还以为你有多了不起，不过如此！”
“自从被你关在这里，我日日都想出去，我想他，不想和他分离。可现在，我的确想一死了之。”
秦洛夕让自己撑着站了起来，吃力而缓慢，她的眼神却再没有慌乱，反而越发平静。
“我想出去，是因为没有我，他又会变成以前那样，形单影只，既然我能带给他幸福，那么我就要尽量去做，我不想就这样离开他。
我想死，并不是真的因为很懦弱，因为我变成这副丑陋的样子。我是害怕我生出来的孩子也像我这样，或者是我会生不下来，他会亲眼看着我们死去……那么，他会悔疚终身，再无一日的快乐。与其如此，我宁愿让他们留在我的身体里，陪我一起去另一个世界，就算我们死了，可他若没有亲眼见到，总还会留下些美好的印象与回忆。”
娜丹转过头去，看得出极力控制着怒气，“你是说，你的爱很伟大，所以他才爱你？我的爱很自私，所以是今天这样的下场？”
秦洛夕摇摇头，“你爱他，也想要得到他的爱，他不爱你，所以你不计后果，禁锢了他的灵魂，你的爱是烈火，把你和他都烧的遍体鳞伤，你一再的伤害他，让你们彼此都再也不敢回头。
我爱他，我的爱只是简单的去陪伴他，我只想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让他拥有一丝半点的快乐。我只是想减少他的痛，无论是你用虫蛊毁了我的脸，还是用更加残酷的方法让我离开他，无论要我生或死，只要能不让他痛苦，我都愿意去做，这是我爱他的方式，你可能不相信，可能不会懂。”
娜丹出人意料的没有再发怒，微微一昂头，道：“你想让我杀了你是么？我杀了你，他就会更恨我，你想让他恨我？你这个女人，看起来单纯，其实并不比我好多少！”
“我的脸已经变了，性子总是也要变一些的。”秦洛夕安安静静的说着，“万事，总会有一个结局。”
娜丹低头沉默，忽又道：“若没有我，你根本也不会认识萧予清，他会娶乌云珠，他真正爱的人是乌云珠，你可知道？”
秦洛夕缓缓摇头，没有回答她的话。
“我可以阻止赵大哥，可我想，他出去了也好，总比待在这里好，就算中了毒，出去了还有贾通，无论怎样，总还有条活路可以走。我想死，可我连撞墙，上吊的力气都没有，我不想亲手杀了我的孩子，所以才想让你动手，结束这一切，你可知道？”
娜丹浑身一震，咬牙道：“你死了这条心吧！你们的命都在我手里，我想你活，你就死不了，我想你死，你就活不成！”
她大步走了出去，狠狠甩上了门。
秦洛夕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到床边躺了下去，她现在不冷也不饿，看样子短时间内也不会毒发，心里也很静，一切看起来都像是暴风雨前的静，有些静到绝望。
她还是照例整了整心情，温柔的和肚子里的孩子说了一会儿话，闭上了眼睛。
意想不到的是，此后每天，娜丹都要来进她的屋子，让人给她送饭，然后再和她谈话，有时候甚至一天有两三次。
谈话的内容，无是乎都关于萧予清，甚至会波澜不惊的问起他这几年的生活，问起乌云珠。无论秦洛夕或指责，或愤怒，或平静，而娜丹，却不再动怒，当然，往往说到后面的结果都是不欢而散，娜丹却也没有把她怎么样。
这两天娜丹再来，她便懒洋洋的不再开口了，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想安然的等待命运。
秦洛夕有些无法理解，开始怀疑起这个女人是不是真的娜丹，她还是那个心狠手辣的娜丹，还是那个把两个孩子吊在山崖上，砍断手指的女魔头吗？
后来一想，可能她只想和别人谈论萧予清吧，只想让别人觉得他们是有联系的，不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她忽然发现，一个女人再狠再毒辣，也有弱的一面，爱情能让人起死回生，也能让人堕入深渊，娜丹，就是最好的例子。
自从知道了自己的孩子还在人世且过得很好，怕心里也是有些矛盾的，正像自己想的那样，娜丹嘴上说着恨，心里却停止不了爱，她对别人再狠，始终没有对萧予清如何狠过，要恨，也都发泄在他身边的人身上。
只是不知道经过几天这样的和平共处之后，接下来会是什么，这几天的时间，就好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虽然让人暂时安下了心，暗地里却忍不住瑟瑟发抖。
秦洛夕从床上吃力的起身，坐在床沿上，慢慢拢了拢头发。
今天，已经是赵旭日走后的十二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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