誉州,地处北境,是而,冬希时日较着其他地方,倒是更久了些。
分明已然入了三月中旬,地气却依旧是极寒的,万物未息。
同着容国的国制,北云各州而今都拟照着其度,稍许改了规格,设新官府。
誉州,自然亦是不例外的。
官邸。书房。
“……是么,他们几个都要预备着过来么?”看完手里这封从帝京传来的消息折子,陈容与颔首,垂着眸子,轻声道。
“你现下这般——”卓言看向她而今愈发显怀的身形,些微蹙起眉头,“都已经约摸着要有得四个半月的身子了,他们若是来了——”
只怕,是掩不得住的。
这后处的半句话,他咽回了喉咙中,到底,还是不曾说出来。
“是清河上请容澈的。”她淡然,“这般,傅云澜和商沈仪便也一道附议,上请随着商队一道来得此处。”
卓言微愣,片刻,这才陡然反应过来,眉头锁得愈发紧,打量到她现下这般淡然的面色,语气微沉:“那你这般,是预备着要告诉他们么?”
“瞒是瞒不过的,待我生下这个孩子,也是要七月的事了。”陈容与提笔,自旁边的桌面上取过一本空白的折子,执笔,染墨,从容落笔,语气淡然无波,“何况,他们即便是知道了——”
“却又能何如呢?”
顿了顿,她看向卓言,望入他些微掺着忧色的眸子,浅浅地勾了唇角:“你觉着,他们是会告诉旁人,还是帮着我一道隐瞒?”
“……”定定看着她,卓言终是无奈地长叹了口气,“可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多,便越是有可能被传到不该闻得的人的耳中。”
“比如呢?”她歪着头,轻笑道。
“……”对上她那双明澈的眸子,他忽地就没了声音。
她分明是知道的,最不能知道的人——
“该喝药了。”言珣端着托盘从外处走了进来,见到他们二人现下这般气氛,微一挑眉,开口道,“这是怎生了?”
“你方才替我去看药的时候,外处的侍人拿了今日才送到的折子进来,”看你向他,陈容与淡然答言道,“是帝京处来得的。清河、云澜和沈仪等人都要预备着过来誉州,说是带了大批商人和选拔出的官员过来,既是为了平定局势,也是为了将我容国的商人安定在此。”
闻言,言珣的反应倒是显然不曾卓言那般,不很担忧,只是从容地在她旁处设着的一张高几上坐下,将托盘妥帖放在桌面上,隔着布巾端出汤药,摆在她面前,抬眸,对上她的眼睛,沉声:“喝罢。”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她本能地稍许蹙眉,不自觉地咬唇,开口,“蜜饯呢?或者有其他旁的何许甜物?”
“你是青医,这汤药还是你配得出来的,”不置可否,言珣看着她,语气淡漠,“能不能,你心里最是晓得的。”
“……”沉默地看着这碗浓黑的汤药,她些微轻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蹙着眉头,直接端起汤碗,一口气喝了干净。
言珣沉静地看着她喝药的模样。
在战场上带着身孕都能够面不改色杀敌军的她,却唯独害怕药味苦涩。
倒实在是让人不知该何许说道。
大概,唯独也就这点上,她还有着些许女孩子般的模样。
怕苦,喜甜。
紧锁着眉,放下手里的空碗,轻轻放到桌面上。好容易咽下最后一口,过了片刻,适应了汤药过下喉咙带来的烧灼感,她方睁开眼睛:“他们已经从帝京出发了,估计最迟月底前便能够赶到,届时,这招待他们的住处,你可料理的来?”
言珣点点头:“你放心,我且自会料理好的。”
顿了顿,对上她的眸子,他轻声:“你打算何如告诉他们这一切?”
“自然是心平气和地告诉他们。”她轻笑一声,“不然又当何如?”
“……罢了,你心下既是有着思虑,我就不多言旁的了。”沉默稍许,再度开口,言珣也不多言,只是如此淡淡地答道,瞥向桌案上旁处她稍许落了几字的文疏折子,瞳中眼波微动,“给他的?”
“总是免不得的。”她淡然轻笑,将折子再度挪至前处,执起顿在笔枕上的细毫,再蘸了蘸墨,落笔,墨迹在雪白的折子纸上晕染开,笔迹风怀细秀,“我才晋了誉相的位子,本该在帝京里为国所劳,现下却推脱了这许久的日子,待到今岁九月才启程回国。而今既是留在这誉州,这每月寄回帝京述录料理事务的折子,自是必要的。”
“九月回帝京——”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他稍许敛眸,沉声,道,“你的誉相策礼,还是当要完整地再补上的。”
“现下朝堂之上,帝后之论,你却何许思道?”她从容写着折子,忽地转了话头,淡然问向他,“这帝后册立的商议,我料着,若是不得着一年的工夫,或是说不得下来的。”
“是而,届时,你我等人回去,必然是要表态的。”
言珣目光沉静地看着她:“你会同意么?”
“……”将视线自折子上移开,她望入他的眼底,却不答言。
“那么,这个孩子,你打算何如?”垂眸,盯着她隆起的腹,他轻声问道。
“这个孩子——”提及此,似不知是想及了些什么,她的视线些微地飘忽,答言,语气意味不明,“自是有着他的前程。”
“你不打算将他接回陈家么?”他沉声,接上她的话,继续问道,“楚誉已然不在了,这北云也已然是旧日之谈。”
“我不会让这个孩子走上我的路子,也不会顶着楚誉王族的身份。”她轻声,“他只要像一个寻常的孩子,正常地长大就好。”
“我身为一个母亲,注定是要失职的。”她轻叹一声,“我的寿命,注定了不可能陪他太久,若是如此,我宁愿他从不曾知晓我这个母亲的存在,而是以一个其他的身份,自由地生活在这片世上。”
“……”定定看着她,他颔首,垂下眼睑,挡住了眸中的神采,看不分明,“你真的觉着,若是让他们都知晓了这个孩子的存在,即便是你不在了——”
“他真的能够平淡地活着么?”
“毕竟,他有着这般不平凡的父亲母亲。”
“……”脑海里忽然想及延辛太后同他说的那番话,她心下一动。
林浅,她的母亲,生就凤凰命格,却最终以深寒江水葬了性命。
下一代的他们,或许彼此都继承了各自母亲的命格,她是,楚誉亦是,所以,最后,他为她葬送了性命。
可她——
却亦是早就注定了活不得久的。
这一代的他们,却是彼此都这般的收束。
再下一代——
会么?
命运,真的会如延辛太后所说的那般,再度上演么?
颔首,轻轻地隔着衣物,抚摸在腹上,她几分出神。
“……若真是如此——”
“我也看不得到了。”
“他的命数,且由着他去罢。”
夜晚,天色沉沉。
房间里熄灭了灯火。
床榻上,她静静阖上了眸子。
身体逐渐地失去知觉,意识一点点地趋于沉沦。
睁开眼睛的时刻——
周围,身处于一片黑暗中。
不知道时间流逝了多久,似乎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又似乎分明只是一瞬,前处一道缓缓透出的光亮,刺破沉重的幕布,落在她的身上。
带着让人安心的舒适,似乎是一汪温水,一点点地自脚底升腾起熨帖的温度。先时麻痹冰凉的身体,而今逐渐温软下来。
就在这时,远处,不知何时起来的白雾,霎时间,汹涌地扑面而来。
空气中弥漫着清凉的冷香。
活水的味道。
雾气中,一个逐渐显现出来的朦胧身影。
分明尚未看清,然而,仅仅是在看到这身影的那一瞬间,心下就跳出了他的名字。
楚誉。
“……”本能地就想要唤出他的名字,然而,唇齿却无法启开。
她无法发声。
“不能发声,便不必说话了。”终于,他的面容清晰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唇角勾着笑意,他说话的语气很是温柔。
他身上的这袭,乃是北云王族方能穿着的碧蓝色彩的华服。
轻轻地被他拥在自己怀中。靠着他的胸膛,熟悉的,他的味道。
轻柔地搂着她,他开口,声音中几分含笑意味:“我同你一道跳的那支水音祭舞,我跳得可还好?”
“……”她张口,然而,却仍是无法发声。
低眸,注意到她现下几分懊恼的神色,他忽地反应过来,轻笑道:“我的错,倒是我忘了,你现下,却是说不得话的。”
抬首,望入他的眸子,她定定看着他。
只是眼神的交汇,但,足够他明了她的意思。
“等你醒了,这一切,以他们的能力,你只或——”
“罢了,大概你是不定会记得分明的。”轻叹一声,抚上她的发丝,他看着她,目光稍许复杂晦涩,“也就只有借着这个机会,我才能好生地看看你了。”
“那两次出来,我已是动用了最大的灵力,之后,只怕,是要彻底地陷入沉睡。”他轻声,随即,稍许颔首,扣住她的下颚,在她的唇瓣落下一个淡淡的吻。
真的是一个很淡的吻。
淡到,只是唇瓣的稍许摩挲,相贴着的温软。
很快的,他退开,仔仔细细地看着她,似乎是要在借着这一次机会,将她的模样彻底地刻印在自己的脑海中。
似乎是觉察到了什么,她稍许睁大了眼睛,紧紧地扣住他的手,不肯放开。
身后的雾气不断地收拢,似乎在飞速地往回撤。
“好了,”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走近,再度紧紧地将她抱在了怀里,附在她的耳畔,轻声,几分不舍,几分希冀,“这回离别,此生,真的是不得再见了。下一世——”
“我们就可以真正的——”
“彼此相爱了。”
最后一缕雾气消散后,怀中,他的身形,也终于彻底消失不见。
“……楚誉。”
阖上眸子前,眼瞳中,那忽然涨起蔓延开的浅紫色。
她倒在了地上。
空间里的白光,一瞬间分散而开,彼此翩飞漫舞,似极了那日曾见到的珠光星海中的蝶。
最终,所有的光蝶闪烁着翅翼,停落在她的身上。
雾气再度涌来,将她笼罩在其中。
消失不见。
中川山。莲妃墓。
翻滚着吞吐着热息的火红岩浆。
虚相之下——
一片冰蓝的世界。
放眼望去,整片被冰封彻底的湖面。
晶莹透彻。自上往下,一眼便能够看得分明。
“哒哒哒——”一个清脆的脚步声响彻在这片冰封的空间中。
在湖心处,来人停住了脚步。
俯下身——
冰湖太过清澈,以致都无法判断到底是深到了何许的位置。
一个身影,静静地被封冻在其中。
一双桃花眼,五官精致,美得让人心惊的相貌。
楚誉。
他并未死去。
“真是不曾想到,居然,你会以这般的方式存在于这个世界里。”来人半蹲在冰层上,伸手,按在凉得彻骨的冰面上,语气清冷。
“我还以为,昔年,你在执行任务时,都已经死了呢,哥哥。”
“……”空旷的空间里,没有人能够回答他。
“不曾想到,你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将意识保留在这些世界层面上。”他轻声,似喟叹,似质问,“所以,这次你会苏醒的契机,是因为她么?”
“她,就是你留给自己的钥匙么?”
“……”无声,沉默。
“看起来,敌人,似乎又多了一个了。”起身,看着下处冰层中被封冻着的人的面容,他轻声叹了口气。
冰湖面上,脚步声逐渐远去。
清冷的声音,回荡着,响彻在空间中。
“但是啊,哥哥——”
“现在的我,即便是你,我也不会放手的。”
“我不会再逃避了。”
“想来,后面的几个世界,我们,还是能够再见到的。”
“到时候,真是期待,和你在这些世界里的会面呢。”
冰湖,再度恢复一片岑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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