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都的夜晚华彩流霓。
枫北山庄,临山傍水,政客世家们的住宅所在。
苏家。
已经历经了几代的风雨,砖石结构的老宅依旧屹立在原处,不动声色地彰显着苏家多代积蓄而下的底蕴。沉稳,古朴,却又隐隐地透着让人心惊的气势。
二楼书房。
上好雕琢出的红木质地的古式书桌,桌面上那些因着前代家主长久使用而留下的深深浅浅凹槽刻痕,一笔一划都清晰地留在这张古旧桌面上。
而能够拥有这处书桌的主人,就是历代无数苏家族人费尽一生都渴望登上的家主之位。
而现下,正端然坐在这处书桌前的人,就是如今锦都检察院的首席大检察官——苏半城。
身上是一袭精致剪裁的改良版本的华氏西装,虽然年岁已然不再年轻,但,那种眉宇间自然彰显而出的历经岁月沉淀下的沉稳凝练,却是天然地让人自心底生发敬畏之感。
“这次港城的事,你怎么看?”抬手,落下一枚白子,苏半城些微抬眸,淡然瞥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手中执着一枚黑子,目光落在棋局之上若有所思的人,语气微深,“边烨下令,国情院的人已经出动了,但陈井的下落——”
“父亲也觉得,陈井的飞机忽然在公海海域上空失事的消息在此时传来,太过蹊跷了。”苏宸开口,却不是疑问的语气,“就像是,故意做出来给我们听的一般。”
陈述句式。
“还要等国情院的人出最后的调查结果。”苏半城的语气淡然无波,似乎并不很在意,“不过就目前章家那子传回来的消息,我倒是没想到,这个陈井犯下的事,倒是比我们预估得还要出格。”
“纵容自己手下的人走私毒品,借助政府举办的慈善拍卖的方式正大光明地洗钱,将以政府和企业联合开设的孤儿院里营运成权色场合,长得好看的孩子用作讨好的工具。而死去的孩子,买卖器官。比起这些,收受贿赂倒真的算得上是事了。”苏宸淡然地数落着今天白日里他们开会时在那张长桌上看到的由章文昊传回来的厚厚一沓的罪名文件,眉头却是半点都不曾蹙起,依旧是先时那般波澜不惊的模样,“当然了,最关键的,还是他联合境外势力,试图分裂华国的政治版图。试图让港城独立——”
提及这个,他却是些微地勾起了唇角,抬手,动作干净利落地在棋盘上落下黑子,对上对面自家父亲的眼眸,语气微动:“这个,就是触及锦都中心政局的致命底线。陈井,他这就是在玩火。”
“估计夏至宏的车祸,也和他这位好女婿也脱不了干系。”苏半城眼睛微眯,继续盯着棋局,从容落子,沉声开口,“若是陈井真的死了也就罢了,但,若是他不死——”
“国情院的人,效率方面,父亲还是不必担心的。”苏宸抬眸,短暂地对上视线,随即再度低下头去,神色淡然地凝视着棋盘,唇角似有似无的笑意,“这回消息方面,完全不封锁,每日不间断的报纸和电视频道的持续报道,港城底层的民众中间已经起了极大的议论,上街□□请求将陈井送到大陆处死的言论声已经越来越高。而港城市民对于港城政局人士的信心,在近期的民调中,也达到了港城回归以后历年来的最低数据。父亲觉得,这次的新任市长,会是谁?”
“周光庸是个不错的人选,他和目前锦都的周家本家还算是有着一定的联系,不算家族边缘性人物。而他之前选择去港城,现在看来,倒原来是周方弼那个好狐狸提前就布置下的一步隐棋。”苏半城唇角勾起稍许的弧度,把玩着手中的棋子,落子,你来我往,“周光庸和大陆方面的关系亲近,不论其他因素,但是政治正确性的角度而言,他也是最合适的人选。何况,在这次调查陈井等一众官员们的过程中,他也是明面上功劳最大的一个人。最新的民调里,支持周光庸成为新任港城市长的支持率可是已经高到了八75,这个数据,足够说明问题了。”
“那父亲觉得,这次关于陈井等人的犯罪资料能够上呈得这么快,又是什么原因?”苏宸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涉及到这么深的内幕,包括那些资金、权色交易等往来的人员名单,这可是一张致命的护身符,按照情理,本不会是这么容易就拿得出来的,可现在,却是这么轻易地送到了锦都的会议室里,我们的桌前。这曝光出消息的人,很显然,是真的想让陈井死。”
“陈井的那个贴身秘书,不是说是在廉政署交代完内容后,外出的途中,就被人泼了浓硫酸么?”于这处,苏半城倒是不以为意,“知道了太多的人,总是更加容易抵达死亡这个所有人都注定好的归宿。她的死,倒是更加能够证明这些资料的真实性。而且,章文昊传回来的那些语音记录资料,你方才在会上的时候,也都清楚地听到了。我从来都不认为一个知道的太多的人,还能拥有一个多么圆满的下场,尤其是,她知道的,还是这么多肮脏的政坛内幕。”说罢,他手指平稳地再度落子。
这回倒是没有思量很久,似乎是估计到了他的落子位置,苏宸立刻跟着落下一子,倒是引得苏半城在看到他这一手的时候,之前一直静水般不起波澜的眸子深处,稍微泛起了几许涟漪。
“你的棋力,倒是着实长进了。”他轻勾起唇角,些微适意的弧度。
“父亲谦让了。”苏宸淡然答言,不喜不悲,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静神色,“不说港城,现下锦都这里的局势,父亲又是怎么看待的?”
“你觉得呢?”苏半城淡定地将这个话题抛回给了自己的这个大儿子,等待着他的下文。
“边烨这个总统的位置,明天的十月份,就是正式满了连任两届的期限。”苏宸垂着眸子,沉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边烨当年是以独立党派的身份参与的竞选,站在他背后的,一是边家所代表的军方势力,另一边,就是公主所在的王族势力。民主派和新立派,他都不参与争斗,双方平衡需要,才会共同选举他成为总统人选。这次他退位后,下一任的总统人选,势必,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说着,他抬眸,直接对了苏半城的视线:“上下两议院中,新立派和民主派的势力依旧不分伯仲,除却少数几个因着曾经旧贵族的身份能够以独立党派的身份保持着参议员的席位,大部分的,还是双方僵持不下。所以,明年总统大选的关键,那部分独立党派的人自然是拉拢的重点,但,最重要的支持来源,还是在于军方和王族。”
“不错,边烨能够在这个总统的位子上安稳地待上十年,军方和王族的支持,都缺一不可。若是他当初没有迎娶长公主,这总统的位子,可没那么容易坐上去。”苏半城赞许地点了点头,沉声继续道,“虽说王族名义上的最高人物是国王吴笠,但,目前真正掌控着王宫内王族实权的,还是亲王吴荀。若是我们新立派能够争取到吴荀的支持,这胜面,可就大了。”
“吴荀为人谨慎稳重,多少人都在暗地里千方百计地想要窥探他的踪迹,但最后都抓不到他的把柄,反而因此被他料理的人倒是不少。以他的心智,没那么容易,”想及这些年家族中私下调查搜集得来的人物档案信息,苏宸眼神中波光微动,但语气依旧保持着先时的淡漠,“这么多年,这位亲王也不曾娶妻,即便是我们想要从他的私人关系处下手,也没有具体的门路。”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这位吴亲王倒真是半点空子都不让人钻。”说着,他轻声微叹了一句,却不知道是想及了什么,随即又摇摇头,不再多言。
“想到什么了?”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苏半城微一挑眉,发问于他。
“吴亲王对其他王族中人的态度不冷不热,半点多余的面子都不给。但对于他的姐姐,倒是着实不错。”苏宸抬眸,斟酌着言辞开口道,“吴萱公主嫁给边烨后这么多年,每年的公主生日,不论事务多繁杂,都一定会推掉所有的日程赶往祝贺。我如果记得没有错的话,吴荀唯一一次在人前当面发火,就是因为有人在吴萱公主的生日会上闹事。当时不是差点要把军队的人都给调过来了么?”
“吴萱和吴荀——”一道提及这两个名字,苏半城若有所思,顿了顿,方沉声道,“他们毕竟是这代正统王族的唯二嫡系,先王后去世得又早,吴笠这个国王性子懦弱好色,要不是吴萱长久以来保护着吴荀,作风又强硬,当年那场变故,要被清算的,估计就要换成他们姐弟二人了。吴荀看重他这个姐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
“吴萱这个长公主,可不见得会比吴荀更好打交道。她的胆识和能力,就是放在我们这一辈人里面,也是无出其右的。”
“父亲,当年的宫廷变故,到底是怎么回事?”苏宸微微蹙起眉头,“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们所有人都不肯再提这件事情?”
“现在还不是你该知道的时候,等到你正式继承了我的位子成为苏家家主的那天,我自然会告诉当年的全部过往。”直直地望入他的眼睛,苏半城不置可否,快速地敛下眸子,抬手,落子,看着棋盘上已经快要填满的棋局,些微眯起眼睛,“看样子,这回是要你赢了。”
知道父亲话里的意思,苏宸也不再多问,跟着落子。
“我之前看新闻消息,云城近期出了一起性质特别恶劣的杀人分尸案。你回去后,记得适当地提醒一下阿雩那孩子,若是需要人手,记得打电话给家里。”苏半城看着此刻大局已定的棋盘,落下自己的最后一子,从容收手,淡然道,“算上他这些年积累下来的功绩,他这云城警督的位子,也是时候借着明年的总统大选,好好地提一提了。”
“父亲的意思,是将他调回锦都?”苏宸抬眸瞥了一眼,接话。
“你赢了。”看向这局已经结束了的棋局,苏半城沉声,稍微抬起头,对上对面他望来的视线,语调微沉,“你也是时候回到锦都,接手苏家本家的基业了。”
“……是。”沉默稍许,苏宸微微颔首。
“对了,我听下面的人说,你在云城,似乎和那位段家的二姐来往不错?”苏半城一转话题,语气中分明就多了几分玩味,望入他的眸子,似乎是在不动声色地审读着什么,但很快就又低笑了一声,低下头去,从容地将这红木棋盘上的玉棋子一颗颗地放回到玉罐中,似是有意,又似是无心,“苏家不缺那几分财。但苏家的门第,绝对不允许被辱没。段家这般的,即便是最后彻底洗白了,但只要是沾了一点的黑,三代之内,还是没那个资格入得我苏家的门,你明白么?”
“父亲的教诲,我什么时候忘记过?”闻言,苏宸微微勾起唇角,语气间几分不动声色的暗嘲,“父亲亲身说法,我自然记得明白。”
“这么多年,你还是过不去?”苏半城神色自若地望了他一眼,语气半分不起波澜,“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享受着底下的人一辈子都不可能想得到的资源。只要控制得好,适当的放纵,也不是坏事。情人终归只是消遣用的玩物,最后要看的,还是谁站在你的身边。”
“你娶的,不一定是你最喜欢的那个人,但她一定是你所有的选择中,可以实现利益最大化的那一个。”
“我当年和那些女人也不过只是逢场作戏,我没想着真的要伤害到绍玉,而且,那个私自去找你母亲的人,我也给予了对应的处罚。我以为,你早该想开的。”
“如果父亲的惩罚指的是将那个情人给送到那些投资方的床上被□□的话,我倒觉得,父亲在某些方面,还真是意外的仁慈呢。”苏宸对上他的眼睛,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地针锋相对,每一句话里似乎都藏着锋利的细针,随时准备着刺入人的心脏,“我是云城市长,自然,在云城里,也该是我的管辖区域。父亲的人,未免也将手伸得太长了些。我的私人生活,父亲若是做不到打理好自己的,还是别急着先来计较我的。毕竟,当年的事情,舅舅可是心知肚明。舅舅如今是云城法院的首席大法官,来日若是调到了锦都就任最高法院的大法官,这地位上,父亲可就当真要心了。”
“舅舅有多看重母亲,父亲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才是。”
“……阮卞和出任最高法院的大法官?”苏半城目光微凛,但随即却不知道是想及了什么,却是轻笑了一声,神色耐人寻味地看着他,“苏宸,现在这样看起来,你似乎还不该这么快就调任到锦都来。政局里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只要我们苏家和阮家建立在婚姻基础上的结盟还在,只要你和阿雩还在,阮卞和就绝对不会对我下手。只要你们冠上着锦都苏家这个姓氏,只要你们一日是苏家和阮家共同的血脉,我和你舅舅,就永远都只可能是一条线上的盟友。”
“何况,你应该清楚,你母亲对我的心意。”
“她的话,我记得,你记得,当然,阮卞和也记得。”
“……”苏宸沉默稍许,将棋盘上的最后一颗黑玉棋子放入玉罐,径直起身,向着外出走去,“父亲,一直以来,你所仰仗的,不也正是这个么?”
“仰仗着,母亲对你的爱。”
紧接着的是木质楼梯上响起的往下的脚步声。
他下楼了。
“少爷,您不再多留会儿?”传来底下金管家有些低沉的声音。
“不了,金叔,我先回国宾馆了,后日家宴的时候,我会再过来的。”
“恭送少爷。”
“……”
“绍玉……”喃喃着这个名字,苏半城仍旧坐在书桌前,抬眸,他望向对面书架二层上摆放着的那张合照,轻声似叹,“我们的儿子,长得,还真是越来越像你了。”
望出去,外处的重枫山寂静一片。
夜色深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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