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男子的嗓音与发声习惯,仿佛天生为重要的颂誓场合而存在。
他们虽然来自不同的种族,吐出不同的字音,但不论是否本族的听众,都能从那高亢洪亮而不尖锐刺耳、抑扬顿挫而不曲意造作的唱颂中,感受到一种神圣浩荡之气。
大唐兵部尚书、平凉盟会副使崔汉衡,微微阖着双眼。
闭上眼睛,似乎有助于更好地欣赏声音。
崔汉衡聆听着大唐颂盟官口中徐徐念出的盟辞:社稷如一,亲如舅甥,各守本境,烟尘不扬,乡土俱安……
接着,他又听到了吐蕃颂盟官的高唱。
崔汉衡在唐蕃之间奔波多年,精通蕃语。不过,他也第一次觉得,吐蕃语原来是如此高贵美好。
他感慨,又有些享受自己这番澎湃的心绪。
自大唐神龙二年以来,到如今贞元三年这次平凉会盟,八十年间,唐蕃共计和盟九次。不消说,前头的八次,都最终以双方再度开战,而宣告了毁盟的结局。
崔汉衡出自博陵崔氏,对于官袍本身颜色的变化,他虽也会心花怒放,但很难如那些寒门子弟般狂热地追求。从崔郎到崔公,从青春到白发,他更希望得到的,是自己从事的唐蕃睦邻交往修成正果。
此刻的崔汉衡,有一种一切艰辛皆值得的恢弘苍凉感,仿佛已经看到,后世史家中,再吝啬美言的执笔者,也会心甘情愿地写下对他的赞誉。
两边的颂盟官都念完盟辞后,一头青黑色的健硕牯牛,和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四蹄皆被缚住,肩背处则由藤绳绑在木板上,由唐蕃两边的壮汉,分别自盟坛的东西二侧抬上来。
尖刀刺入,牲畜突然爆发出的尖利哀嚎,以及自它们脖颈动脉处喷射而出的鲜血,那比烈日更刺目的颜色,仿佛再次证明了两大帝国盟誓的成色。
仆从们立即上前,训练有素地接起一碗碗鲜血,再鱼贯捧到所有有资格站在盟坛上的唐蕃使者面前。
阿眉饮了一口牛血。
新鲜的畜血,并无几分腥味,温热略咸,甚至比酪浆还更容易入口些。
阿眉的目光,跃过血碗的边缘,看向对面的唐将,以及坛下的百来名从官,和更远些的身着常服的唐人禁军。
众人终于饮尽了牛马之血后,吐蕃大相尚结赞率先举起双臂,作了一个敞开胸襟的姿态,竟然用堪称发音纯正的唐语,朗声道:“唐蕃甥舅,血浓于酒,贞元和盟,永无沦替!”
“贞元和盟,永无沦替!永无沦替!”
高呼声立时知趣地响了起来,从坛上到坛下,此起彼伏,欢然动人。
浑瑊也仿佛松了口气,继而又记得还有一桩事似的,侧头问着崔汉衡。
与此同时,立于尚接赞身后的阿眉,缓步上前,向浑瑊道:“唐蕃两国,皆尊佛门,兴佛证盟,方得各方宁谧安乐。有请浑公,移步佛幄,随我焚香祈愿,共证今日盟誓之坚!”
“唔,好,好,老夫正向崔尚书问起此事。”
(ex){}&/ 他看到,佛幄中走出一位似乎是僧侣的人,向唐蕃两方致意。阿眉与唐使随着僧侣进到佛幄中。
蒙寻的心嗵嗵地剧烈跳起来。
他刚刚揉了揉酸胀到流泪的双眼,就听到旷野间骤然响起惊雷般的鼓声,和来自吐蕃军队的特有牦牛角的号音。
西边的沟壑梁垣间,伏兵应声杀出。借助于战马的速度,埋伏的吐蕃军,很快就逼近盟坛。此前陈兵于坛西的吐蕃步兵,立即往南北两侧移动,让出一条足以令奔马继续畅行的通道。
唐人一边,最先出现反应的,是那几十名骑马的游奕。他们几乎在鼓声刚刚响起之时,便毫不犹豫地往泾河的下游奔去。
而其他唐人,无论是盟坛上的官员还是盟坛下的从人,再到东方列阵的两千禁军,顿时陷入混乱。他们呼嚎着,如被狂风挂得晕头转向的落叶般,四散翻滚。
片刻之后,他们的翻滚似乎有了些方向。
东边,东边的营地有马匹。那是最好的逃生机会。
但吐蕃骑士已经赶到了。呼啸了大半天的狂风,此时终于被兵刃的叮啷声和惨烈哀叫的人声压了下去。
蒙寻噌地立了起来。
因为接下来的情形,令他更紧张。
佛幄中,浑瑊和另一名唐人官员冲了出来。他们手上有白光闪过,或许是腰间的佩剑。
小股吐蕃骑兵极为果断而明确地往佛幄驰去,对浑瑊志在必得。再久经沙场的老将,如此情形下,也如网中之鱼,反抗不过是螳臂挡车。
然而,包围过来的吐蕃骑士里,带头者突然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掉下了马。
浑瑊立即一跃而上,驱动着马匹,向东南方向稍显稀疏的军阵口子急奔。
他身后,那名随从的唐人官员还试图奋力阻挡追兵。
但真正起到阻挡作用的,是阿眉。
蒙寻震惊地看到,随后冲出佛幄的阿眉,在混乱中翻身上了一名吐蕃骑士的马,往浑瑊追去,却明显放慢了马的速度。她身后的吐蕃骑士,不敢超越公主,只得也慢了下来。
而盟坛方向,居高临下的吐蕃人过了一阵才似乎意识到异样,开始向奔命的浑瑊放出箭矢,奈何箭矢与石丸的射程都太短,浑瑊又本就是铁勒部的胡人出身,骑术何其了得。胯下的骏马带着他,像一颗流星般,驰出了血肉交迸的战场。
阿眉在这时候突然掉转马头,往盟坛东边跑去。
她的出现与号令,显然令正在追逐和杀戮唐人官员的吐蕃骑士受到搅扰。
渐渐地,骑兵的冲击停了下来,众多头戴纱冠、身上的朝服有红有绿的唐人官员们,站着被围在中间,而不是成为黄沙上的尸体。
活下来的人里,就有大唐平凉盟会副使、兵部尚书崔汉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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