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首,天色深沉地阴郁着,天幕中显然可见的东南方向而来的云气。
“一会儿只或是要预备着落雨了。”看着天色,骑在马上,傅云澜轻声。
旁处同他并排驾驭着马,陈清河看着前处笔直通明的大道,淡然道:“已然三月了,算着北云的地境气象,今岁的雨水,已然是来迟的了。”
“我瞧着,却或当是场大雨呢。”商沈仪轻笑一声,插话道。
顿了顿,却不知是想及了什么,他微不可察地蹙起眉头,看向旁处二人,说及了这几日自己心下的疑惑:“你们觉不觉着,成洛初和左昀,他们自打先时从北云回来后,都有些怪怪的?”
“这次能去誉州看容与,本是极难得的好事,他们却都推拒了。”
闻言,陈清河也皱起了眉头,沉声道:“我亦是这般的觉察,可是问他们二人是否兄长军中出了事故,却都不言,倒是看我的眼神,都颇有着些殊奇意味。我自己都不曾晓得,却是何处做的不好了,抑或是哪里出了何许岔子,才会得着他们这般的眼神。”
“连屠西凉十三城,”想及那些日子自北云传动朝堂上来的消息,傅云澜些微锁起眉头,声音微沉,“这般的杀戮,寻常人见着,或是心神都要不得着好的。许是他们亦是为着这般缘故,心里到底还是不曾过得去罢。”
“战争中,这般都是寻常了。”陈清河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淡漠接话道,似是不很在意,“战争,本就是人性极恶彰显之处。利落地直接死去,也断然比着受尽折磨要好上许多。”
“你倒是心狠。”傅云澜控着马前行的速度,望向他,淡然道。
“天下乱世出英雄,安泰盛世需文臣,不过是一朝一代人。”闻言,陈清河无所谓地轻笑一声,“若说是言及心狠,这朝堂上,处在这诡谲风云里的所有人,便是你我,又有哪一个,却是不心狠的?”
“……”稍许沉默,傅云澜仰首,望着前处两道边的景色,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是啊,都不过是这般的罢了。”
“清河,”看向他,商沈仪轻声问道,“你觉着,现下容国这般局势,霖雨王后册封为帝后的提议,容与他,可会何许思量?”
“你可觉着他会同意?”
沉默稍许,陈清河垂下眸子,轻声:“兄长的心思,我从不曾真正地明了过。是而,才要为着这次的机会,好生问道。”
“这容国的来日——”
“兄长他,却又是何许思忖的。”
“轰隆——”天幕间闪现过的紫色电光,游龙走蛇般在云端隐现。
扑在面上的风,尚带着几许刺骨的寒意。
三人为首,身后长长延开的容国队伍,随着一道缓缓前行。
容国,王宫。
宫宇,书房。
“陈容与这回送来的消息折子,同你说了些何许?”于另一边文案上从容处理着文疏,容策抬首,看向他。
“王叔以为呢?”容澈并不急着立时答话,唇角些微地勾起好看的弧度,饶有兴趣地反问道。
“帝后册立之事,他自是不会在这里说的。”容策批复完一本折子,放到一处,淡然答话道,“同你将先时北云境内的大事宜说了尽数,估摸着也就足当了。”
“王叔自然是事事料的分明的。”容澈轻笑一声,不置可否,起身,自旁处架子上取下一本崭新的浅堇色封面的折子,落座,展开,提笔,从容落字,“而今北处事宜众多,若非现下事务繁杂,我不得轻易出去,不然,九月他回来前,我自是当前去探望的。”
“你很是看重于他。”注意到他拿的是堇色封面的折子,容策些微挑眉,淡淡道,“这堇封折子,便是帝王家,也是不得轻易动用的。”
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容澈展颜轻笑起来:“我依仗容与,便如昔年王叔之于容国。容与,乃是我容国不可或缺的臂膀。”
“一国誉相的位置,便是王族中人也略次一等的位置,现下他的地位,却是仅次于你的了。”容策再展开一本折子,快速地浏览着其上的内容,淡然从容地落笔回复,同时接话道,“这倒也罢了,只是,现下局势,雨铃这个孩子,帝后的位置,你预备何如?”
“我们能得下安国这四分富庶之地,最大功劳者为谁人,我想,王叔较着我,心下倒是更加明朗的。”容澈语气淡然无波,似是并不很在乎此事,“雨铃确实有才干,但而今这般的心智能力,若要及着帝后的位子,尚是欠缺了几分,还是要好生再磨砺段时日,待得能及得上容许三成,这帝后的位置,我自当是无议的。杨煦乃是王叔你昔年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其为人何如,王叔心下最是清明不过。他爱女之心我可以理解,而今此般作为,也不算得何许。但——”
“帝后之位,位同帝王。若是彼此互有嫌隙,这王廷,只恐是要不得安宁的了。”长长叹了口气,容澈目光沉静,语气分明地表述着自己于此事的见解,“雨铃虽是同着处理了不少事体,但还缺少历练,于这些帝王心术手段上,还是有所不及的。”
“何况——”他语调陡然一转,看向容策,“王叔应当最是明晓,这帝后册立,还需要一个必要的前提——”
“帝后名下,定要出得国子。如此,才能维系国体和睦。”
“雨铃至今,尚未有所出。”
“子嗣之事,这点却是大事。”容策颔首,若有所思,看向自己的这个侄子,些微轻笑起来,“如此说来,而今我容国局势暂稳,你和王后,也是当努力这上头的事体了。”
“我容国来日的国子——”
“自然是我容国上下子民都关系的大事。”
启华宫。
杨雨铃从容剥着手里的核桃,心熟稔地取出核桃肉,送入口中,细嚼慢咽。
对处,容微看着她现下这般从容模样,微一挑眉:“朝堂上那些臣子们的话言,想来你都是听得分明的。”
“自然。”扬眉,杨雨铃抬眸,望入她的眼睛,语气淡然,“父亲先时虽是同我如此说道,但我心里还是明了的,这一国帝后的位置,从来不会是这般轻易就能坐得上去的。”
“何况,那些大臣反对我的理由,也确实算得正当。”
“我容国自建国以来,唯一有得过的,也不过宁清帝后一人而已,”容微淡然说着史书册子上都记录着分明的往事,似是想到了什么,忽地,她轻笑起来,语气颇有几分玩味,“宁清帝后虽有着那般不堪的出身,但且论她的手段,你自比,可能及得上多少?”
“宁清帝后,便是放在这许多的帝王当中,也是毫不逊色的人物。”这位宁清帝后的事迹着实有名,杨雨铃自然是幼时也就在书上曾闻得过的,接话,继续道,“我容国能有得今日,宁清帝后,功不可没。毕竟,这商人立国之策本,原便是依仗着她起来的。若非有她,且以我容国这些土地,如何能养育这千万的子民?”
“能力上是一回事体,”容微淡淡瞥了她一眼,“但同样的,另外一方面,子嗣上——”
“你也是该及早有些思量的。”
“宁清帝后乃是极为特殊的例子,可你不是。没有国子,你便无有登上帝后位子的凭证。”
闻言,杨雨铃稍许挑眉,定定看着她,似笑非笑:“且不说我,你和我兄长——”
“我原以为兄长那般的性子,会是顽固不肯同意的,却不料,他竟是待你这般真心。”
“……”沉默稍许,垂着眸子,端起面前的素青釉色的茶盏,捧在手中,微烫的温度贴合着瓷面一点点地流入掌心,她声音微暗,“是啊,却是我料错了。”
“我知道你对段谦的心意,但,你真的就打算这般一直和我兄长只守着名分上的夫妻?”杨雨铃认真看着她,问道,“我杨家的儿女,如若是认定了一个人,便断然是不肯改的。”
“我兄长便是。”
“你杨家是,我容氏王族,却又何尝不是?”轻叹一声,容微抬首,望入她的眼眸,沉声,“杨雨铃,你我都知晓,古来帝王家,最为忌讳的,却是深情不改。已故的父王,他对母后的心思,我的母妃,这后宫里的所有女人,都是看得分明的。可是,帝王家的无奈便在于,纵是深切爱着一个人,却也不能给她完全的宠爱。因为,即便他爱的只是她这个人,可人性使然,那些大臣,贵族世家们,却是断然不会允准这般事体的发生。”
“因为,不论是前朝还是后廷,唯有平衡,是决然不能够被打破的。”
“母后都不曾做到的事,你又怎生以为,你是能轻易做到呢?”
“何况——”容微的目光稍许锐利,“你觉着,王弟他,于你,是父王同母后那般的深情么?”
“杨雨铃,且不必说我,我而今这般,最好最坏都已然不会再改了,却是你,现下,你需要一个王族和杨家共同血脉的孩子。”
“得一个名正言顺的国子,来为你的帝后之路,添砖加瓦。”
夜色深浓。
雨水滴答拍落在宫苑的琉璃瓦上,顺着细竹精细做得的管隙流落,淌在事先便及早设下的缸瓮中。
地面上满是雨水的载歌载舞。
雨势愈发见得大了,地上升腾起浓烈的水汽,隔着重重雨帘,外间的世界,都逐渐地看不清明。
和章殿。内寝间。
重重撤下的帐帘之下,影影幢幢,映出内里床上端坐着的两人的身影。
彼此靠近的距离,最终,身躯交缠着,贴合在一处。
灯火烛影摇曳。
宫外。杨府。
燃着灯烛,内间一片明亮。
端着凉好的汤药走入,在床榻边熟稔地坐下。抽出刀子,割在手掌上,汩汩的血珠涌出,滴落在汤药中。
利落从容地自袖中抽出一块白布,撒了稍许的纯白药粉于其上,包扎在伤口上,打结,摁压其上。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碗稍许泛着新鲜的血的气味的汤药。
搅拌——
她端起汤药碗,调羹稍许地搅拌,舀起一勺,心地送入他的口中。
一口接着一口。
一碗见空。
“今天,你还是不肯醒来么?”静静地看着他此刻顺和的眉眼,她轻声,似叹,“我而今,已然不是你的妻子了。”
“安国已经不存,安国的王族,也都尽数分崩离析。”
“我再嫁人,而今,重新恢复了容国四王姬的身份。”
“我容国西城侯的将军,你还记着么?就是我曾经同你提及的杨煦将军。我嫁给了他的长子,杨清。”
“……”
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轻声说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就说些什么,语气很是平淡的,就如同是在和一个挚交好友,平静地诉说着自己这些时日的经历。
“……其实,你不醒来,这或许也是最好的结局,毕竟,你这般的人,若是看到了而今安国的模样——”
“你放心,”放下手里的汤药碗,看着此刻床上安静躺着的人的模样,她轻轻勾起唇角,面上现开至极浅淡的笑意,随即,唇角扬起的弧度再度轻轻落下,语气淡然,不可细闻,“这一生,只要你不死,我都会一直守着你。”
门边。
杨清静静地看着内里的一幕。
沉默不言。
容国。华州。谷阳城。
光阳街,云晓酒馆。
“今儿个又入了多少账目?”从内间搬出一坛酒,女子简单散落着一瀑长发,分明是一身衣物,却也丝毫掩饰不住其身的姿色。
眉眼间依稀看得出是上了稍许岁月的影子的,但最是眉梢眼角间的那般风情,让人全然移不开眼睛。
闻言,柜台上正点着灯火看账目的男人稍许挑眉,看向她,面上满是玩味的笑意:“筱儿,这店面虽然打烊了,你也不必这般简单穿戴出来,可是要预备着勾去谁人的眼睛?”
无语地瞥了他一眼,将酒坛放在架子的第二层,梁筱走到他身边,白了他一个眼神,语气几分不善:“你这是骨子里又痒了,想作死是罢?”
“哎呀,筱儿如今的脾气,可是愈发渐长了,”见状,梁褚不置可否,一伸手,却是径直就从背后将她搂在了怀中,头搁在她的肩头上,软软道,“不过,这个样子你的你,我最喜欢了。”
“……账目都算好了不曾?”知晓这家伙现下最是这般爱粘人的性子,她无奈地开口,再问了一遍,“而今这可是我们的生计,你多少上点心思行不行?”
“早都已经算好了,”在她的脸上轻轻就落下一个吻,他笑得眉眼弯弯,“真是不曾想到,我们西凉的酒,在这容国城里也是这般受欢迎。”
“行了,一会儿将东西都收拾好。今儿个忙活了一日,我才在后间备下了菜,一道去用膳罢。”转过身,望着他的眼睛,她微微勾起唇角,笑道。
“好啊,”他轻笑。
雨水细密地割裂开天空,似是千万的桑蚕在天幕上从容地吐就透明的丝线。
看着外处廊檐下积蓄着雨水的大缸,似是想及了什么,她忽地轻笑起来:“你说,不如再择些日子,我们在这大缸里养几条鱼罢?”
“好啊,”梁褚笑笑,自然而然地接上她的话,执箸,替她夹了一筷子香油拌过的杂烩野菜,温声道,“我记着我们还的时候,你平日里最欢喜的,就是带着我一道去长月亭看下处池子里宫人们养着的花鲤。”
“是啊,”想起过往,她的目光渐许悠远了几分,声音轻轻,“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的你还那么,就只知道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开,让我陪着你一道玩。”
“我一松开手,你就一点儿形象都没有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被说及这些旧事,梁褚不由得好笑起来:“谁让你一直都没有时间陪我玩,孩子最有用的武器,自然就是哭了。”
“你还记得,那个时候,你最喜欢的是什么点心么?”自外处的雨景收回视线,转过头,对上他的目光,她笑问道。
“同你一样的,如酥糖。”梁褚毫不迟疑地回答。
“那我明天给你做如酥糖,可好?”她歪着头,微笑着问他。
“你若做,那自然是好的。只是,如酥糖若是要做,所需要的材料可不少。”梁褚稍许蹙起眉头,“那些食材,有些倒不是价钱问题,最是为得难得。你倒是预备着去何处买来?”
“这些日子下来,我才真正地意识到,容国商人的本事,可比我们想象的,更要厉害的多。”梁筱抬腕,从容给自己盛了一碗紫菜虾籽汤,抬眸,对上他的眼睛,俏皮地眨了眨眼,轻笑道,“隔壁家的周娘子,她的夫君,走的是去帝京的大路线买卖,今岁冬希奔波上下,得了不少进益。这段时日方预备着启程回家。昨儿个才来了书信折子,问她可有何许特别想要的。我就同她说了那些个,她说这些东西,周琛都是有过手的,要来也不算太难的事体。这般,我就同她将买卖说下了。银钱也是已然给下了她的。”
“连我西凉特产的珠元,却都能得着么?”虽说这段时日他对容国的商业繁荣有了一定的了解,但闻此,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意外。
华州地处南北交界之处,严格说来,或是更偏着南境。此处水热得宜,土地虽然不多,但河流却是不少。五分水,五分土,此处的百姓几乎家家都采取着统一的做法,将泥土挖出,磊于一处,四方而围,成为田埂。中间多水,就设作池塘。塘中养鱼,田垄上植桑,桑叶喂蚕,养蚕缫丝,织作上等的丝绸缎子,销往其他各处。
华州丝绸,乃是容国颇有名气的商品。
谷阳城作为华州一城,面积不大,同样也是养蚕养鱼为主,城外密集分布着许多村落。就着规模而言,至多算来,也就是一处城。
这般的城,却也能得着珠元这等稀罕的食材——
容国商贸之通,着实能够想见。
“商人眼中,利钱就是最高的。”不置可否,梁筱倒是很从容淡定模样,“周娘子一人打理着自家的酒楼,食材上的名道,她自然最是清楚不得的。她的生意做得如此红火,手艺上虽亦是算得一个由头,但更多的,就是为着她所做的菜色,都是这谷阳城里不常见到的式样。这些菜色,多是帝京那处的特有风味,再融合了部分当地菜色的特质,算是个简化改良版本。而要能做得这些菜,火候工夫自然是需要,但更难得的,是那些食材。”
“其中的许多稀罕干货,自然都是靠着她在帝京的丈夫送来。”淡淡说着,梁筱挑眉,“这些都是我在给她送酒的时候同她聊天时说起来的。”
“你倒是同她们关系都不错得很?”闻言,梁褚些微挑眉,“我看前儿个隔壁街道的顾婶还给你送了一匹布。那料子可当真是不错的。”
“顾婶旧时伤劳着,现下岁数起来了,便容易关节疼,我就把先时宫廷里青医给开的方子告诉了她,她每日吃着药,倒是好了许多,所以才送了我这一匹布作为谢礼。”她扬眉,笑着答言,语气不乏几分自得。
“我先时,倒是真心不曾想到,王姐你居然如此适应这般普通百姓的生活。”眉眼含笑地端详着她的样貌,托着腮,他笑道,“倒是还真的有几分寻常妇人家的模样。”
“这样安宁的生活,我不知道想了多久,”夹起一筷子雪白剔透的鱼肉,递过去,她轻笑一声,“原本以为会很难,但现下,放下了,却也就是真正地放下了。”
“在这处城里终老一生,一起相处的邻居街坊也都不知道我们的身份,如此,安静和宁地过完一辈子。”
“真好。”
“有王姐在的地方,怎样,都是好的。”一口含住她递来的鱼肉,他笑得适意,语气极为温柔。
“我也觉得,这样,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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