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晴好的一天。
初微宫里，看着下处呈上来的公文奏疏，淡漠地浏览着其上似乎都是一般模子出得来的内容，伽晗稍许移开视线，放下手里的这本折子，轻声道：“克桑。”
“允。”身旁一直安静立着的人立时应声。
“你跟在我身边，有多久了？”伽晗淡然问话，似乎只是今日忽然间起了兴致，于是这般随意的一问。
“十年。”克桑沉声。
“是了，我记着，你就是十年前的圣月祭典上，所有人中唯一一个敢抓起那只蛊王的孩子。”似乎是想及了那时发生的事情，伽晗幅度地点了点头，轻声道，“后来，我记着，你便是被家族里的人送到了我身边罢？”
“是帝上愿意收容我。”克桑恭敬地垂着眸子，答言道。
“你的家族，是传承自昔年白音帝的血脉后裔，”伽晗淡然继续道，“说来，同样身为贵族，你们家族所拥有的地位和能力，也远比其他家族要更强。”
“且唯帝上之名。”克桑沉声道。
“你不必这般，我并没有质疑你的忠心的意思，”伽晗看向他，轻声，“克桑，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允。”克桑依言照做，抬起头，望向自己前面于位子上端坐着的人，望入那双清澈无垢的冰蓝色的眼瞳。
果然，还是，不习惯么？
在这样一双眸子面前，本能地就让人觉着自己的心事会无法被隐藏，所有的一切，都如在月光洒落的暗夜里，那被纯白色的光华所照得分明的时刻。
“你也听到神谕了罢？”伽晗启唇，轻声道。
“允。”克桑下意识地答话。
“是真的。”伽晗眼神淡漠，语气也是一如既往的听不出稍许的波澜起伏，“今岁的圣月，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可是帝上——”闻言，几乎是本能的，克桑脱口而出，素来沉静的语气，此刻也难得地多上了几分显然的焦急。
“你是担心我伽云么？”似乎是明白他心下的想法，伽晗敛下眸子，重新拿起手里的这本折子，定定看着其上的内容，若有所思，片刻，方轻声道，“即便是我离开了，伽云也不会再度陷入三百年之前那般的混乱。”
“那些贵族们——”随着在他身边这许久的时日，克桑很是清楚，伽云之所以能够维持着这许多年来的稳定的平和——
只不过是因为祭司和王族两边的贵族，彼此谁都没有把握完全地解决掉对方，而帝上——
并没有两边任何的出身，但却又同时巧妙地兼具着两者的共同特质，这样的他，双方都不会产生异议。
可若是这个平衡一旦被打破——
很容易就能够想见，彼时，这些贵族们会为了争夺权力再度流上多少的血。
“神谕里已经说明了，容国会结束这天下乱世的分割局面，”伽晗轻声，道，“我写给容国帝王的请容书，想来，此刻已经到达容国帝京了。”
伽云和容国彼此路途遥远，若是如此——
他一定是及早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点！
“帝上！”克桑还是无法接受，“您早就已经这么在打算了么？！”
“克桑，在你心里，我是人，还是神？”些微地轻笑起来，眉宇含着笑意，伽晗看向他，问道。
“……”克桑一时间无言。
其实，对于被伽云子民奉为神的舒明帝，当初的他，却是不相信的。
在伽云这边深深根植着宗教信仰的土地上，他从就因为独立于他人的反叛精神而为父亲所深深忧虑。
他一直认为，在神族这个标签几乎已经就要成为一个王权和神权的象征符号的时代，不可能真的还会有何许存在着的真正留着神族血脉的人。
从听闻着这位舒明帝的名字长大，他一面是好奇的，一面却又存在着质疑和不信。就算是神族，本质上也是人，真的，就能活上这许久的岁月么
心底里甚至于一直都有着一个念头，或许，其实这个舒明帝也是假的。
但——
十年前，十五岁的他第一次参加圣月祭典，看到祭台上那一身雪白衣衫，在风中从容立着的人，还有，那双澄澈的冰蓝色的眼瞳——
他就知道了，是存在着的，这位舒明帝，他是真实的。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还留有何许神的血脉的话，就只可能是这样的人。
也就是那一次，他为祭台上那个一身白衣的王所注意到。
他离开了家族，舍弃了家中富贵安逸的生活，选择跟随着这个人的身边。
伽晗——
十年的时间，自己从十五岁变成了二十五岁，时间一直都不曾宽容地在每个人的身上都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可是，唯独他，唯独伽晗——
他的容颜，始终都不曾变过。
或许，他真的是神派来拯救伽云的人罢。
“……王，一直都是我心里的神，”沉默良久，克桑终于回答道，“也同样是伽云子民心目中公认的神。”
“那么，我所做的一切，你就不需要去怀疑。”伽晗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淡然道，“容国会一统天下，这一点，我一直都是清楚的。我之所以会守护着伽云直到现在，就是在等着这一日的到来。”
“我只希望，能够在我的努力之下，尽可能地减少这个过程中，伽云子民为之流出的鲜血。”
“……允，克桑明白了。”不再想要反驳什么，看着他这般淡然而又笃定的神色，克桑就清楚地知道，这不是自己所能再去改变的。
“容国的军队，想来已经在前往的路上了，”伽晗从窗户望出去，看着外处廷中流转着的灿烂色彩的阳光，语气微深，“但是，在他们彻底进入这里掌控住局面之前，我需要有人帮我暂时管理伽云的安宁。”
“……”克桑静静地听着，并不多言。
“克桑，在我身边这许多年，你的能力，我是相信得过的，所以，在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就要有劳于你了。”伽晗并没有回首看他，只是望着外处，轻声道，“帮助陈容与，稳定伽云的局面。”
“百姓那里，有着我的威望和先时的神谕在，他们不会不遵。所以，剩下的需要另外注意的，是贵族。他们的野心更大，而对于神的虔诚却少，若是他们动乱，势必伽云不能安宁。”
“允。”克桑颔首。
“那些日子里，你要好生地辅佐陈容与。”
“允。”
“圣月的最后一日——”伽晗收回视线，重新放回到面前的折子上，轻声，喃喃道，“终是，到底就要到了。”
圣月最后一日。
当血红的夕阳落下的时刻，月顶王宫，最高层，几万人一道安静肃穆地等待着。
他们一齐解开自己脖子上的雪白丝带，将至缠在额头之上，随即齐齐地跪倒一片，双手覆于其上，安静地祈福祝祷。
在最后的祭舞开始前，这是必需的仪式。
伽云的贵族们靠着祭台的最中心位置，随着一道祈祷。
祭台上还是空白的一片，并没有看到任何的人。
千夙幽湖。
紧挨着结界的周围，同样是密密围着的人。
他们都一道耐心地等待着。
帝上会从这片浸染着血气怨念的湖泊中出来，净化这里已经积蓄了百年的死息。
他们都不敢靠的太近，只是安静地观望着。
阳光彻底消失的一刻，原本还平静的湖面之上，此刻却是在瞬息间就翻腾起了汹涌的黑雾。有怨灵在其间嘶吼喊叫着，不断地冲击着湖边设下的这处结界。
那刺耳的声音，几乎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心下一寒。
此刻，深深的湖水之下，白骨堆上。
被包裹在一层无形的光膜之中，隔开了水。
伽晗依旧是素日的一身白色衣裳，只是与先时不同的是，这回，他的衣物上，却是显然地多出了用冰蓝色丝线绣出的曼珠沙华的图案。眉心，一朵颜色浓艳的血色的曼珠沙华。
她也一道站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定定地望着脚下这处高高摞起的尸骨。
堇紫色的瞳子，身上纯白的衣裳，用堇紫色的丝线，一般的图案。
面上也是一样的打扮，眉心的曼珠沙华，美得让人惊叹。
原本是女子之身，素日是男子打扮，可今日这身打扮，却是一时间难辨男女。
不是言语，而是精神意识上的交流。
“太阳下去了。”伽晗看向她，“死息们，开始暴动了。”
“我们，开始罢。”定定望着他，她颔首。
两人一道转过身，彼此相对而立，手指交缠。
冰蓝色的眸子，堇紫色的眸子，一道，阖上。
冰蓝色、堇紫色的光点，一点点地从他们的身上涌出，散落到其下的尸骨之中。
片刻，像是一直被压抑着的力量终于得到了解放，浓烈的死息瞬间从下处张牙舞爪地疯狂涌出。
“嘭——”外界，结界上，撞上而出，制造出巨大的声响。
看着这一幕，所有人几乎都本能地倒退了一步。
面前，此刻所上演着的这一切，实在是太骇人了！
浓重的黑息中，靠着结界的位置，一个个可怖的面容浮现而出，就这般紧紧地贴在其上。
“兮魂神啊——”有的人已经害怕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不敢再看。
就在这时，结界表面，浮现而出无数闪烁着的光点。
冰蓝色的，堇紫色，两种色彩交相辉映着，那些可怖的黑息中拟出的人脸，在这些光点中安静地趋于消失。
这个过程持续了很久，夜色愈来愈浓，月轮逐渐从天幕上分明出来。
黑暗中，这些闪烁着的光点，就显得格外的华美璀璨。
“光蝶，是光蝶！”忽地，一个人大声道，“光蝶来了！”
所有人下意识地看去——
从圣天月林的方向，浩浩荡荡，宛若整片天空都要被遮蔽了一般的阵势，无数的闪蝶扑闪着翅膀，洒落下带着闪烁着光华的磷粉，翩飞入了结界之中。
空气中，无数如同星点般落下的光华，美得让人晕眩。
原本还暗沉着的环境，此刻，光蝶聚集之处，却是明亮得几乎让人要睁不开眼睛。
黑雾顿时被光芒所笼罩住。
有人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接住这些光点。
融入到肌肤的那一刻，迅速地消失不见。
湖面上，在那无数的闪蝶的光点中，黑息一点点地趋于透明。
“真美啊。”一个孩子看着面前的场景，忍不住感叹道。
先时还有得的那一部分紧张与畏惧，此刻尽数消失不见。
黑息彻底消失殆尽——
湖面上方，赫然立着两个相对执手的身影。
“帝上，是帝上！”立刻有人激动地喊了起来，“快看啊，帝上出来了！”
人群顿时一片骚动。
“嘭——”然而，还没等他们再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像是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撞击在结界之上，无形的结界彻底破碎开来。
众人顿时一片寂静。
一部分相同色彩的闪蝶围绕在他们的周围，其余的则是一道停留在上空，扑闪着翅膀，并不动作。
黑夜中，他们身边围着这许多的光蝶，格外显眼。
一道月光像是直直地刺破了天幕，落在他们身上，浅浅地给二人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辉。
虚空中，一个巨大的约有几十米高的虚影逐渐浮现而出，最终，彻底出现在他们的身后。
“兮魂神！是兮魂神啊！”有人立时高喊了出来。
“神啊！”“兮魂神！”“兮魂神！”“……”
在看清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跪倒于地，虔诚地俯拜。
“起来。”
空气里，幽幽荡开的声音，像是水一般，撞开在每个人的耳畔。
众人这才一个个诚惶诚恐地起身，望去——
堇紫色的眸子，淡然地望着他们。
几乎只是对上的第一眼，就让人觉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伸出手，湖面上的两人就缓缓浮起，停在了她的掌心之中。
“容国一统，天下大合。伽云子民，不可违逆。”她沉声，继续道。
“允。”所有人齐齐的声音。
“伽晗使命既成，自当成神归去。”
这句话毕，虚影迅速淡退消失，最终收在了两人身上。
缓慢地降落，两人最终又都停在了湖面之上。
彼此相对而立。
睁开眼睛的一瞬间——
原先在空中停着的无数的闪蝶再度疯狂地涌来，将他们包裹在了其间。
瞬息间，如同大风刮过一般，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另一处，祭台上。
忽然出现的光团，如同一个茧，隐隐约约，能够看见内里出现的两个身影。
靠在祭台附近的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光亮彻底四散而开之时，整座山上，伽晗的声音幽然响起——
“未魅祭舞，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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