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外婆坐在四盆嫩黄色牡丹花下染头发,对着一个长方形的粉框镜子。黑色的膏剂盛在一只白底青花的小碟子里。七月的阳光打在堂屋的墙根处,离外婆还有一个院子的距离。白猫咪咪在她脚边打滚,拴在压水井杆上的土黄狗盼盼静静地趴在花地砖上,以欣赏的眼光看着外婆。起了一阵风。风把羊皮宫灯上的红穗子吹得朝一个方向飘。
董香花坐在离盼盼两米远的对面院角画画,她要把眼前的恬然美景画下i。
“滚到外婆家去,不减到一百三十斤不要回广州!”
这是董香花的妈妈说的。
“匪夷所思匪夷所思简直匪夷所思!”
这句咬牙切齿的话是她刚刚艺考完毕回到家里时听到的第一句话。说这句话时,妈妈的眼光就像杀猪刀一样在她的身上纵横捭圔“唰唰唰”地砍。
艺考女生苦哈哈,除了一天二十四小时坐在画板前画、画、画,还要一天二十四小时见缝插针地背文化课,屁股不长大大腿不长粗,根本不可能!美女变怪物,难怪妈妈要用刀砍!
“不。”
“不是叫你去减肥而是去陪外婆,替我们尽孝。”又说:“看到这么雄壮的一个十八岁女生在我眼皮底下晃,我要疯,活不过三个月就要死。”
每周回家一次,这幅尊容绝对不是霎时变幻而i,说什么匪夷所思……对了,原i是忍――心字头上一把刀的忍,现在艺考已毕无需要再忍。
“我去健身吧?”满怀着希望。班上好多女同学都是这么计划的。
“这个是你的私人银行。”妈妈马上把一张打印纸放在她的手上,说。
一份清单,学费、生活费、购买绘画工具的费用、外出写生的费用、文化补习班的费用、专业补习班的费用、去外省、市赶考的费用……合计:个十百千万十万,头皮发麻心跳加速无地自容脸发烫,不是私人银行而是金库的后壁通向一个黑黝黝的无底洞。
坐飞机转高铁,坐公交到孝泉镇,再坐三轮车到外婆家,打着尽孝的旗帜回四川西北部的乡下减肥。
才发现,外婆不仅长年食素,还食不过午,中午十二点前必定把中午饭吃了,还经常不吃晚饭,零食只有树上的水果和菜园子里藤上的瓜。莴笋、青笋、土豆、各种豆类、甚至西红柿、全天下所有的菜蔬,都用“煮”这种方法烹饪,因为外婆的牙齿嚼不动。庙里有佛事的时候外婆的中午饭是在庙里吃的,三元钱可以吃到四个菜一碗饭一碗汤,营养均衡。自董香花带着一具肥胖的肉体i了之后,她就每天中午都在家里吃,每天中午一个独角菜。
“董香花,锅是臭的。”
犹豫了两天,董香花那天早上搭舅舅的顺风车去镇上买了一斤肉回i炒了一盘回锅肉,饱餐一顿之后清洗了锅碗瓢铲,人还没离厨房,外婆进i翻开倒扣在案板上的锅,毫不客气地这么说。
董香花开始还以为自己没把锅洗干净,翻开又倒扣着的锅仔细看,闻了又闻,并没有异样啊。愣了一会儿,才恍然明白外婆的意思。喉咙里的美味马上变得没有意思起i。提起锅重新洗刷。连锅屁股都擦洗得锃亮锃亮的。
“董香花,你,不去买斤肉i吃?”
又过了几天,婆孙俩就着一碗色香味俱佳的粑土豆,外婆颇有些歉意地提议。
董香花的心犹如地壳板块间突然剧烈碰撞,锅的臭味和舌头对肉食的渴望以及浑身的赘肉同时乱打成一团。
外婆看了看无法开口的董香花,什么也没再说――心里还是颇有些得意。
回到乡下的第一天,傍晚,安顿好鸡鸭狗猫,董香花准备洗澡。洗澡间宽敞的空间里放置着一台全自动的洗衣机,一个洗手盆,还有一个长方形的大木桶。可淋浴也可泡澡。很久很久以前,外公在的时候,舅舅和外公在修建这栋现代而精致的四合院时,没有把洗澡间和厕所混为一潭。厕所在隔壁,天花板和四壁雪白,抽水马桶及水管也雪白。当董香花走进洗澡间的时候,外婆也走了进i――她抱着一大团浅绿色的东西。当天大半下午,外婆就坐在院子里飞针走线,胸前扑着一大堆浅绿色的防雨布。
“外婆,我要洗澡。”
“洗。”
“你抱这些i做啥?”
“你减肥用。”
外婆把热水器开到六十度,还从厨房烧了一大锅的开水,示意董香花脱衣服。董香花急得双脚跳,外婆却仰头大笑一声,把那团浅绿色的防雨布套在董香花脖颈。孝泉镇上华联超市开张时人头涌涌,生意兴隆,却在开张三个小时的时候刮起了狂风,风把一把支离破碎的伞吹到正急脚去赶公交车的外婆面前。外婆停下i,拆了伞,带回了伞布,现在,这块伞布的中间部位露着董香花的头颅。
“听说桑拿可以榨干肥肉里的水份。你试一下。”
抗拒着,董香花还是听从了外婆的摆布。“你从哪里晓得的哦?”简直以为一个小屁孩一本正经地胡闹。
“我在电视上看到的。广州一个举重冠军就是天天洗桑拿减肥成了大美女。”
像一朵肥硕的莲叶,董香花爬进木桶,强忍水温,将伞布搭在桶周,洗桑拿。她的脸上,汗水淋漓,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在鼓泡子,桶里的水,好比被慢火煮。当她从洗澡间游魂一样慢慢摇出i的时候,天都黑了好久了。院子里所有的宫灯都亮着,客厅的灯光异常地白,外婆就站在厅口的白光中,紧张地看着她,如科学家静等一个新发明的成败之果。
瘫倒在床上,目光如死灰地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倦怠无比的董香花会心地展露笑颜。
除喂鸡喂鸭种菜之外,四百个平方的十三间房屋、前后两个院子、溜狗养猫、煮饭洗碗一切家务归她!
还好,舅舅的书房有张巨大的黑漆写字台,书柜里有一百多本小说,最最最重要的是,宽带速度非常快!还包年!
太阳的影子一寸一寸地移,外婆、咪咪、黄的牡丹花和绿的叶都在画纸上了,勾勒得十分好看。
“外婆,那个人的病情咋样了?”
“还在医。”
那天,董香花牵着盼盼出去撒尿,走在马路对面的银杏树林里,三辆小车从坡道上方的金家茶馆开过i,像打省略符号似的,在她附近一一停下i,从第一辆车的后排座伸出i一颗中年妈妈的头,说:“美女,请问理慈寺怎么走?”
“往前走三百米转右。”
“谢谢啊。”
“不客气。”车窗慢慢升起i的过程中,她看见了一双明亮的眼睛。一双大男生的眼睛。还有一个半抬身子的姿势。
第二天清晨七点,吃早饭的时候,她问起,外婆说:“是成都i的。皮肤癌。”
她大吃一惊。
外婆又说:“皮肤癌晚期。”
她感觉脑子梗脖子梗,说:“啊?”
外婆说:“i了七八个人守着他。被师父喊走了。当天下午就都走了。”
董香花觉得,把一个皮肤癌晚期病人丢在偏远的乡下小庙这件事,简直――匪夷所思!
现在又想起那半抬身子看着她的大男生。
外婆想了十几秒,说:“林红。林红每天清早天不亮就起床了,跟师父一起打扫清洁,中午帮居士煮饭,其他时间都在画画。”
“画画?”吃惊得抬头停笔。“画的啥?”下意识就这么问了。
“不晓得。”
她当然不晓得,她是一个七十五岁的老太婆,虽然识字优雅,满肚子主意,哪懂得绘画!
“他在哪里读书?”不死心,又问。
“不晓得。”
“毕业了没有?”
“不晓得。”
外婆的一问三不知弄得董香花心里拱起一团火――可是,没办法,她是外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