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百姓同林燕，佛道邪魔汇清凉
少室山上有不少庙宇，每日黄袍光头攒动，山脚下香烛缭绕，各类理佛进香的善信是络绎不绝，可深入山谷中的这座梵音寺，却一向少有人问迹。而隔壁太室山东麓的黄盖峰上，自数百年前的秦朝就曾盖起一座巍峨雄壮的中岳庙，可虽然叫庙，却总有修真道派的高人们占在此地清修，做了个货真价实的清净道观，沿袭至今称为太极道，此时英才辈出，正是兴盛之极。
每日清晨，不管那光头们咄咄木鱼声如何回荡山坳，牛鼻子老道们只是盘坐山巅，自顾自吞霞饮露，念我的无量寿佛。每隔十年秋分，这山上那些穿皂衣佩黄符的太极道人，和山下梵音寺内的光头大和尚们，都会齐聚嵩山七十二峰的主峰峻极峰，开启那共参法门的佛道清凉大会。
这峻极峰位于老道们隐修的太室山，素有“嵩高惟岳，峻极于天”的古语。
今年秋分，又到了清凉大会的日子，大袍大袖的老真人们不是御剑光便是驾鹤鹳，直奔那峻岭高峰最有灵机的去处，早早占下一个清净处或是景致颇佳的蒲团、竹席。
可少室山脚各方大庙里的光头大师傅们，虽然每次都得上那些个道人的主峰，却不怎么在乎，始终老老实实地踩着破碎不堪的石板拾阶而上，最后到险峻处无路可凭，那为首的老僧也不在乎弄脏了袈裟麻鞋，就直踩着泥茬子往上攀，脸上却面无疲态，写意饱满，每到一峰总会微微一笑，领着众僧一同面向茫茫松涛云海，双手合十默念佛号，而那些作态高雅不沾一尘的道人们相较而下，就显得气了些。
群僧终于到达峻极峰顶半寸坪，早有一位身着白袍的老道人居中而迎，笑意盈盈道：“空晦大师上山这一路看风景、问苍生，真是好耐性，今年要是再输下去，你们梵音寺里的佛陀金身像就要被我们搬空喽。”老真人玄济说完，一边作势捋向那其实并不太长的三缕青须。
为首的老僧，虽然须眉皆白，却面色红润如玉，依旧带着平和笑意道：“玄济真人，不着急，前些年那几尊泥像，就摆在你们太室山，给那些个心猿意马的新弟子参拜参拜，正合我阐门广度众生的妙法。”
说到此处，老和尚摸了摸光头，笑道：“嘿嘿嘿，今年你们可得心管好三清祖师画像，若是输了出去，以后道士们在外头打架输了，可请不到祖师上身喽。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玄济毫不着恼，反而放声大笑道：“好好好，咱们大会之前，先手谈一局。老和尚，看看你的棋力可有长进。”
空晦双手合十，一躬到底道：“善哉，善哉，敬请真人赐教……”。
这一僧一道，倒像是在市井赌棋的耆耄老翁，言语寸土不让，丝毫没有那得道高人的风范。
峻极峰顶，半寸坪中，一僧一道，落座于棋盘两侧。
棋盘为石基，仅离地十余寸，却是一片赤红，与周围的土生青岩格格不入。若是细细查看，便能发觉这居然是一整块巨大赤岩，也不知如何被移至这数百丈高的峰顶，竟活活嵌入此峰顶数丈深，巨岩出土的表面被削切的异常平整，其中又有纵横笔直的细细沟壑十九道，成为一块大好棋枰。
传闻嵩山西南的襄城，以首山红石为名，背靠汝水，附近村落均以石匠为生，各类红石制品均通过水运送往各地，制成大物件供藏家玩赏，却从未听说能产有如此巨大的赤岩。
棋子倒没有什么特别，和尚只是从地上信手捡一些嵩山峰上随处可见的青白石，三指一拈一抖，些许石屑落地，便是一颗粗砺的扁圆棋子。再以二指一弹，这青石棋子便以一个轻微弧线落上棋盘，落地生根，稳稳占了交错之地。
道人就更显得精致浮夸，不疾不徐从袖中掏出一个紫玉盒，里面装的满满的黑檀棋子，也不抬手，一粒黑子便飘飘然飞起，落在棋盘一侧，与白棋遥遥相望。
两人手谈交锋十余手后，那石子与檀子，竟各自黑白为阵，形如两军对垒隔岸相望，这场面，不说是弈林名家、棋坛圣手，哪怕是初学棋理的私塾稚童，恐怕看了也要瞠目结舌。
这法号空晦的老僧却看来对棋盘内的无稽之谈毫不在意，目光望向峰外道：“老道士啊，我常年在山脚下念经，看你们这峰间云岚形貌一日间瞬息百变，确实美不胜收。只是，那些个东西，近日又多了些吧？”
对面端坐的正是玄济真人，仍是摆着一番神仙气象，徐徐撸着长须道：“本教在此镇守百余年，掌教都已换了一十四任，换做十年前也不是我在这里与你论道对弈了。”
这平日里气定神闲的老道似乎有些感伤：“汉王庭国祚四百年殆尽，邪佞祸乱朝堂，我看洛阳城上空气脉早已是散碎不堪，纵横错乱，远无往年巨龙一柱冲天、遥领四方气运的恢弘气势。而这峻极峰底的诡异东西出现的更为频繁，早年我三任掌教师傅、师兄一去不归，只得由我这不才的老道继续挑此重担，近十年来又有几次大战，山外看波澜不惊，谁能知道贫道两位师兄弟与一干弟子，此去又是气机全无，虽然新近三年东海与南疆的宗族同门送来不少惊才绝艳的好苗子，只可惜时日尚浅…”老道说到此处语气稍显激烈，便一下子默不做声，再无刚才至圣先师的风貌，只是顾自沉吟不语，峰顶突然一阵沉默死寂。
空晦却仍未收回视线，仍是贪贪地望着峰外美景。只见这老僧虽然长眉全白，但眼神中却是流华异彩，似能保罗万象，看透宇宙未来。若是此时身居峰顶凭崖俯瞰，西有少室侧立，南有首山对面，前合颍水汇流，北探黄河如围，一片片群山大河，峰回壑转，奇石参差，确实是秀美壮丽有兼，令人心旷神怡。
老和尚眼中精光四射，目力自此远达洛阳，似乎想将这壮美风景都装进眼里去，一面略带激昂地沉声说道：“只记得你我自年轻时便参加这清凉大会，这峰顶英才辈出，斗法激辩，意气风发，还记得那时师傅师伯都还在轮值，咱们只需几个拈花僧下去，不但能全身而退，竟然还带了这大块赤岩回来。”
说到此处，他低下头，轻轻抚摸了一下身前的奇异巨石，语气却渐有凉意：“可待到十年前我寺值守时，便已凶险万分，空嗔师弟当年的境界已远胜于我，可是十八无相僧最终竟然只得他一人重伤返回，至今修为全失。”说罢，终于眼睛一闭，兀自养神。
此时，玄济见状，索性一拂袍袖，石台上的棋子便踪迹全无，微微一笑，低声打岔道，“这些不说也罢，法王寺本次若还是无力轮值，此次清凉大会早早认输便是。不过，咱们俩这几十招神仙手，可不能被我们那紫云道士偷看去，我这位师弟道法没啥进境，整天钻研五行易理与这棋盘纵横之术，几近痴狂，要是被他瞧见，怕他悟不出其中玄妙，更要走火入魔了。”
空晦却是猛一睁眼，一脸肃然，“正是，正是，别说紫云，若是被世人看去棋中这般繁复宇宙大道，也定要惑乱心智，罪过罪过，普度众生清心正道当是我佛慈悲”，说罢还长颂一声佛号。
那紫云真人见掌教师兄提到要跟大和尚下棋，一早就问自己借了玉匣檀子去，说是要好好端一端中岳庙无量神仙的气派，便知道此事不妙，只好远远躲在峰下卢崖瀑布一侧求个清净，此时却没来由的觉得鼻子一阵发痒，哀叹一声：“无量寿佛，这二位不愧是此山的佛道魁首，脸皮厚度，远胜峰顶的异界赤岩，别说凡俗的刀锤毒霜，哪怕是九天仙家真人的真火天雷，我看也破不得分毫。”说完，好像还有些心虚的看了看峰顶，赶紧闪身而逝。
青峰穿云，虽值秋时，烈日当头，尽洒在峰顶半寸坪。
群僧群道，瞬间纷纷如青黄白紫流星窜日，汇集峰顶四处，济济一堂。
清凉大会，不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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