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源回到客栈,仔细盥洗,弹冠振衣,精神一爽。他心翼翼从衣施领口处拈出那幅黄绫圣旨,细细又念读了一遍,心中暗暗盘算今日该如何出场。
早膳甫毕,见柳兵曹带领八名军健进来客店找长源,说是薛校尉有请。长源道:“来得正好,我这里有急事,也正要去找薛校尉。”
长源叫起了蕴秀,二人随柳兵曹走出客店门首,猛见对面的九霄客店门外,站着那两个锦衣,正在探头探脑朝这边张望,见长源被柳兵曹一干军健拥护,没敢动作。
蕴秀一路上还在梦中一样,等到了军寨辕门,才问道“长源哥哥,我们大清早的来军营干嘛?”长源道“你且莫问,只等着看这场好戏把”蕴秀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完全不似昨日愁眉不展,心中已知长源定是已经寻得上清珠,欣喜不已,乐得看这出好戏。
薛威正在操演军丁。见长源进来,便匆忙撇了令旗,叫一个参军代理,笑迎上来。寒暄毕即引长源上来堡楼衙厅,柳兵曹行礼率众军健退下。
不待薛校尉说话,长源道“薛校尉你立即在军寨内外升起杏黄大纛,宣布皇上钦差驾到。”说着从衣袖中拿出那黄绫圣旨铺在书案上。
薛威伸脖颈一瞥,黄澄澄只觉晃眼,及定睛细读,不觉汗流浃背,两膝一软,扑地跪了下来。
“卑职不知钦差大人驾临,失于迎拜,死罪死罪。”说着捣蒜般磕起头来。
长源和颜悦色道:“薛威,今日本官奉皇命来此,只是办理一桩公案,你悉心奉公,勤勉本职,不必惊慌失措。
蕴秀道“薛校尉,别只顾着磕头了,立即去备办齐全钦差一应的卤簿仪从,旗幡鼓乐。”
军寨内校场的大旗竿上很快升起了杏黄大纛,只有皇上或皇上的钦差驾临颁旨才可如此仪数。满营军士惊闻信息,一时个个噤若寒蝉,不敢有半步差池。
这里薛威立即备齐了钦差的一应卤簿仪从,旗幡鼓吹。自己也头顶兜鍪,披挂金甲。手执戈矛,腰悬弓矢,静立旁边听候长源遣派。
“薛威,你此刻即骑马去华清宫宣旨,着命翊卫中郎将赵国安和宫掖总管韦自高军营听旨。”
长源便暂用薛威的衙厅为行辕,建牙树旗,布置禁陛。顿时全营肃然,鸦雀无声。长源蝉冠衣紫、玉带皂靴立于乌木公案后,两名传者各持宝扇、印盒左右恭立。公案上燃起一尊古铜饕餮香炉,青烟袅袅。香炉在首安放一雕花金盘,盘内盛着黄绫圣旨。
辰牌正刻,赵国安和韦自高驰驱到辕门,恭敬下马,齐整了冠带进来营中谒拜钦差。
赵、韦两人拜毕,悚然跪在公案前,静候听旨。长源开言道:“皇上降旨,着本官来临渭镇华清宫,勘查国宝被盗一事。你们都是宫内的主管,身负护卫万春公主的重任。知今国宝被盗,你二人应得何罪,心中明自。”
两人战兢兢跪答:“卑职明白。”
“所幸皇德无极,神鬼暗助,本官身到,疑案冰释。今日本官拟偕两位同去华清宫中拜见万春公主并内承奉雷太监,当面剖析,勘破此案。”
长源乃命启驾进宫。一顶八人抬大轿坐了长源和蕴秀,赵国安、韦自高跨上各自的雕鞍骏马,禁军牙骑护卫,卤簿仪从齐整,两队鼓乐前面引导,浩浩荡荡向华清宫迤俪而来。一路花炮轰击,鼓乐声喧,街上百姓哪敢仰视,都纷纷躲路而行。
早有飞骑禀报内宫,钦差领圣旨,少刻便要进来宫中,拜谒万春公主。万春公主大喜,心中明白李长源已寻回了上清珠,忙传命内宫所有宫娥、太监齐集在金玉桥下恭迎。外宫早已得赵将军军传今,大开宫门,等候接旨。
长源轿马进了华清宫正大门,接应礼仪毕,长源入了一彩栏画楹的轩,略事休歇,蕴秀直去了内宫,去把这里情形先行禀告万春公主。
长源喝了一口茶,顿觉精神一振,乃问道:“赵、韦两位可知有一个姓霍的时常宫中进出?”
赵国安摇头道:“从不曾听说进出宫中有个姓霍的。”
韦自高皱眉道。“外宫系赵将军巡查,卑职监督,却从未放过一个姓霍的进来宫中。内宫由雷公公掌管,金玉桥里边的事我们不尽清楚,出入也别有门径。”
“韦总管手下的锦衣,近来出外勾摄公事可是穿的黑衣黑裤。”长源又问。
韦自高答道:“卑职手下的锦衣从不穿黑衣裤,近来也不曾有什么差遣。对了,昨日里边赫主事,曾向卑职借了四个手下去使唤。”
“韦总管说的里边,可是指内官承奉雷太监?”
“回钦差大人言,那赫主事正是雷老公公手下的,故不好推调。照例锦衣是不准借过去的,伏乞钦差降罪。”
长源心中明白三分,又问赵国安:“四天前午夜,守卫宫墙的守卫有什么异常吗?”
赵国安追思片刻,乃答“是了,那夜夜半,内宫厨下失火,奉雷公公之命,宫墙城头的守卒曾分拨一半去救应。”
长源沉吟不语,又呷啜了几口茶,遂起身传命进内宫。
赵国安、韦自高引长源穿过几处水榭亭馆,回廊曲沼,一路到了荷花池边的金玉桥下,胖太监率四名黄门早匍匐在地,恭候钦差。
长源命众人在桥下稍候,他自己径去衙斋见雷太监。
雅致的衙斋滨临荷花池,静悄悄空无一人。一阵阵花香熏得人醉意微微。雷太监站立在水激雕栏边上,望着池中一丛丛冰清玉洁的睡莲呆呆出神。长源走到雷太监身后,雷太监乃慢慢转过脸来。
“李长源阁下,没想到转眼间已是钦差。”他的语气不无鄙夷。
长源拱手施礼道:“今日奉圣旨进宫,专程将上清珠奉回万春公主。”
雷太监鼻子里呼了一声:“阁下的大名,在京师时便略有所闻,年少聪慧,开元两朝宰相,张燕公和张九龄,都对你青眼有加,事事提携,老奴甚是领佩。阁下可自去内宫拜见万春公主,今番圣旨在手,老奴哪还敢阻碍钦差大人。”
长源正色道:“雷承奉,三番五次欲加害本官,不知缘何?”
雷太监淡淡一笑:“古人云事不说,往事不谏。事至今日,你我又何必细说。你看池中那边一丛结净无垢的白莲,今日一早竟枯萎而败,我便知道必有人事相应。一饮一啄,皆有前定,如今看来,此话不假。”
长源冷笑道。“举凡人萌想念,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随,故道是天理昭昭,不可惑欺。雷承奉不亦听说,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雷承奉不知自重,致有今日,不然谁敢对你大不敬呢?”
雷太监失声笑了:“自作孽,不可活。老朽前夜见了你,就知道会有今日,只是舍不得妨你前程,故不忍下手。老朽风前残烛,又何足惜,哈哈。我要去服药了,进内斋说话吧。”说着摇摆进衙斋,去书案抽屉里拿出一个紫葫芦,摇了摇,倒出一颗药丸纳入口中,又漱了一口香茶,囫囵吞下。
“李长源,赫某人就在后花园,莫要放过了他。老朽此去泉台,正还需个跟随服侍的,哈哈……”雷太监变了脸色,气喘吁吁,全身痉挛不止。
长源赶忙进衙斋上前扶持,雷太监已软作一团,瘫倒在地,眼珠儿翻白,挺了挺脖根去了。
长源回到荷花池金玉桥,传命薛威率禁卒,立即进后花园捕拿赫主事,并去水牢内放出王嬷嬷。其余人等跟随他进内宫晋谒万春公主,着令胖大监引导。
金玉桥里边早排列起宫娥、太监迎候,长源缓步走过金玉桥,众人拥着长源,迤俪刚到内殿玉樨下,万春公主盛服来迎。见她头上玉翠堆盈,玉坷琼佩,动摇有声,雪肤花貌,光彩射人,蕴秀服侍一旁,光彩照人,竟不输公主。
长源率赵国安、韦自高行礼毕,遂将雕花金盘高高举起。万春公主轻轻揭了那幅黄绫,只见上清珠晶光四射,灼灼逼人。万春公主心中好不喜欢,连连赞许长源,传命宫娥引钦差入内殿叙坐。一旁的蕴秀,含情凝视长源,脸上飞起一层鲜艳红霞。
长源简约地将上清珠一事的本末,禀报一遍,只是隐去了与云游道人降服蛇妖之事,又称:“公主殿下,吉人天相,洪福齐天。”
万春公主十分感激,说道:“李卿今日手除宫中奸佞,追回上清珠,我必向父皇力荐,为李卿述功。”
长源道:“不期能为公主微薄效命,已觉十分荣幸,岂敢奢望。”说着将那黄绫圣旨恭敬奉上,万春公主不觉眼热,心中益发敬佩。
万春公主早命御厨备下丰盛肴馔。午牌交尾,酒宴乃散,万春公主让蕴秀在宫中相陪,命赵国安把长源送回临渭镇。
长源回到临渭镇,拜别了赵将军和薛校尉,一人独自沿着渭水行走,心中庆幸上清珠完壁归赵,陷害太子和万春公主的阴谋终被他亲手挫败。这时不知怎么长源忽又想到了蕴秀,她聪明颖慧,解趣任性又肝胆照人,这两三日里,倘不是赖了她,处处时时鼎力帮忙,自己又如何能侥幸追回上清珠。心想万春公主与蕴秀年岁相仿,却一个如个笼中的彩鸟,锦衣王食,有人服侍。却没有自由,一味孤独,临到危难之时几无自救之力,其实亦一可怜人也。蕴秀恰如个林中的野雀儿,啼飞栖息,自由自在,好不快活。
正思想时猛见前面一株偃蹇的古松后闪出一匹老青驴,云游道人稳坐在驴背上,把一双眼睛细细瞅着长源。
“长源公子依旧这份穿扮,老朽十分敬仰。我早就猜到那一幅黄绫,不会将你的魂魄儿勾去。”
长源道“先生说笑了”
云游道人笑道:“老朽即日就要继续云游。今日这一别恐是形同参商了。不过,你也莫感伤,须知世上事都属前定,神仙帝王、倡优乞丐莫不如此。能看破这一层,便进一重境界、登一重天。”
长源笑了:“世上事有缘的,并非没有,但不必事事有因果。先生言语行止如此,必是个翻过筋斗、经几番沧桑来的。”
云游道人解下自己的葫芦,递给长源道:“足下如不嫌弃,留下也好做个留念。这葫芦之妙,便在‘空’。足下莫以为这‘空’便是无,不足用。《南华真经》载言,车有幅毂,乃有车之用;室有户牖,乃有室之用。其之所以有‘用’便在‘空’之一义。”
“为人之道也如此,将那荣华富贵看作浮云一般,也是仗了这一个‘空’宇。目空心大,方可荣辱两忘。世人熙熙,只争着一个利;世人营营,只奔着一个名。老朽看得多,那争得利的,终为利殒身;那奔成名的,尤如抱虎而眠,袖蛇而走,更是危险十分。名为公器。岂可以独占久得?只恐是大限一到,恨不能早挣脱。到那步田地,再悟得一个‘空’字,怕是迟了。你我即为同道,老朽今日送你这葫芦,也是送你这一字真经,切记,切记。”
长源谢过,去向马鞍后系了葫芦,抬头已不见了云游道人,不觉一阵惘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